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會很痛
第26章 “會很痛。”
什麽叫同樣的事?難道……
男人突然咳嗽起來,咳得無法停下,上氣不接下氣,脖頸上青筋暴起。他臉上本就殘留不多的血液都被這陣劇烈的咳嗽帶走了,浮上一股暈染着死氣的青灰。
他往椅子上一坐,喝起了紅糖水。
喝了大半杯,他看我站着不動,指了指對面的椅子:“坐。”
我只能坐下。
“我的名字,叫高望,”男人主動自報家門,我這才得知了他的姓名,他靠在椅背上,娓娓道來,“十二年前,我的愛人生病去世,他的骨灰就葬在蟬溪這個小村子裏。”
據高望所說,他有一個同性愛人,兩人從小一起長大,彼此感情深厚,小學到大學都在一起,長大畢業之後,就自然而然地談起了戀愛。
高望性子安靜,不喜歡人多的地方,可他的愛人卻正好相反,是個活潑開朗離了人群就蔫吧了的小話痨。
——高望是這麽形容他的。
“鳴戈很遷就我,畢業之後,什麽都依着我,我們約定好要一輩子都在一起。我和他雙雙出櫃,被家裏人趕了出來,從此我和他有家不能回,彼此相依為命。”
“日子辛苦平淡,卻很幸福,我們還養了一只狗,就在我和他都以為下半生都會這樣過下去時,”說到這裏他話頭停了,很久之後才繼續說道,“可是天不遂人願,好日子還沒過多久,我出了意外,沒了一條腿,成了個殘廢。”
“我一度接受不了這個事實,頹廢自殘,他沒有放棄我,無微不至地照顧我,我才重拾對生活的信心。我沒法再出去找工作,只能成日待在家裏,也就是那個時候,因為無所事事,我學會了制造人偶。鳴戈誇我手藝精湛,我為了幫襯他,在網上售賣這些小玩意兒,補貼家用。”
都說戀愛結婚難逃七年之癢,他們卻一天比一天感情好,誰都離不開對方。
鳴戈給高望定做了假肢,貼心地帶着他每日訓練,漸漸地他逐漸能用假肢行走自如,兩個人會像普通的小情侶一樣在有空的時候出去散步,旅游。
可沒想到,七年之癢逃過了,卻沒逃過病魔纏身。
鳴戈被檢查出骨癌,發作時渾身疼痛難忍,原本健壯的一個男人,在短時間內被快速折磨得形銷骨立,連床榻都難下。
分明疼痛萬分生不如死,鳴戈在高望面前,卻一直都是一張笑臉。
“他是不想我擔心他。”
“可我怎麽會不知道?我喜歡他喜歡了一輩子,他只要擺擺手,我就知道他下一秒要做什麽。”
高望曾偷偷站在房門外,看見床上的鳴戈咬着枕頭忍着劇痛也不叫出聲,咬的被褥上滿是血跡,咬的自己淚流滿面也不肯放肆呼痛。
因為鳴戈知道門外有自己的愛人。
他呼痛,愛人只會比他更痛。
“我當時覺得老天真不公平,我和鳴戈,只是想要在一起而已,過一些簡簡單單的平常日子,可是總會歷經種種磨難,好似我和他的存在……天地不容。”
“很快,我和他的存款消耗殆盡,沒有金錢的支撐,又怎麽能留下他已近油盡燈枯的生命。”
鳴戈知曉自己時日無多,趁着他還能勉強自行走動的時候,和高望開始了人生中最後一次的旅行。
二人一路走到哪裏算哪裏,歇歇停停,最後一站,他們來到了蟬溪。
“鳴戈一眼就看中了這裏,他說……”高望說到這裏,喉結滾動着,哽咽了,開不了口。
「我的阿望喜歡安靜,這裏山清水秀,我陪你留在這裏,以後就再沒人能打擾我們了。」
那個時候,鳴戈已經走不了路了,他仿佛被死神一夕間抽去了軀殼裏的靈魂,陷入了沒日沒夜的昏睡。然後在某一天,他醒了過來,說想去曬曬太陽。
高望将他背到了院子裏,放在那張藤制躺椅上,給他蓋了一張薄薄的毛毯。高望趴在他膝頭,和他一起曬太陽。
鳴戈臉頰凹陷,瘦得只剩一把骨頭,枯枝般的手指落在高望發頂,輕輕摩挲着他花白的發絲。
鳴戈病的這些年,高望的一頭烏發中早已摻了心血耗盡的銀白。
那是沉睡許久之後,鳴戈留給他最後的、清醒着的一刻鐘。
他暗淡的瞳孔泛着明亮的光,和從前每日看到他時的神情一模一樣:“阿望,”他沙啞的聲音又恢複了他慣有的活潑勁兒,望着天上的白雲,說,“今天天氣真好。……我還記得,當年我向你告白時,也是這樣的大晴天。”
高望看了他一眼,明白了什麽,紅了眼睛低下頭,眼淚無聲啪啪地落。
“希望明天也有這樣的好天氣。”
高望深吸幾口氣,擠出一抹笑容回:“明天,我再帶你出來曬太陽。”
鳴戈也笑了起來,看着高望,看了很久很久,眼底霧蒙蒙的,像是想好好把他看個夠,烙印在自己的心裏。
他喃喃道:“阿望……和我在一起,委屈你了。”
高望喉嚨裏被一團不知名的東西堵着,說不出話,只一個勁搖頭。
鳴戈彎着嘴角,半晌,沉聲說道:“我愛你。”
高望再忍不住,握着他的手,額頭抵在他手背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等他哭夠了,擡頭想回他一句時,鳴戈已經閉上了眼睛,嘴邊帶着笑容,再也沒有醒來。
