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潮汐之刺

潮汐之刺

廢棄工廠內堆滿了集裝箱，不知道有多長時間沒有人來過，腳底踩過後，地面的灰塵揚揚上浮。

“怎麽有股濕味？”薩拉查聳動着鼻子，叉腰喘氣，片刻後摘掉警帽，頹然地一抹額發，“媽的，看來真沒法在德蘭伊混下去了。”

“你看，”江檀朝大門口揚起下巴，“下雨了。”

他冷淡不失親和的聲線是絕佳的鎮定劑，薩拉查從低落的氛圍裏緩過神，給槍上滿了子彈。

“小心點，”江檀藏在巨型集裝箱後，擡頭觀察，“有人過來了。”

兩個人的神經都緊繃起來。剛才在海岸高速上，他們都沒看清楚子彈是從哪個方向射來的，甚至沒聽到消音器的聲音。那一梭子彈藥就像幽靈的翅膀，悄無聲息地擦過他們身側，如果不是江檀的反應能力刻進了本能裏，他們早就跌進海裏喂魚了。

薩拉查咽了口唾沫，拿出專業警察的素養，持槍全神貫注地眺望。

“我沒看見，在哪個方向？”

“西北角。”江檀皺眉細聽，“不……等等，好像又在南邊。”

“真的嗎？為什麽我什麽都沒聽到，你确定不是外面打雷？”

他們躲得很快，如果警方在遠處射擊他們，至少需要兩三分鐘才能趕到廢棄工廠。

江檀沉默地思索着，目前的情形很奇怪。

要麽，敵人根本不是警方的人。

轟隆一聲，工廠內的光線暗了幾秒，迅速地閃爍。炸雷點亮了積滿濃雲的天空，破碎的電光劇烈游走。

下午七點五十分，雨勢來得很大。

很久都沒有動靜，薩拉查松了口氣，手指離開扳機的位置，看向馬路遠處洶湧的大海。

“我感覺很不妙，雨下得太大了，這是德蘭伊的雨季，很可能會刮臺風。”

江檀灰色的眼瞳反映着雷電，問：“這裏經常刮臺風？”

“是啊，去年還海嘯呢，死了不少人。”薩拉查露齒一笑，“我去申請參加救援隊，還得了一枚獎章。”

江檀輕輕一笑：“蠻不錯的。”

雨越來越大，廠房四周響起噼裏啪啦的水聲。

薩拉查踟蹰着說：“找個機會開溜吧？”

江檀遲疑地點點頭，看向他時，眼神驟然一緊，迅速拔槍射向薩拉查身後。

巨大的槍聲幾乎震碎薩拉查的耳膜。

“嘶……下次能不能預告一下？”差點重傷的警員捂着耳朵蹲下。

江檀別好槍，繞過他走向屍體的地方，在那團黑乎乎的身體上踢了兩腳。

死得很透。

他左右觀察。

沒有同夥。

……很奇怪。這人的确不是警察，衣着打扮很奇怪，像是寬松的神父袍。

砰！又是一聲槍響。江檀猛然回神，奔回薩拉查的位置，薩拉查腳邊同樣倒着一具穿黑色長袍的屍體，正對他比出一個OK的手勢。

“就這兩個？”江檀說。

薩拉查撓撓頭發：“我也覺得奇怪，看上去不是警局的人。”

“在德蘭伊，穿成這樣的人多嗎？”

薩拉查：“德蘭伊彙聚着世界各地的人，穿什麽樣的都有。不排除有人想幹掉我們……想幹掉你，買了殺手。”

江檀搖搖頭：“不可能。”

他凝神分析着目前的情況，猛然意識到哪裏不對，轉頭看向屍體的位置。可是，就在他們兩個人眼皮底下，黑袍人的屍體居然消失不見了。

薩拉查臉色發白：“不……這怎麽可能呢！”

他努力揉了揉眼睛，高聲說：“怎麽可能！”

