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堅白相盈

第二十二話 堅白相盈

不适感突增。心髒像被抓住了，猛烈地泵了一下。

駕駛艙中，阿斯特仿佛是感了寒冷一般蜷起身體。時冷時熱，總之不舒服。好在權限的讓渡已經完成，她有足夠時間休息。至于作戰就全權交給機神。

連思緒都斷斷續續的。迄今為止的幾次作戰中，這是感覺最糟的一次。

身體随駕駛艙的動作搖晃，時常猝不及防的，戰鬥的激烈可見一斑。阿斯特幾次三番有了嘔吐欲，又被更為嚴重的心理上的不适給蓋過去，最終不自禁地流出眼淚。

過一陣子颠簸消失。繼而身體仿佛處于剛開始加速的高速列車之上——這是機神往一個方向迅速撤出時的感覺。一定有什麽事發生了，阿斯特想。接着果然聽見熟悉的機械聲傳來：“……糟了，阿斯特。我的狀态也不對勁。”

戰栗着。機神居然在戰栗——竟然有這種事？并非受敵人攻擊的影響，原因出在內部：這架機神中有個格格不入的構塊，似乎是某種發生裝置，其存在阿斯特早已知悉，但從未計較過，只因留下那東西的是伊迪亞，兩人的母親。

這時，通訊設備中傳來透着關切的男聲：“沒事吧阿斯特？……我聽到你那邊似乎有雜音，應該沒有其他人吧？”

“這些都等回到地面之後再說……”

此時阿斯特首先想到：得重新投入作戰中。她詢問機神：“怎樣？還能戰鬥嗎？”

“不太樂觀。注意力與判斷力和過去都比差太遠了。……剛才不注意間已經挨了好幾次，所幸我的身體還算結實……”

畢竟這是烏拉諾斯被關閉之前制造的最後一架機神，用料與之前的那些存在微小代差。

“那暫時不要去想攻擊。保持距離，這樣一面等待狀态恢複如何。”

“這也是我的觀點。”

至此無需多言。機神立刻調整到方便機動的狀态，正要開始移動。

然而就在這時，好像頭突然被猛擊一下，懵了。意識突然被中斷，産生了不自然的斷片的感覺。對于阿斯特與機神皆是如此。思路，情緒——一切呈周期性循環振蕩，在這一過程中，漸漸地混雜進了其他東西。眼前不時閃爍白光，每到這時，周遭的一切就會像貼圖被剝離了似的區分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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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怪陸離間，阿斯特扭頭看向架在後方防衛圈平臺。原本應該空無一人的那裏出現了站着的人的輪廓。伊迪亞·拉姆斯，在她手中握着黑色方盒。就是那東西導致了種種不适感。

阻斷阿斯特作進一步思考，強烈的不适，眼前終于變成了漫長的雪盲似的白皚皚。

這是劇變即将發生的征兆。

——與此同時，地上的某處，有覺識的光芒正悄然亮起來。

————

對了，這事聽起來很有意思吧：在腹腔手術中，從人體內暫時取出來的內髒大多并不需要精确歸位。人的內髒是能蠕動的。胃，膽，連接着結締組織。腸，稍微注意別讓它打結就好。人體的容錯率意外還挺高呢。

同樣的道理，将離體物的範疇推至髒器之外又能否成立呢。

————

自阿斯特被喚起之後已經過去相當漫長的時間。見到她的每一天都是地獄，未來也将持續處在地獄中。對于伊迪亞的處刑不知何時才會停止。

可人是會重新站起來的。伊迪亞更是善于振作，在旁人看來成不近人情的這一特點實際是她的本能反應。總有一天會将一切解決掉，但現在不是時候。有生活要繼續呢。從零開始，就算舍棄了曾建立起來的一切關系，至少身體和頭腦始終與她同在。之後創建了名為“普賽克”的公司，主營修理整裝業務。同時也會了解人工智能領域的前沿進展。

看似告一段落的那件事，失敗了的事，伊迪亞并不打算放棄，像為了不知何時才會再開的比賽日複一日地錘煉心靈與身體。

至于阿斯特——意外地，什麽問題都沒有發生。她出乎意料地順利适應了社會，他人看來兩人就是關系十分融洽的母女，連争吵都沒有，殊不知這也是隔閡的表現。

阿斯特開始在普賽克公司幫忙。起初只是幫着職員做些小事，後來有次讓她也試着整裝，居然頭一回就做得很好。從那之後就讓她接觸業務。

這時，一個或許不能稱之為問題的問題終于浮出水面：阿斯特太聰明了，她的知識儲備與思維方式都與身體年齡相差甚遠。周圍人稱贊她的聰明，而伊迪亞只覺得恐懼：這是她親手制造的黑箱，抑或是潘多拉的盒子。伊迪亞永遠不可能知曉她的思維，就算表現類似，內核卻是完全不一樣的東西。那東西知道“共情”、“同理心”嗎？與人的機制又是否相同呢？越是思考這些問題，越覺得眼前這看似正常微笑着的其實是個僞裝良好的惡魔。

如潮水，白沙一般具有掩蓋性，時間就是這樣的東西。會将陳舊的埋在下面，痛苦的回憶，化石，開裂的河床……曾幾何時大地也翻動過，熔融在地殼中的岩漿如今也依舊活躍。而生活仍持續着。

埃利吉奧·德瓦勒奇調職去了三重機構。烏拉諾斯制造的機神被放置在三重，日常保養還是要做的。他因此找到伊迪亞。這頭也自然接受了，畢竟欠了人情。這麽普通地做了一段時間。直到有次為這事去三重的路上帶上阿斯特，她忽然說自己聽到了聲音，将手指向銀白色的龐然大物。似乎隐約看見一條通路正延伸，伊迪亞只是凝望着那個。