“我的愛人死在風和日暖的初春,從此往後我再沒見過太陽。”
鳴戈死後,高望将他的骨灰壇埋在竹海中,這樣他能天天曬到太陽,自己也一出門就能看到他。高望在他身邊留了自己的位置,本想安葬好他就同他一起離去,但不管怎麽尋死,每次都能在命懸一線時被人及時發現,搶救回來。
于是他想,可能是鳴戈不希望他早早地就去見他。
高望就這麽茍延殘喘地活。
可是活得越久,他對愛人的思念就愈發不可收拾,他對看不到盡頭的餘生感到絕望,對沒有鳴戈的日子感到痛楚。
沒能在鳴戈臨終時和他說出那句‘我也愛你’,成了他心中最追悔莫及的一根刺。
他開始制造和鳴戈一樣的人偶,按着腦海記憶中鳴戈的臉,一寸一寸地雕琢着,一絲瑕疵都不允許,失敗了一具又一具,終于,經過漫長的兩年時光,他得到了一個和鳴戈完全相像的人偶。
他給人偶安上了眼睛,教會了它一切,給它講他和鳴戈的點點滴滴,把對鳴戈的愛都傾注在它身上。
直到反噬來臨那天。
被高望毫無保留的愛意澆灌,它忘記了自己是被制造出來的人偶,它以為自己是鳴戈,是高望早已死去的愛人。
它開始脫離高望的控制。
“我試了很多方法,都沒有辦法阻止它。它一天比一天像人,直到某一天,它身上所有屬于人偶的痕跡都消失了,我聽到它的心跳聲,呼吸聲……”
“明明是和鳴戈一樣的臉,我卻怎麽都喜歡不起來它。不一樣的,活人和人偶,始終都是不同的存在。”
一杯紅糖水見了底,但高望的臉色并沒有好起來,于是他倒了第二杯。
我問:“你身體不舒服嗎?”這其實是一句廢話,只要有眼睛的都知道高望身體出了毛病。
高望不以為意:“沒關系,喝點紅糖水就好了。”
我對此偏方嗤之以鼻。
“是鳴戈教我的,每次我不舒服,他都會倒紅糖水給我喝。”
我:“……”
我決定不再提他的傷心事,問:“然後呢?”
他端着熱騰騰的玻璃杯,隔着袅袅熱氣和我對望:“我毀了它。”
“拆了?”
高望搖搖頭,從一個抽屜裏拿出一根玻璃管,玻璃管小拇指長大小,裏面裝着幾滴藍色的液體。
“這種藥劑,人偶喝下去,會從體內瓦解它的一切,腐蝕它的零件,直到它四肢分離,再無意識。”
我盯着那小根玻璃管,愣了愣,看向一旁跳動的心髒:“可是這……”既然是這樣,為什麽這顆心髒沒有被一同毀掉?
“我至今也想不明白,明明它是我親手造出來的人偶,體內卻長出了一顆不屬于我的東西。”高望道,“心髒是它自己生出來的,誰能操控別人的心髒呢。”這句話他先前也和我說過,原來還有這層意思。
“什麽辦法都沒用嗎?”
“沒有。”高望揉了揉眉心,看樣子也很是愁惱,“我試過很多次,都沒能讓這顆心髒停下。碾碎,再生,它頑強得很,不知道在堅持什麽。”他笑了一下,自嘲,“大概它要一直跳到我死的那一天吧。”
“……”
“這個,給你吧。”他把藥劑瓶推到我手邊,問,“你是怎麽跑出來的?”
我停了一秒,和他說起了前因後果,他聽完,靜了片刻,道:“你運氣比較好,既然開關對它還有用,那就代表事情還有轉圜餘地。”
我想起來一件事,問出了心中疑惑:“之前有一次,我沒碰它,它自己就醒了過來,是為什麽?”
“有了眼睛,它就會開始生出自己的意識,長出自己的心髒,知道自己的弱點。有弱點,它便會刻意去攻克,意識和身體,總有一方能贏,它會自行掙脫開關對它的控制。你能關住它一時,關不住它一世,日子一長,那小小的按鈕控制它的時間也會越來越短,遲早有一天,變得徹底對它不起作用。”
我拿過那個小玻璃瓶,藍色的液體在裏面晃動着,玻璃壁上留下一層淡藍色的薄膜。
“會很痛。”在我觀察手裏的東西時,他突然說了這句話。
“什麽?”
“瓦解人偶的過程,它會很痛苦,會受盡折磨,會持續很長時間,你會聽到它的慘叫聲,哀求聲,哭泣聲,關節分離聲,直到最後,”高望說這一切的時候很平靜,卻字字都讓我感覺他在難過,“你能親眼目睹它在你眼前分解,變成一堆七零八落的肢體。而在那些肢體下面,還躺着這麽一顆東西,你能接受嗎?”
高望拿起那顆跳動的心髒,在他掌心裏,那顆心髒跳動的頻率似乎更快了些。
他說的這些,應該就是當年屬于他的人偶被他強行毀去時的畫面吧。
我舌根發苦,不知什麽滋味:“人偶還會痛嗎?”
“……會的。”高望看着我,渾濁無神的眼睛裏閃過一點水光,頃刻間便不見了,快的像是我的錯覺。他小聲道,“會很痛的。”
“我當時給它灌了很大的劑量才成功,而你身邊那一只,它現在應該只是剛生出心髒不久,你還有機會,”他推着我的手指,讓我攥緊了掌心裏那個玻璃瓶。
高望沖我豎起一根手指,嘶啞道:“一滴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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