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陳泊橋睡得很淺,章決一翻身坐起來,陳泊橋就醒了。

屋子裏灰蒙蒙的,章決沒開燈,站在床邊,背對着陳泊橋換衣服。他垂着頭,把T恤從身上拉下來,露出細瘦的脊背,再換上外出穿的上衣,然後俯身拿了平板電腦,跟罰站似的站在床尾看東西。

陳泊橋看了一會兒,忽然想到,章決非常可能只是因為怕坐下來時床墊一塌,會吵醒自己,所以呆呆站在那裏。

章決看了小半分鐘,突然又将平板電腦放到了一邊,從矮櫃上拿了皮筋,擡起手臂,反着手把夾在領子裏的頭發撥弄出來,低低地束起後,才拿起平板繼續看。黑發垂在章決白皙的頸後,顯得柔順服帖。

陳泊橋記得章決頭發的觸感,很柔軟,跟章決本人一樣,針對陳泊橋無害。

到泰獨立國後,陳泊橋第一次和裴述聯絡時,裴述評價章決“冥頑不靈”,讓陳泊橋離章決遠點。

是不是該離章決遠點,陳泊橋自己會考量,但冥頑不靈這個詞,他以為裴述用得很對。

章決身上有種矛盾的氣質,既頑固不化,又畏縮不前。他有時可靠,計劃缜密,行事謹慎,安排滴水不漏,仿佛将泰獨立國地圖植入在腦中;有時則傻氣,例如看到醫院虐待動物的社會新聞,就給寵物醫院留那麽一大筆預存金,仿佛陳泊橋随手撿的跛腳田園貓是什麽純血種賽級寶貝。

陳泊橋随意一逗,他就會就露出緊張的表情,像被隐形的手揪住了尾巴的貓科動物,強掩着張皇失措強作鎮定,很有意思。

不過關于章決,陳泊橋認為有一點,裴述說錯了。

即便他們一起參加晚宴,全場最不受歡迎的alpha應該還是裴述——至少寵物醫院的聞接待就挺喜歡章決的。

陳泊橋正回想聞接待給章決發的信息,章決就回頭看了一眼。

發現陳泊橋睜着眼,章決怔了怔,把壁燈打開了,輕聲問:“你醒了?”

“醒了。”陳泊橋坐了起來。

“是我吵醒你的嗎?”章決睜大眼睛,向陳泊橋确認。

如果陳泊橋實話實說,章決大概又會擺出那張讓陳泊橋覺得很好玩的喪氣的臉。不過大早上的,陳泊橋覺得還是不必了,便否認:“不是,自然醒。”

“嗯,我在看新聞。亞聯盟的一個重要媒體,昨天深夜放出一份疑點書,”章決說,他把平板遞給陳泊橋看,“由接壤國關系研究所的幾名專家聯合署名發表的。”

陳泊橋很早就發現,章決願意拿給他的看的新聞,必須是對陳泊橋絕對有利、不會對他心情造成不良影響的那一類。

而像上次在舊皮卡車中,陳泊橋聽得津津有味的那條國際新聞,章決是聽不到一半就必須掐掉的。

陳泊橋接過平板,粗略讀着屏幕上的文字。

這份疑點書一看就是裴述和顧問們的手筆,文內洋洋灑灑地陳述了陳泊橋此時逃獄的不合理性,由上訴成功的幾率說起,再到全聯盟聲勢浩大的要求公布陳泊橋犯罪證據原文件的示威游行的被迫降溫,穿插暗示總統自導自演的可能性。

新聞中寫,疑點書發表半小時後,總統府緊急開了發布會,回應了疑點書中的幾點內容,宣布三日後,總統會就此事發表公開講話。

但衆人對總統府的回應并不滿意,發布會後,質問的聲音愈演愈烈,問總統為何要拖三天才出面,是演講稿沒人寫了,還是急着把陳大校轉移到更隐秘的地方去雲雲。

若不是這主意是陳泊橋本人提的,他自己都快相信他現在被總統囚禁在秘密監獄、等待被處決了。

“想象力很豐富。”陳泊橋感嘆着,将平板還給了章決。

章決接過來,擱在一邊,又走到床尾,從随身包裏翻出了錢夾和鑰匙。

陳泊橋看着章決的動作,問:“你現在就要出門?”

