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章

第 1 章

入了春，天氣慢慢回暖，院裏的白玉蘭開的正盛，空氣中飄蕩着醉人的花香。

清香撲鼻白玉蘭，春風拂面意無限，實是一番好春色。

屋裏，窗邊的小塌上，身着素青齊腰襦裙的女子正斜斜倚在榻上，手中捧着卷書在瞧，很是放松。

伴着一陣急促的腳步，一聲驚呼鑽進了祝半雪的耳中。

“小姐！不好了小姐！”

青竹跌跌撞撞跑進來，仿佛碰着什麽洪水猛獸似的。見她如此冒失，祝半雪并未責怪，輕聲問：“何事叫你這般慌張？”

青竹很是憤懑地開口：“奴婢今日同府裏小厮出去采買，路上卻聽說那丞相府的二公子，和大理寺卿張大人家的嫡女定親了，下月底便要完婚！”

祝半雪神色一頓，随後若無其事将手上書卷翻過一頁，緩緩道：“不是喜事嗎，有什麽不好。”

青竹有些委屈道：“可是那二公子分明和小姐……”

“青竹。”祝半雪輕飄飄打斷她，“我那日便與二公子說清楚了，與他再無瓜葛。往後，他做他丞相府風光無限的二公子，我也只是我自己，以後莫要再提他了。”

“可是……”青竹眼睛紅了，聲音也有些哽咽，“小姐如今已經……往後小姐還如何好好嫁人？”

祝半雪無奈嘆了口氣，将書卷放到一旁，收腿從榻上下來，屐了鞋子走到青竹面前，拿帕子替她拭了淚。

“莫要再哭，大不了不嫁人就是。等我想法子存些錢，便離開侍郎府，一步一步慢慢走，日子總也能過下去，無非就是吃些苦頭。你若是願意，我便将你贖了帶你一起。你若不願意，留在這裏也挺好，不必同我在外面一起奔波。”

青竹立刻搖頭道：“小姐在哪裏我就在哪裏，小姐要是離開侍郎府，一定要帶上青竹！”

聞言，祝半雪輕笑一聲，道：“好，帶你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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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與父親撕破臉之後，祝半雪便盤算着離開。她本就不喜歡一堆繁瑣規矩的侍郎府，也不喜歡走兩步便遇見個貴人，稍不注意便會沖撞哪位皇親國戚的京都。

本以為來京都是回了家，未曾料到自己只是一枚棋子，是她父親用來攀附權貴，好讓他青雲直上的墊腳石。

也是，她也不過是個姨娘生的庶女，能得幾分疼愛？

她早該明白的，若是祝于明真念及那點父女之情，何至于自幼将她送到鄉下莊子，十五年來不聞不問，等到她可以嫁人了才把人接回府？

如今這般，也怪她自己還存着些希冀，盼着他是真的想起了自己這個虧欠多年的女兒，所以輕易信了他的話。

祝半雪在心中暗暗嘆了口氣。

這侍郎府，還有這京都，她真真是不想待下去了。她寧願在莊子上過清貧日子，也不想在這深宅大院裏勾心鬥角地活着。

好在她娘親過世前，到底也存了些積蓄，雖不多，但也夠她生活一陣子。

原本這些東西，是莊子上的秋萍姑姑替她收着，此次來京都，秋萍姑姑擔心她在京都多有用處，便讓她全都帶上了。

祝半雪從未想過，她娘留給她的東西，最後會成為她離開侍郎府的依仗。

擡腳走到院子裏，祝半雪看着院裏的玉蘭花出神。

這會兒雖已經入了春，但到底還是有些冷，現下外頭又起了風，那股冷一下子便鑽進了骨頭縫裏。

“青竹，往年這時候，咱們在莊子裏做什麽呢？”

青竹想了想，道：“小姐，往年這時候，咱們應當是在院子裏種些菜蔬。若是碰上今日這種有風的天氣，應當在外頭放紙鳶呢。”

祝半雪輕輕笑了，“是嗎？來侍郎府快一年，我都有些記不得咱們在莊子上過的什麽日子了。”

聽她這麽說，青竹聲音又低了下去，道：“小姐是這段日子過得太苦了。”

祝半雪不置可否，她道：“若是我們沒有離開莊子，亦或是沒有來京都，咱們這會兒當也是快活的。”

鄉下莊子雖不比京都繁華，可那裏都是她熟悉的人，是自小陪伴她，照顧她的人。莊子上也不會有什麽勾心鬥角的事，更不必整天小心翼翼提防着誰。

她在莊子上無拘無束慣了，向來沒個規矩，可來了京都這一年，竟也多多少少學會了些世家小姐的做派。

尤其這段時日，她瞧着鏡中的自己，總覺着陌生。

“小姐，您後悔來京都了嗎？”青竹問。

祝半雪擡頭看着天上飛過的鳥群，許久沒有說話。

青竹想，也是，怎麽可能不後悔呢？若這一切發生在青竹自己身上，她可能連尋死的心都有了。

就這麽過了兩日，兩人正慢慢收拾着行裝，準備離開侍郎府。

晚間，侍郎大人祝于明來了祝半雪的院子。

“侍郎大人來此有何貴幹？”

