55 ? 前世（下）

55   前世（下）

◎望上天垂憐。◎

身為一國太子, 從小落在傅成今身上的目光就是充滿豔羨的。

世人只知他地位尊崇，皇帝對這個晚了好幾年才來的嫡長子十分重視，不但在他出生後沒多久就立了他為太子, 更是從小就帶在自己身邊教養, 除了帝後以外的所有人都要對他卑躬屈膝，生來就享有了其他人奮鬥一生都得不到的榮華富貴。

所以，沒有人把他當成一個孩子看待。

包括傅成今自己。

從他記事起，他就明白自己身上背負的責任, 并且牢牢地将其記住了。

他是太子, 是一國儲君，他要出類拔萃，要當得起所有人的期待。

他努力地去做了，但說到底, 他也只是一個孩子，有自己的情緒，只是更早熟些, 懂得隐藏而已。

就比如, 他其實一點也不想見到溫柔的母後和仿佛對自己充滿了無限耐心的父皇。

三歲那年, 當母後親手斬向那棵在自己出生時種下的小樹，偷跑出來的找母後的自己被嬷嬷捂住眼睛抱走時，他就知道自己不但是母後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還是她的累贅。

是将她禁锢在深宮中的罪人。

如果沒有自己, 母後一定，一定會不顧一切展翅高飛。

大人們總覺得孩子小時什麽都不懂，可那是錯的, 小孩子什麽都懂。

他們情緒敏銳, 最會察言觀色。

若一個孩子習慣蠻橫, 那是他知道，蠻橫沒關系，蠻橫可以達成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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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成今擁有皇後全心全意的母愛，但他知道，這種愛是犧牲換來的，是壓抑的。

于是他害怕面對母後的溫柔，因為每看見一次那樣的溫柔，他就會緊跟着看見一次背後的痛苦和犧牲。

如果說皇後帶給小傅成今的是深沉的愛與痛苦，那麽皇帝帶給他的就是刻骨的恨與虛僞。

傅成今恨父皇不肯知情識趣地放母後遠走高飛，恨他一邊說着最愛母後一邊與其他妃嫔耳鬓厮磨，恨他說自己是他最疼愛的兒子卻在每一次二皇兄來搶自己東西的時候，要自己退讓。

他總說，他偏愛自己，一碗水端不平，虧欠了其他兒女，所以要自己懂事一些，讓着兄弟姐妹一些。

但是何其可笑，孩子是他生的，也是他虧欠的，他不去彌補，卻要自己來承擔他所謂的虧欠。

傅成今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工具，被他利用來向母後示好，穩固朝堂，安撫外祖一家，順便也讓後宮的妃嫔不能拿立儲一事煩他，在他百年之後替他照拂其他兒女的工具。

他其實偷偷羨慕過那個什麽都幹不好的二皇兄，就因為傅成和可以出錯，一次又一次地出錯。

活着沒有什麽意思。

小小的傅成今總是這樣想，直到他在大長公主府遇到謝意适。

在主動跟她搭話之前，傅成今其實已經兩次看到她一個人坐在凳子上玩自己的手指了。

四歲的謝意适很瘦小，傅成今看到她的第一感覺是，一拳頭下去就能把她打死。

傅成今之所以跟她搭話，倒不是對她貓一樣的小個子産生了什麽憐愛之心，而是她實在是很“兇”。

作為大長公主手帕交的孫女兒，盡管謝意适被一個人打發到外面玩，茶水點心丫鬟們都是沒落下的。當時謝意适玩手指玩累了，自己去夠桌上的茶杯時，不小心打翻了杯子，還摔在地上摔碎了，伺候的丫鬟惶恐，怕大長公主和謝老夫人追究起來，便想将謝意适吓住，到時候好把責任都推給一個四歲的小姑娘。

在角落裏偷看的傅成今原以為謝意适會哭，但她沒有。

她爬到了凳子上站着，然後晃晃悠悠拽了茶壺一把，把茶壺也給弄到地上打碎了。

傅成今永遠也忘不了，那個貓似的小姑娘口齒清楚道：“你看，我又做壞事了，你怎麽不攔着我呀？”

一句話吓得伺候她的兩個丫鬟面無人色，再也沒有方才的嚣張氣焰。

摔了一個杯子，可以是小姑娘調皮不小心，但連茶壺也摔了，那就算是小姑娘鬧脾氣摔的，她們二人也逃不過看護不力的罪責。

小丫頭心眼真多。

傅成今當即決定要會會她。

然後，就莫名其妙地玩得很好了。

謝意适和其他的玩伴不一樣，她人小，記性好像也不太好，只記仇是一流，還特別會看人下碟，一開始和自己玩時還很謹慎，但後來發現即便她失禮或者“冒犯”自己後也不會受責罰，她的膽子就大起來了，表現出了非常強烈的好勝心。