章決點點頭:“去買份早點。我跟朋友聯系過了,下午去找他。”又問陳泊橋:“想吃什麽?”

“随意。”陳泊橋道。

章決沒再勉強陳泊橋回答,他說“好”,接着就出門去了。

這間安全屋裏沒有電視機,陳泊橋換了衣服,到小起居室聽了會兒廣播,章決就回來了。

他拿着早餐面包和咖啡,放在起居室的茶幾兼小餐桌上,替陳泊橋打開包裝。

喝了一口咖啡,陳泊橋觀察着章決,開口:“下午帶不帶我?”

章決看了陳泊橋一眼,問:“你想去嗎?”他許是怕陳泊橋覺得他的反問有不情願的嫌疑,多加了一句:“想的話我吃完再幫你弄成昨天的樣子。”

“好。”陳泊橋對章決點點頭,又笑了一下,章決便低下頭,又咬了一口面包。

章決吃得很少,面包吃了大半片放下以後,再也沒有拿起來。他呆坐了一會兒,忽而對陳泊橋說:“我要找那位朋友,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他也在羅什上過學,比我們高一年級。”

“是麽?”陳泊橋有點興趣,便問,“叫什麽名字?”

“Harrison,Harrison?R?Owen,”章決看着陳泊橋,眼神裏有些期待。

随着陳泊橋思考時長的增加,章決眼裏的期待慢慢消失了。

等了一會兒,章決開口:“不要想了,你應該不認識。”

陳泊橋看着章決,沒說話。章決與陳泊橋對視幾秒鐘,偏開了眼神。陳泊橋問章決:“他是泰獨立國人?”

“不是,”章決搖了搖頭,“他幾年前來的,在曼谷開成人秀俱樂部和保全公司。”

陳泊橋聽見成人秀俱樂部,下意識挑了挑眉。章決看見陳泊橋的表情,立刻為Harrison解釋:“有經營執照的那一種。”

“嗯,”陳泊橋笑着點點頭,問,“我們一會兒去的是保全公司,還是俱樂部?”

“……”章決說,“在俱樂部樓上的辦公室。”

陳泊橋看着章決略有些窘迫的臉色,忍不住想要了解章決與成人秀俱樂部老板的淵源:“他比我們高一年級,你們怎麽認識的?”

章決想了想,才說:“我也記不清了。”

“不過Harrison和我是同一類人,在羅什。”他回憶着。

章決把自己描述為:“不大受歡迎的那類。”

章決對自己的定義表面上看很消極,但陳泊橋知道,章決說的是事實。

羅什的所有學生都有良好的出身,大多野心勃勃,熱衷社交與各類競賽活動,章決的背景不差,但在羅什也只能說是平凡無奇。他性格內向,據裴述所言孤僻,陳泊橋和他一同在賽艇隊訓練了好幾年,對章決的印象也不深。

“認識以後,我們有時在一起吃飯,”章決又說,“不在一起,我們就都是一個人。”

當時學校的環境與氛圍,陳泊橋也很清楚,應該不是有誰刻意地忽視或孤立章決,而是所有人都很忙,忙着做自己的課題,忙着豐富履歷,因此沒人有空去注意不合群的章決,關心章決為什麽獨來獨往。

“Harrison退學之後,就沒人和我一起了。”

陳泊橋看着章決無所謂地接着說了下去,心裏泛起一些很古怪的不舒服,但他也沒辦法反駁章決什麽。

因為要回想很久前的事情,章決說得斷斷續續,他的語氣很平淡,沒有任何不開心,純粹是敘述:“Harrison來泰獨立國以前,出過一些事,我幫過他的忙。後他來了泰獨立國,我也和他見過幾次。他很可靠,宗拉也是他幫我牽的線。”

“不過,”章決又說,“他的俱樂部很吵,你肯定不喜歡。”

陳泊橋笑笑:“是麽。”

