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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零)

夜裏林間寒氣逼人,曲折的枝丫張牙舞爪地交錯着。層層疊疊的木葉将月光隔離在外,林間只餘壓得人幾近窒息的黑暗。

……這是哪?

周遭靜得令人心驚,唯一能聽見的,是他劇烈奔跑時發出的喘息,和腳步踩過枯枝落葉發出的悶重聲響。

黑色的身影在樹林中飛快地穿梭。動靜驚起林中栖鳥,鴉雀倏地騰空,發出幾聲嘔啞難聽的啼鳴,到處都透露出不詳的氣息。

口中呵出的白氣模糊了他的視線,雙腿似有千鈞重負。可他似乎絲毫未覺,憑着本能邁步,順着一條看起沒有盡頭的路向前跑。

……我要去哪?

誰也不知道他跑了多久,大概連他自己都不太記得。身體早就疲憊到了極點,可心底總有一個聲音厲聲尖叫着、催促着,生怕慢了一步就會讓一切都變成不可挽回。

又是一陣狂奔。

終于,視野開始變得明亮開闊起來,這條路終是到了盡頭,路的盡頭是深不見底的懸崖。

一人立于崖頂,身姿挺拔,高高束起的烏絲在夜風中飛舞;銀白月光傾灑在他玄色的鐵甲上,折射出冷冽寒光。

他感覺自己像是一瞬間被人抽空了氣力,腳下如同生了根,再也邁不出一步。

[阿南……]

他聽見自己的呢喃。

那人若有所感地轉過身,望見他,也是微微一怔。一時間,兩人相顧無言,唯有月光還在靜靜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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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那人沖他微微一笑,轉身,縱身一躍。

[不、阿南,別跳!!]

他動了起來,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拔腿追逐,可終究沒能留住那個向下墜落的身影。

[窦南!!!!!!!]

他沖到崖邊卻不見人影。腳下是萬丈深淵,他想也不想,一躍而下。

黑暗和失重感争先恐後地襲來,他兩腿一蹬,猝然驚醒。

他粗重地呼吸着,心神不寧地環顧四周。周遭的擺設熟悉又陌生,意識慢慢回籠,他才認出來這是在自己家裏。

清冷的月光從窗外傾瀉而入,讓窗邊的一切都凝上一層薄如蟬翼的“白霜”。窗臺上一盆淺藍色的花明滅着幽幽熒光,奇異而瑰麗;馥郁的香氣從花蕊中淌出來,和晚風糾纏在一起,在狹小的木屋裏悄無聲息地湧動。

空氣中始終彌漫着若有若無的鹹腥氣味,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這裏不是黃沙漫天的塞外。

身上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濕,被風一吹,便是一陣刺骨寒意。

他忽然有點分不清,現在身體和心,究竟哪個更冷一點。

又做夢了啊。

(一)

夢裏經歷了那麽一遭之後,葉心下半夜不出意外的沒有睡好,他一閉上眼,就是窦南跳下懸崖的畫面。

盡管這一幕已經在夢裏上演了千百萬次,卻仍是他五年間揮之不去的夢魇。葉心無法,只能抱着窗臺上那盆流光花在床上坐到了天明。

所以第二天陸汗青看到他慘白的臉色和眼底打片的烏青,看上去比兩年前還要憔悴,不免倒吸一口涼氣。

“你大半夜做賊去了?”

葉心沒有說話,沉默着側了側身讓開一條路,示意他到屋裏坐。

陸汗青自然知道他這幅樣子不是因為去做了賊,多半是因為晚上多夢沒有睡好。至于夢的內容……不用想,不管好的壞的,肯定都和窦南有關。

陸汗青瞥了葉心一眼,對方仍在低頭擺弄那盆顏色奇異的花,看起來并沒有要主動和他敘舊的意思。陸汗青暗自嘆了一口氣,估摸着葉心可能又夢到窦南跳崖了。不過他現在暫時沒空感傷過往,想到自己來訪的真正目的,陸汗青正了正神色,單刀直入道:

“北方戰事告急,我欲向陛下進言重新起用你。”

葉心動作一頓,而後又恢複正常,随意回了一句:“不去。”

“軍中急需将領,這次找你,是讓你做主将的。”

葉心聽了這話,臉上沒什麽表情。他低頭斂着眉眼,不知道在想什麽。

過了一陣,他才開口說道,語氣淡淡的。

“我不做主将。我只做過副将,也只做一個人的副将。”

陸汗青一聽這話頓覺牙疼,知道葉心又開始鑽牛角尖了。

我這破嘴!陸汗青暗罵一聲。他這次從邊疆回來,不只是要面聖領賞,主要還是想把葉心勸到邊疆去帶兵。于理,葉心在沙場上摸爬滾打七八年,立功無數,讓他統兵,總好過朝廷随便派個什麽膿包過來;于情,他和葉心朋友一場,義結金蘭,自然不願意看到對方現在這幅渾渾噩噩的樣子。

陸汗青一咬牙,壓低了聲音:“這次遼人的領軍是阿那紮。他已連續攻下兩處關隘,探子傳回消息,說下一個就是燕勒關。這處關口有多重要你也知道,萬萬不可讓遼人奪了去!”

