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長明燈

長明燈

三月初，陸衍已啓程去太廟祭祖。

春闱前幾日，蘇棧自內閣議事回府，剛進府門，屬下秦威便匆匆而來。

“主子，今日十幾位學子當街議論張典受賄一事，又談及司禮監，言辭激烈，剛被東廠派人抓了。”

今日晌午，一衆學子當街議論張典一事，由此談及現今司禮監權勢滔天。

讀書人最看不起宦官，一時興起，竟當街斥責司禮監蒙蔽聖聽，閹狗當道。

正逢東廠辦事經過，聽此言論，勃然大怒，同學子們起了沖突，最後将十幾個帶頭學子抓進東廠。

蘇棧聽聞此事，忙說：“可處置了？”

秦威答：“聽說上了刑，目前性命無礙。”

蘇棧攥緊拳頭：“會試在即，東廠公然抓捕學子。想必也是司禮監掌印趙連示意。如今皇上不在京中，趙連抓幾個無官無職的學子并無意義，他這是沖着內閣來的。”

“主子，那我們接下來……”秦威等待蘇棧吩咐。

“我們暫且不動，秦威，駕車送我去內閣。”蘇棧不容耽擱，乘車去內閣了。

此時已近黃昏，內閣只有首輔嚴通和輔臣劉永在。

蘇棧剛入座，茶也來不及喝。“首輔大人，劉大人，在下方才聽聞，司禮監掌印趙連抓了幾個學子進東廠，此事二位可有耳聞？”

嚴通點頭，“老朽聽聞了，這十幾個當街斥責宦官。”

劉永道：“讀書人年輕氣盛，口無遮攔，教訓一頓也就規矩了。”

劉永乃趙連黨羽，此時必然置身事外，而次輔譚籍一直處于中立，不與人深交，也不同人結怨。

所以此時，首輔嚴通與蘇棧二人的意見，才是關鍵。

蘇棧說：“兩位大人也知東廠手段，進了東廠，誰人能活着出來？會試之期不足五日，若将這些學子殺了傷了，還如何能參加會試？”

嚴通并不直面蘇棧疑問：“可東廠抓人，我們內閣也無從插手。”

蘇棧此時暗覺不妥，“可內閣若不插手，任憑東廠将學子們打打殺殺，該叫天下讀書人如何信服朝廷？”

劉永不光袖手旁觀，還火上澆油，“學子們尚無官職，司禮監雖是宦官，卻也有品級，公然辱罵朝廷官員乃是大罪。”

蘇棧不敢茍同，“劉大人此言過重，學子們确實有錯在先，東廠斥責一頓，打幾板子便是，抓去诏獄，若誤了會試，甚至傷了性命，實在小題大做。”

嚴通說：“那蘇大人認為該如何？”

蘇棧思量片刻說：“首輔大人，下官以為，皇上祭祖不在宮中，現下唯有內閣出面同司禮監東廠等商議，放了學子，小懲大誡，切不可傷及性命。”

嚴通搖搖頭，“蘇大人說的容易，這些年，我內閣同司禮監水火不容，他焉能妥協？”

蘇棧據理力争，“可若內閣置之不理，棄學子性命于不顧，豈不令天下讀書人寒心？這之後，還有誰願意為了家國天下盡心盡力？”

奈何其他人仍不為所動。

“老夫以為，方才劉大人所言有理，學子們辱罵宦官，理虧在先……這事，便罷了，由着東廠處理吧。”嚴通擺擺手，示意此事作罷。

蘇棧明白，劉永事不關己，必然不會響應。而嚴通與司禮監近來井水不犯河水，并不願意為了十幾個讀書人性命打破他和宦官難得的和諧。

蘇棧深知，此事乃學子們之過，無論如何，當街辱罵便是理虧在先。蘇棧也并非瞧不起宦官，不然當年的他，也不會去內書堂為小太監們講書。

只是如今權宦當道，肆意橫行，天下人有目共睹，學子們憤慨于心，想為朝廷，為天下百姓發聲，這才導致禍端。

蘇棧見此，也只得另做他選。

無論他人救或不救，他蘇棧要救。

任由東廠虐殺學子，皇帝聖明何在，天下讀書人的顏面何在？

百年之後，史冊上不會說學子們言辭激烈招致禍端，只會說是皇帝陸衍是非不分，忠奸不辨。

他蘇棧放在心尖上呵護的徒弟，用命輔佐的帝王，他不允許有任何污點。

回府途中，蘇棧正閉目深思，忽然馬車一頓，停了下來。

蘇棧掀開車簾，卻見幾位年輕人站在車前，躬身行禮。

“學生等人拜見蘇閣老，請閣老救學生同鄉。”