江檀同樣神情凝重。

出現了超自然情況，他的門撒指數測試儀……該死的，門撒指數記錄儀在換下來的衣服裏。

如果，把物質和精神世界比作一個生态環，人類、以及常規意義上的生物們，大約處在中層的位置。

簡單地說，人類和常規生物處于物質存在與精神存在的交界處，人的世界裏有物質力，也有精神力，但人總過分強調物質世界，把精神存在視為迷信。

超自然生物則是毋庸置疑的精神力量。

面對超自然力量，人類并沒有那麽弱小。人類可以借助技術力量實現對超自然生物的控制，但同時，人類的控制力也并沒有多麽強大。

一切都源于，人這種生物，有個致命的弱點。

那就是精神力缺失。

作為“兩栖物種”，人類的精神力不算強大，在面對超自然生物的入侵時很容易自亂陣腳，先行崩潰。精神力崩塌得越快，人眼中的世界也就越反常，最終淪落為瘋癫。

超自然生物通常攻擊精神力，對人的□□興致缺缺。另一方面來說，精神崩塌，□□消亡是遲早的事。

江檀回到第一具屍體所在的地方，果然，同樣消失不見了。

薩拉查嗓音幹澀：“不、不會吧？”

“是幻覺。”江檀冰冷地說，頭發絲沾染幾縷暴風雨的潮氣，灰色眼睛像一扇空靈的鏡子，“接下來，看到什麽都不要輕易相信。”

話音剛落，薩拉查兩眼發直地瞪向江檀背後。

“你頭頂，”他顫抖着說，“有一只眼睛。”

海霧彌漫的高速路上，一輛加長黑色豪車沖破厚重的雨幕，尖嘯着拐向城市邊緣。

“警告！警告！即将非法越境，警告！”

Ash摁掉遮擋住導航圖的紅色标志，急促機械的女聲卻不知疲倦地彈出來。随着車子的行駛，它的聲音就像壞掉了電池，變得沙啞改調，吐字模糊，最終聽起來毛骨悚然。

“竟……死啊……嗚嗚……”

Ash取出江檀送他的八音盒，擺放在擋風玻璃前，輕靈的音樂和詭異的播報混在一起，有股說不出恐怖。但顯然，Ash感覺舒心了很多，甚至閉上眼睛，輕輕哼起八音盒的旋律。

他瞥向導航上的标志，離那個穿侍女裙的克隆人還有不到一公裏。

“好，”Ash勾了勾嘴唇，笑意比車內的音樂還陰濕，皮鞋底猛踩油門，“給我等着吧。”

撲通一聲，車子朝空中騰躍半米，像是撞到重物，一瞬間極限漂移才沒直接墜海。

Ash沒給這輛車喘息的機會，繼續加大油門，一個漂亮的甩尾，沖向廢棄工廠的坐标。

“砰！”第二次重響擊打在車頂。

有麻煩的東西。

Ash眺望着灰蒙蒙的大雨，潮濕的水腥隔着車門傳到鼻子裏。

不是人類。

車頂的撞擊聲越來越頻繁，仿佛接連不斷的巨型冰雹，整個車廂都颠簸起來。漂浮的黑影在車窗附近一閃而過，猛然伸出一雙雙人手，緊緊貼住玻璃拍打。

車子在巨力下彈跳起來，朝着左右扭轉。看上去這些不明生物的目的就是讓這輛車墜海，車裏的人屍骨無存。

前面又是拐彎。

彎道附近樹立着高大的指示标，事故多發區域，大約二十米的位置是山崖，山崖和高速路間只有一道護欄。

山崖下面就是海水。此時海浪洶湧，掀起五六米高的巨浪。

Ash抓住方向盤，藍眼緊盯咆哮的大雨，将油門踩到底。漆黑的車子像瀕死的巨獸一樣咆哮起來，射向彎道的終點。砰的一聲重響，一具人形的黑影從高處滾落到擋風玻璃前，車身翻騰了一下，瞬間彈出安全氣囊，拐向大海。