“阿那紮”,陸汗青提到這個名字的時候葉心神色似有所動,但又很快恢複如常。陸汗青繼續說道。

“阿那紮此人詭谲多變,善打突襲戰,常常出其不意,很難吃透他的心思。你在塞外的時候沒少和他打交道,他的作戰風格你最清楚不過……”

“阿那紮的作戰風格你也很熟悉,”葉心打斷他,“為什麽一定要來找我?”

陸汗青哽了一下:“我畢竟還是不如你。而且多一個熟悉情況的領軍,也就多一分勝算。更何況……”他頓了頓,略微放緩了語氣,“我知道你一直對當年的事耿耿于懷。報仇的機會就在眼前,你真的舍得放棄?

“窦南當年遭奸細暗算,中了阿那紮的埋伏,最後被逼跳崖,以身殉國。奸細雖然死了,可阿那紮還活着。自那次埋伏戰之後幾年裏再沒他的消息。”

陸汗青話裏的意思非常明顯——想要為窦南報仇,只有這一次機會。

一番話說下來軟硬兼施,直接堵死了葉心拒絕的路。葉心輕笑一聲,揶揄道:“兩年不見,你嘴皮子功夫見長——這次回來打算待多久?”

陸汗青見他有心答應,趕忙回道:“各種事情算下來,至少要待七天。你要是想好了,到京城來找我便是,還是老地方。”

葉心低聲應了一下,又不說話了。陸汗青忽地想起什麽,從懷裏掏出個什麽東西,用一塊白淨的帕子仔細包着。那手帕的面料泛着光澤,一看便知是上好的細軟綢布,葉心随意瞟了一眼,笑了。

“你還留着這帕子呢。這次回來,不去見見文姝?”

“我會去看她的。”陸汗青難得紅了臉,硬邦邦地說道。他小心地解開手帕,把裏面的物什交給葉心,企圖轉移話題:“之前路過某個村子看見的,就從村民那買了下來。”

葉心只看了一眼,全身血液瞬間凝固。他輕手輕腳地捧着那東西,像捧着一片輕薄的雪花,怕接不到、留不住,又怕它在掌心融化。

一條吊墜,上面串了幾顆圓潤的珠子和镂空的銀飾,還有一顆色彩豔麗的紅瑪瑙,下面墜着一條細流蘇——是以前系在窦南抹額上的東西。

“……為了把我弄到邊疆,你還真是煞費苦心。”葉心啞聲說道。

“誰讓你總是一根筋。”陸汗青苦笑,“要是窦子在這,肯定也見不得你這幅失魂落魄的樣子。”

一時無言。陸汗青此行的目的已經達成,也不打算久留,起身要走。

“我剛才就想問,什麽東西這麽香,飄得滿屋子都是的。”

陸汗青順着葉心的目光看向那盆流光花。

“不是,葉心,你瘋了吧?尋常的流光花無臭無味,就足以讓人深陷幻境。你回來在流光花田裏建了座房子不說,現在還不知道從哪搞了盆帶味兒放家裏養着???”

葉心不願與他多說,言簡意赅道:“睡不着。”

“成天做夢就能睡着了嗎?!”陸汗青憤憤。

“啰嗦。”葉心不耐地啧了一聲,“趕緊進京去,等我幾天後去找你。快走。”

陸汗青就這麽罵罵咧咧地被趕了出去。待陸汗青離開,葉心取下挂在牆上的刀——雖然已經很久沒用過了,但一直被他悉心保養着——小心地用軟布擦拭了一遍,再鄭重地找了根紅繩把吊墜系上去。

做完這一切之後,葉心手指撫過右手腕上做工粗糙的紅豆手串,滿眼眷戀。

他把花移到床頭,流光花幽深馥郁的香氣立刻将他裹在其中。葉心抱着刀,和衣而眠。

不是說讓我多想想你嗎?阿南,我想你了,你來夢裏看看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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