祝半雪冷硬的語氣讓祝于明很是不滿，道：“你這什麽态度，我是你爹！”

祝半雪輕笑一聲，道：“我不想跟你争論，侍郎大人有事就說吧，若是沒事，我倒也想跟侍郎大人說件事。”

祝于明面色稍霁，露出許久未見的溫和，緩聲道：“你先說吧。”

祝半雪不再遮掩，直接道：“半雪生來不詳，克死了親娘，往後繼續呆在侍郎府怕是會将侍郎大人和大夫人一并克死。侍郎大人和大夫人也向來不喜歡我，所以半雪決定離開侍郎府。”

生來不詳，命中帶煞，克父克母。

這是當初祝半雪出生，她娘難産過世後，大夫人請來批命的人說的。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大夫人提議将祝半雪送走，祝于明沒有拒絕。

而今，她又再次用了這個理由，試圖逃出這座侍郎府，想想也真是可笑極了。

緩緩神，祝半雪繼續道：“此事本不必經過侍郎大人同意，但念及侍郎大人生養之恩，且今日恰好過來，故而相告。明日我便會離開侍郎府。”

話落，祝于明沉默半晌，道：“你不能走。”

“侍郎大人還想讓我做什麽？”祝半雪冷冷看着他。

祝于明道：“今日永寧候府來人了，永寧候夫人屬意于你，來給永寧候世子提親。”

祝半雪一愣，說道：“怎麽可能？我與永寧候夫人從未見過面。”

随即她又道：“您應當是拒絕了，畢竟永寧候府與……”

“我答應了。”祝于明開口打斷她。

聽了他的話，祝半雪猛地擡頭看向來人，渾身血液好似在一瞬間被抽幹，眼眶瞬時變得通紅。她道：“且不說我這區區侍郎府庶女的身份，你明知我如今……如何能夠嫁與世子？”

“此事你不必擔心，自有法子能夠騙過候府衆人。你只需好好嫁過去，當好你的世子妃。”

祝于明說的風輕雲淡，好似這只是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祝于明！！”祝半雪厲聲嘶喊，淚水控制不住的成串滾落，“父親！就為了結交權貴，為了自己的青雲路，您非要……将我利用至此，不顧念一點父女情分嗎？”

祝于明神色平淡，冷漠道：“這是旁人求也求不來的榮耀，如此攀上枝頭變鳳凰的事，你該高興才是。”

榮耀？高興？

呵呵，真是諷刺！

祝半雪覺得可笑極了，她也确實笑了出來，盡情嘲笑面前人的涼薄冷血，一邊笑，眼淚又忍不住往外湧。

祝于明瞧她這狀似瘋癫的樣子，眉頭緊鎖，好似想罵人，到底沒罵出口。

等笑夠了，祝半雪擦了淚，冷聲道：“祝于明，你休想再利用我，我不嫁！”

“由不得你，親事我已經同大夫人應下，你只需等着出嫁便可。”祝于明說完，再不看她，甩袖離開。

祝半雪心中悲憤，扭身回了屋子，立刻把東西收拾好。

“青竹，等不到明天了，我們今晚就走！”

剛剛父女二人的對話，青竹也聽到了，這會兒見自家小姐已經有了主意，也不多話，幫着她收拾東西。

兩人草草收拾了細軟，拿着包袱往外走。剛踏出院落，就被幾個小厮攔住了。

“大人有令，不準任何人走出這間院子！”

看着面前攔路的小厮，祝半雪心中絕望至極，手上的包袱跌落在地，面色蒼白如紙。

是了，她能想到的事情，堂堂侍郎大人又怎麽會想不到呢？是她太天真了。

祝半雪拖着僵硬的身子，轉身緩緩走進屋裏，在燭火下枯坐一夜。

第二日開始，祝半雪便不吃飯了，青竹在一旁急得不行。

“小姐，不管怎麽樣，您不能拿自己的身體跟老爺作對啊！”

祝半雪只是道：“等等，再等等。”

就這般到了第五日，祝于明來了院子。

“我以為你還算聰明，不會做這種徒勞無功的事。”

祝半雪輕笑：“能見到大人就不算徒勞無功。我願意成親，侍郎大人可以放心了，不如把院裏的小厮撤了。”

祝于明說：“你想通了就好，小厮就不必撤了，留着保護你也好，畢竟以後是要成為世子妃的人。”