下墜的兩三秒裏，Ash少有地放空思緒。

這或許就是，“生命中最後一刻”的感覺。

他的強大讓他從來沒考慮過這些，可是自從他開始思考自己的存在，這種沒有意義的話題，也變得幽深起來。

應該幹點什麽，對吧？別人可不會像他一樣。人會受傷，受傷了就會死，這種時刻他們會做什麽呢？

他開始學着以“人”的方式體驗存在。

Ash還是想到了江檀。

他誕生的一刻，首先看到的是江檀。在他為自己編織的“死亡情景”裏，想到的還是江檀。

他取出終端，面對狂怒的大海，稍稍猶豫了一下，又放下。

轟隆！漆黑的車身撞進海水，攪出一片片扇形的巨浪。海水沸騰着，嘶吼着，巨大的漩渦就像怪獸的嘴，貪婪地咀嚼着汽車。

犬齒狀的山崖上間停留着一排黑袍的影子。

“尊敬的主人，”為首一個黑袍望向天邊，用沙啞的嗓音說，“您的命令已經完成了。”

“在神域內，等待蝼蟻們的只有無盡的恐怖和深淵。”

可就在這時候，海面出現異常的情況。幾股水龍卷呼嘯着朝山崖邊聚攏，以摧枯拉朽的勢頭擊潰沿途的障礙物。

就在這樣猛烈的自然偉力中，風暴中央卻出現一個人影。人影手持一把黑長的武器，踏在澎湃的海水上，慢慢走向岸邊。

黑袍人們目睹這一幕，蒼白的臉上表露出震撼。

“那是什麽？”

人影越來越近，被他踏過的巨浪立刻變得溫順如犬，手裏的武器散發出朦胧的光圈。

“那是……”黑袍人的震撼變成驚恐，“潮汐之刺！怎麽可能！”

一道閃電照亮人影，正是剛才他們以為消滅的Ash。掉入海水的瞬間，巨大的沖擊力就讓汽車解體，他的衣襟消失不見，袒露出結實的胸膛，一道道雨水順着完美的肌肉輪廓下淌，滑落到腰腹間，下半身的皮膚已被冰藍色的鱗片取代。

“啊！”黑袍人們面龐扭曲，眼神燃起興奮的光芒，“您是……”

Ash橫舉黑刺，優美的手臂線條蘊藏着極大的爆發力，雨水不斷從滾過細密的鱗片。

他垂頭俯瞰着對岸，眼眸四周都被光線映得晦暗，只餘瞳孔中央，亮着一簇幽暗的藍焰。

黑袍人狂熱地吶喊：“您是那位偉大的真……”

洶湧而至的海水從天而降，吞沒了山崖。

廢棄工廠內，能見的範圍出現無數蠕動的眼珠，被他們不斷劈開，又不斷生長出來。

江檀費力地呼吸，試圖趕走口鼻裏的血腥味。他看了看手表，短短的五分鐘，他的視野變成晦暗鮮紅，精神重壓幾乎擠爆大腦。

“我有一個問題！”薩拉查脫力地靠在集裝箱上，“如果我們看到的都是幻覺的話，那麽現在這些……生物，還有那兩個穿黑袍子的神父，到底存在不存在？”

江檀猛然晃動頭顱：“存在，本來就是一個高深的哲學問題。”

“啊？”

“在我們的世界，它們當然都是不存在的，可是，當你的腳尖踏入‘神域’，一切又不一樣了。”

“神域？”

神域這個詞，原本是諾爾宗教用語，指三主神的領域。在超自然科學研究中，用來指代超自然生物的精神領域。

超自然生物的精神領域有時候會跟客觀世界重合，簡單來說，就好像在日常生活裏，突然打開了一扇時空之門，通往“它們”的世界。

薩拉查抹着汗水，喘了口粗氣：“那我們跑出去，行嗎？”

江檀彎起唇角：“不能。你不知道在背後搗鬼的是哪種超自然生物，當然也沒辦法用正确的方法對待它，它們不是貓貓狗狗，它們有智能，比人更博學。”

薩拉查：“那完了！比我們厲害，還比我們聰明，這怎麽逃？”

“聽清楚，我說的是更博學，不是更聰明。”江檀從口袋取出一只U盤，挑起下巴尖，“放心，很快就有人來幫我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