蝴蝶要抓最好看的，花要采最特別的，就是逮青蛙，她也要逮比自己手裏更大的，十分好強。

傅成今對她的勝負欲感到好奇，也曾問過她，小小的人兒一本正經地回答說這是體面。

傅成今就憑借自己豐富的經驗告訴她，掐尖要強一點兒都不體面，還會被說不懂事。

謝意适聽完後果然迷茫了一陣，然後說出了一句特別讓傅成今震驚的話。

——可我要做得最好以後才能體體面面地出嫁呀。

傅成今從未想過，有人竭盡全力做到最好，只是為了體面出嫁。

這一個瞬間，他在謝意适身上感受到了和自己身上一模一樣的壓力。

也就是從這時候起，他在謝意适面前放下了屬于太子的僞裝，經常會在無人的時候跟她傾吐自己一點兒都不快活。

謝意适是個很好的聽衆，她每次聽完之後，都會很嚴肅老成地告訴傅成今，生活就是這個樣子的，這是體面的代價。

傅成今就每次都會笑起來，然後和她一起把這件事忘掉，下次再覺得憋悶的時候，就再跟她說一遍，然後再得到一個差不多的回答，最後再一笑忘掉。

很多時候，傅成今都會感謝謝意适從來不把他說的這些話放在心上。

記性不好的謝意适成了太子殿下壓抑生活的出口。

不過快樂的時光總是短暫的，一晃三年就過去了，謝意适在各種意義上，都長大了。

傅成今不能再肆無忌憚地帶着她玩，因為如果他那樣做，立刻就會有無數雙眼睛像注視他一樣注視謝意适，所有人都會去猜測謝國公府和大長公主的居心叵測，甚至還會有人給小小的謝意适扣上不知廉恥的帽子。

他開始保持與謝意适之間的距離。

沒了知心玩伴，他的情緒很快随着課業上的壓力再一次陰郁起來，本就沒怎麽控制食欲的他開始暴食，将飲食作為新的發洩出口。

然後在發現謝意适小小年紀會寫很多字後，沒忍住以暗度陳倉吃的為由，再度與她聯系。

謝意适就是謝意适，很奇妙地，只通了兩封信，就又徹底安撫住了他的情緒。

如此又過了三年。

他也終于到了能夠自控的年紀，徹底戒掉了可能給謝意适帶來麻煩的書信，将注意力集中到政務上，直到經營出真正屬于自己的人手。

他又開始想念起謝意适。

這一次他沒有控制自己的欲望，偷偷安排了人去了解謝意适的近況。

得知她好時，傅成今就會很難得高興一陣，得知她不好時，他也會跟着提心吊膽很長時間。

偶爾他也會給謝意适寫信，只是從來不送出去，只放進一個匣子裏收着。

偶爾他會很不正人君子去看謝意适，只是從來不露面，靜靜地待一會兒就走。

偶爾他也會從各個渠道獲知謝意适随口說來不知真假的期盼，然後像他父皇一樣自以為是的，偷偷摸摸去完成。

傅成今自我排解得很好，他決定再過兩年，再正大光明地出現在可以議親的謝意适面前，讨她的歡心，若她願意住進東宮這個籠子，他就把全天下最好的東西都給她。

直到旭國對邊關發動了戰争。

情況不好，旭國來勢洶洶連奪三座城池，我方士氣全無，急需有人上前線安撫軍心，重振旗鼓。

效果最好的自然是皇帝禦駕親征，但這根本不可能。

邊關潰敗，內亂亦起，皇帝離京變數太大，他們賭不起。

傅成今身為一國儲君，當仁不讓。

哪怕他也怕死，怕謝意适等不到他回來就嫁人。

責任就像一座山，他不能逃避，也不允許自己逃避。

于是，他毅然決然上了戰場。

可惜他萬萬沒想到，吹盡風沙看遍生死後打了勝仗，回來後面臨得不止鑼鼓喧天繁花似錦，還有謝意适的死訊。

他想過謝意适不能嫁給他的一百種可能，唯獨沒想過她會早早故去。

傅成今接受不了。

自問他與謝意适從未對不起任何人，勤勤懇懇努力上進，對待惡意的處理方式也再體面不過，為什麽還要遭遇這些。

既然如此，他不想再當顧全大局的體面人了。

挾軍功威逼父皇查辦罪魁禍首傅成和，在其被貶為庶人後，他一尺白绫又送了對方一程。

謝國公府他也沒有放過，查出謝意适并非自缢而是被膽小怕事的謝國公和謝國公夫人缢死後，他讓謝德明因思念愛女重病過身，至于謝國公夫人，謝意适之死非她主使，便饒她一命，留她收拾謝國公府的爛攤子，也算自食其果。

最後他摘下太子金冠，脫下朝服，離開東宮時一并走了被皇宮困禁半生的母後。

人事已盡。

他獨自一人上了萬象寺。

跪在大雄寶殿之中，他雙手撐地，額頭重重磕在諸天神佛面前。

望上天垂憐。

【作者有話說】

不知道能不能看出來，其實命線相連不是空聞的接命大法成功的緣故，所以他沒有背上天罰，一直都不算逆天改命，而是上天開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