蘇棧起身下車，盤問得知，攔車的也是今年入京的學子，與被抓進東廠诏獄的學子們或是同鄉，或是親屬。

“學生們失禮，實在是走投無路，這才沖撞了您。”其中一帶頭人上前行禮。

“學生見過閣老，學生曾聽聞，閣老當年也是科舉出身，自然能體會學生們十年苦讀之心。但被東廠抓捕的學子們，也許會誤了會試，甚至丢了性命。還請閣老幫幫他們。”

蘇棧看着一個個年輕人，向學生們保證：“蘇某定竭盡全力，諸位稍安勿躁，還請悉心準備會試。”

“學生們當街攔車，還請閣老見諒。日後定銜草為環，學生在此謝過蘇閣老。”

“諸位請回吧，将來若能入朝堂，為百姓為皇上效力便是。”蘇棧的話宛如定海神針，方才還心神不寧的學子們瞬間安靜下來，向蘇棧再次行禮後離去。

蘇棧卻遲遲未動，駐足望着學子們的身影漸漸遠去，直至消失在街頭轉角。

“秦威。”蘇棧吩咐着：“近幾日，讓刑部大牢裏放松對張典的守衛，改為暗中觀察。”

秦威領命，後護送蘇棧回府。

另一邊，陸衍已到達行宮，太廟祭祀，需先于行宮內沐浴齋戒七日。

陸衍卻并未規規矩矩待在行宮，而是帶着樂安悄悄前往行宮後山的寺廟。

陸衍出行并無侍衛跟随，只架一輛小車，樂安怕有閃失，只得問：“萬歲爺，您今兒怎麽想起禮佛來了？”

陸衍敷衍他：“順路。”

“可您從前并不禮佛……”

陸衍目光忽然變得柔和：“因為有了牽挂。”

寺廟裏古樸幽靜，讓浮躁之人心靜，失意之人釋然。

陸衍在住持的帶領下，虔誠地敬了香。心誠則靈，陸衍只願心中所求，皆能如願。

“在下想點一盞長明燈。”陸衍沖住持颔首。

“施主為何人而點？”

“為在下的老師，有勞住持。”陸衍拿出了數萬兩的香油錢，只盼着這盞長明燈長長久久，替他保佑蘇棧。

是他陸衍先動了心，是他喜歡自己的老師，他大逆不道，有違人倫。只希望今後一切磨難只在他一人身上，不要讓他的老師沾染分毫。

想着蘇棧，陸衍的心也柔軟下來。

回去途中，樂安想着陸衍只為蘇棧點了長明燈，卻不為他自己點一盞，甚是疑惑，便問道：“萬歲爺，您怎的就點了一盞，咱們帶的錢夠您點十盞了。”

陸衍伸手敲了樂安一個爆栗：“糊塗東西，你知道什麽。”

所求太多，貪心不足，他只願老師平安順遂，一生無憂。

陸衍今日心情甚好，打趣樂安：“朕方才見你也敬了香，求了什麽？”

樂安支吾着：“奴婢，奴婢就是希望皇上您能得償所願，子孫滿堂。”

陸衍噗嗤一聲笑出來：“說你糊塗還真糊塗，子孫滿堂？你看朕的老師會生孩子嗎？”

“這……這……”樂安一聽這話，忙不安說：“萬歲爺，奴婢，奴婢以為您……”

“以為朕就算有了老師，也得納妃嫔？”

“奴婢糊塗，皇上息怒。”

“你是好意，朕不怪你。”陸衍示意樂安起身，接着道：“朕既然已經心悅老師，自然要一生一世一雙人，再納妃嫔，豈不玷污了朕和老師之間的情意。你不懂，有老師那般人在，其他人便再難入眼了。”

樂安說的雖是糊塗話，卻也在理，他陸衍身為靖朝天子，自然不能讓皇室絕了後，過繼宗世之子一事得早做準備，如此才能堵住天下悠悠衆口。

樂安方才說了糊塗話，連忙找補：“奴婢覺得，蘇閣老雖然還不明白您的心意，但對您是百般維護。奴婢看，您和閣老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

“就你會說。”這話陸衍聽着順耳，心滿意足。“待朕同老師心意相通後，定重重賞你。”

樂安連連叩頭道謝。

陸衍此次祭祖，齋戒沐浴，禮節繁瑣，往返将近半月。除卻偶爾微服私訪，陸衍同蘇棧的分別時間從未超過十二個時辰，此時老師在做什麽？陸衍思緒飄遠。

此時的蘇棧忽然收到了司禮監掌印趙連的名帖。

“趙連請蘇閣老一敘。”

秦威看着名帖，皺眉道：“主子，趙連想同主子見面，這……眼下之事，主子若去見了，難免落人口實。”

“落人口實，無非是街坊傳言罷了，趙連此次想同我談判，定是做了萬全之策。”

蘇棧望着名帖上的花紋，平靜說：“這次見面在所難免，就算是鴻門宴，我也得去會上一會。切記，暗中守衛張典，至于皇上那邊，不要走漏消息。”

“屬下遵命。”

處變不驚，臨危不動，這便是秦威的主子，蘇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