通常只是做簡單的保養就結束，這次卻用上了基靈檢測裝置。結果——基靈總量高得反常，幾乎與一名人類個體所包含的總量等同。顯示器上，蘊藉與利歐提姆中的基靈被以波的方式解析為一串二維函數，數字高低起伏循環，仿佛心髒跳動……

——是帕拉斯……！帕拉斯，帕拉斯就在那裏！！

是何等體驗——伊迪亞不敢想：事件發生後的千百個夜裏，這顆心髒一直在這不為人知的地方悄無聲息地跳動着嗎？

——要将帕拉斯從那不自由的狀态中拯救出來，決心充盈着伊迪亞的內心。為了弭除自己一手造成的結果，她可以毫不遲疑地獻上一切。

期間又遇上另一件事。能使她的生活巨變的事總是互相間存在吸引似的接踵而至，頗為奇妙。

在一次人工智能領域的學會上，目前就職于外部腦公司的海蒂·馮博士彙報了她這些年在做的一個課題：運用特定算法将腦波轉換為波的形式，通過共振增強，藉此大腦程度受損更深的人也可通過外部腦輔助蘇醒……

這是能對基靈施行操作的手段。

她确信自己抓住了至關重要的東西。

随後聯合着理型還原教中的知識分子開始研究。理論計算，動物實驗，最後得出：當多個個體同時與利歐提姆共振後，基靈不會混溶。結束後，靈魂将回到各自的軀體。這是具有精确到個體的特異性的。更重要的是，通過對共振進行調節，基靈與利歐提姆的黏連程度也會發生改變。換言之，或許可以将與機神內的帕拉斯的靈魂剝離下來，再通過靈魂與身體的隐性連接使之回歸原本的身體。

——伊迪亞稱之為“置換法（Substitution）”。

如今只剩下最後的、也是最關鍵的問題：阿斯特無法引發利歐提姆共振，或者說人工智能演算出的思維不被視為靈魂。那該怎麽做？

好在此前發現了一個現象：阿斯特情緒轉變時，其體內的基靈容量會出現輕微的波動。為了什麽歡笑的時候，略微苦惱的時候，或是為意料之外的變故感到驚喜——這些經歷使她變得更像人，盡管過程極為緩慢。

——為了加快這一進程，有必要給與更多樣的外界刺激。那就不能把她局限在普賽克公司工作，而投入能接觸到更多人的地方。去學校，和同樣有躁動情緒的年輕人接觸。此前因為阿斯特過于聰明，混在同齡人中顯得異常，伊迪亞并未讓她去通識教育學校學習。現在的歲數至少不那麽顯眼吧。學校則選在三重機構，也為了方便——拘束着帕拉斯的機神軀體也在那裏。

距離終點還有一段路程，好在道路已經明朗。不驕不躁地等待吧。蟄伏，等待時機出現的那一天。

——也就是現在。

伊迪亞百感交集。帕拉斯！這個名字在腦海中重疊着。許多回憶湧上來：占據了女兒身體的人造物正吃着東西，臉上露出舒心的表情。她為那不是帕拉斯而憎恨不已。而帕拉斯，她的女兒——至今仍在那機械之中，确實無疑地——利歐提姆合金中有她的靈魂。

但是，但是！無法活動身體，無法與人交流，食欲與睡眠欲呢？感情呢？她甚至不清楚帕拉斯現在的存在方式如何，如今的她或許失去了構成人類的這一切，僅僅剩下個振蕩着的靈魂的帕拉斯——那種狀态能算是活着嗎？

站立在大氣層外的平臺上，伊迪亞打開了共振增強裝置的開關。

————

記憶，身體——仿佛将所有的打碎了混在一起，找不到邊界在哪裏。

漫長的一瞬之後，另一種前所未有的體驗又猛烈地來襲：仿佛身處湍流中央，她又被推向某處。虛幻的暈眩開始退去，裸露出星空的風景。

随後是超重感。呈抛物狀弧線掠過，銀白色的機神。

——

一溜劃過去。機神雅典娜從靠近近地防衛圈的地方掠過，途中彈出一個穿着密閉服的……

近段時間一直有整裝師在平臺上作業，為防止有人失足踏空，密閉服的夾層內置入了吸引元件，一旦接近防衛圈平臺就會生效。只見飛行中的那塊忽然改變了軌跡，像被往另一個方向施加了力，拖拽着猛地撞到金屬反光的平臺面上翻滾幾下，最後停下來。到與伊迪亞相隔不過十來米的地方。

伊迪亞被緊張的氛圍籠罩着。一小步，再一步——微微顫抖着雙腿支撐身體前行。

只見視野正中那匍匐的身體緩緩起身。帕拉斯……這個名字幾乎脫口而出。

而後，時間仿佛在她的臉上定格。

似乎迎來了不願看到的結果。那姿勢，行動的狀态，等等這些給人的感覺——與之前幾乎沒有變化——不，不僅如此，似乎連原本僅剩的那一絲屬于她女兒的要素消失殆盡！那具身體中如今只盤踞着不可名狀的人造怪物！

不相信這是真的。究竟哪一步錯了？伊迪亞只見對面的那家夥張了張嘴。

嘴唇的形狀是：“母——親——”

“我說過……”從牙齒的間隙中咬出字來，究竟用了多大的力氣？咬緊的牙龈陣陣酸痛：“不要這麽叫我……”

手摸到腰間挂着的管狀金屬制的東西，盛怒裹挾着舉至與肩平齊。

而後，她扣動了扳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