祝半雪面色不變，道：“這樣也好。不知我與世子婚期定在何時？什麽時候交換庚帖？”

祝于明掃了她一眼，雲淡風輕道：“這你不必擔心，我和夫人會處理。”

祝半雪神色一僵，問道：“父親這是什麽意思？”

“婚期到時候會告訴你，至于庚帖，你身子不适，我和夫人替你和世子交換也是一樣的。”

祝半雪最後一絲希望也落空，威脅道：“大人将事情做的這麽絕，就不怕半雪一死了之，留一具屍體給大人嗎？”

祝于明并不在乎她的威脅，“你大可以試一試。若是死了一了百了倒也好，若是沒有死成，你身旁的那個小丫鬟還有莊子上的人就要小心了。”

祝于明說完就離開了。

祝半雪紅着眼，頭一次生出這種疲憊無力感，讓她一時之間生出些不知所措。

她忍不住開始回想，當初她是懷着怎樣的心情離開莊子？又是懷着怎樣的情緒來的京都？

她覺得累極了，這麽多年，頭一次生出這種身心俱疲，想幹脆死了一了百了的念頭。

可現如今，她連選擇死的權力也被剝奪了。

祝于明對祝半雪的囚禁，直到大婚那天才算解除。期間，祝半雪想過無數辦法，可還是沒能逃出侍郎府。

大婚當日，沒有人念及她是何心情，祝半雪亦如同一個傀儡，任由旁人給她梳妝打扮。

縱使身旁熱鬧如蜂湧，她卻仿佛獨自一人立于危樓之上，這熱鬧半分不沾她身。

走出院子的時候，大夫人蔣氏走過來往她手中塞了一包藥。

“将此放到合卺酒中讓世子飲下，明日任你如何說便是如何。莫要忘記，如今你與侍郎府，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祝半雪冷笑一聲，好一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們竟能為了攀附權貴做到這種地步，祝半雪當真是惡心透了。

不再理會大夫人，祝半雪被青竹攙扶着往外走。

蓋頭下，祝半雪輕柔的聲音傳來：“青竹，現在還有後悔的餘地，若是真的進了候府，可就沒法後悔了。”

青竹堅定道：“小姐不必說了，青竹都知道的，小姐在哪兒青竹就在哪兒。”

祝半雪道：“好，那便走吧。”

祝半雪在青竹的攙扶下往外走，被她扶進花轎坐下，蓋頭下的面龐一臉悲色。

當初踏入京都的時候，她是何等的期待與歡喜，現今便是何等的悲怮與哀戚。

她原還想着，父親将她接入京都，定是對她懷着愧疚想要彌補，她原還想着定要好好同父親說說這些年的苦楚，讓他待她更好一些。

不曾想，她自始至終就不曾被看重過，從前厭她克親，将她送到鄉下莊子，後來接她回來，也不過是要她出賣色相，為他自己謀求青雲路。

自始至終，祝于明都未曾将她當作女兒看待。

祝半雪在失身于人的那一刻，便知道了她的父親是何等的利欲熏心，只是她萬萬沒有想到，祝于明竟将她利用至此，不将她吸幹血便不罷休一般，哪怕已非清白之身，還要逼着她嫁給世子。

祝半雪恨極了，她無論如何也做不到恬不知恥的瞞着世子，安安心心嫁與他做世子妃。

雖不知永寧候夫人是何時見過并屬意于她，想必世子也是被逼才不得不娶她，否則京都最是矜貴俊逸的世子爺，何愁沒有女子願意嫁，好端端娶她一個素未謀面的庶女作甚？

祝半雪已經思量好，今夜大婚定然是要将實情告知世子的，騙婚這種事，她斷然做不出來。

無論今夜世子如何生氣，哪怕是要将她賜死，祝半雪也絕不能因為貪生怕死而坑害世子，連累候府聲譽。

她這副樣子若是被候府的人知曉，往後不僅是她自己，整個候府都要被她拖累了名聲，永寧候這一生的清譽怕是也要斷送在她手裏了。

她斷然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

祝半雪這般想着，心下更加堅定。

等到花轎落下，轎簾被掀開。蓋頭下，祝半雪看到一雙白皙有力的手伸到她面前，她頓了片刻，伸出手只小心搭在面前人的手指上，不敢多有冒犯。

被引着出了轎子，喜婆在一旁拿着紅菱将一端遞給她。祝半雪接過紅菱，被另一端的人牽拉着往前走。

“小心臺階。”

低沉清冷的聲音在耳畔響起，祝半雪小聲道：“謝過世子。”

祝半雪蓋着蓋頭，并沒有注意到身旁衆人揶揄的目光。她小心翼翼不讓自己出錯，生怕自己在這種場合失了規矩丢了體面，無端連累候府。

就這般熬到拜堂結束，被送進新房，祝半雪才稍稍放松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