“嗯,”章決點了點頭,承諾道,“你不喜歡的話,我們辦完事就走。”

這天上午,章決又替陳泊橋換了一次裝。第二次做這件事,章決的動作又快了一些,陳泊橋在章決替他貼仿生皮的時候注視章決,眼看着章決的耳根泛成一片潮紅。

章決連指腹都很柔軟,手上沒有陳泊橋有的那些常年握槍的繭,只要陳泊橋不開口和章決說一些不着邊際的話,章決的手就很穩。

但陳泊橋坐着無聊,便總控制不住地想去逗弄章決。

就這麽磕磕絆絆的,陳泊橋重新擁有了絡腮胡和高顴骨。

章決帶陳泊橋出門吃了頓簡單的午餐,換了臺新車,經過曼谷的貧民窟、密集的民房和高樓,停在了一條人流如潮的俱樂部大街。

街邊的店招大多閃着五彩斑斓的光,每家店門口都兔女郎裝扮的Omega在招徕客人。章決在路邊泊好車,熟門熟路地帶着陳泊橋往裏去,在整條街上最大的一家俱樂部門口停了下來。

“兩位先生,本店下午的第一場秀已經開始了,現在暫時不能入場,”門口一位兔女郎溫柔地對章決擠擠眼睛,擡手搭上了章決的肩膀,以一種陳泊橋覺得應當被糾正的姿勢靠近了章決,舔了舔嘴唇,道,“下一場的時間在兩小時後,您可以登記聯絡方式後,到處逛一逛,等到了時間,我再通知您。”

章決聽她說完,不為所動地拿出了一張名片,給她看了一眼:“我找他。”

兔女郎面色一變,搭在章決肩膀上的手馬上縮了回去,向章決微微颔首,用臀部頂開了大門,對章決道:“先生,請跟我來。”

門一開,迷幻的電子音樂聲混着人們喝彩的聲音漏了出來。

陳泊橋和章決跟着兔女郎走進去,恰好看見T臺上有四五個幾乎一絲不挂的Omega從臺上跳下來,一邊扭動腰肢,一邊擠入揮舞着現金,張開手掌想要觸碰他們肉體的Beta和Alpha中。

兔女郎沒有馬上帶他們上樓,她走到一邊,和一個高大的保安首領說了幾句話,又走到章決身邊,道:“老板好像在後臺,我帶你們過去。”

忽然,人群都向他們這邊看過來。從臺上跳下來的其中一個Omega擠出了人群。

Omega丁字褲邊緣的布袋裏塞滿了現金,看見章決和陳泊橋,便搖搖擺擺地晃過來。他眼神迅速地在陳泊橋和章決身上打量着,先選擇了章決,貼住章決跳舞,暗示性地頂着胯,腿上綁着的鈴铛發出清脆的響聲,在電子音樂裏也清晰可聞。

可能是聞到了章決信息素的氣味,Omega沉迷地勾着章決的脖子,把章決往下拉,又呻吟着把脖子湊到章決嘴邊。

章決比跳舞的Omega高半個頭,Omega勾得有些費力,章決站了幾秒,面無表情地垂着眼,低下頭,按住了Omega的腰,低聲對omega說了一句陳泊橋沒聽清楚的話。

從陳泊橋的角度看過去,章決的嘴唇幾乎快碰到Omega腺體的位置了。而章決的手很修長,拇指頂着Omega的腰側,有種欲拒還迎的意味。

就在陳泊橋覺得章決這一套動作做得熟練得令人意外的時候,章決更熟練地拿出錢包,抽出一疊現金,塞進貼着Omega大腿晃動的袋子裏。章決的指關節碰到了Omega的胯骨,對方可能誤會了章決的意思,微微歪着頭,側着臉貼過去,似乎是想和章決接吻。

不過這一次,章決反應很快地收回手,後退了一步,幾不可見地擋了一下。

Omega愣了愣,又露出了十分甜蜜的笑容,對章決說:“先生,您給了這麽多小費,俱樂部可以有兩項額外服務可以供您——”

“——章決。”陳泊橋做了他不常做的事,打斷了那名Omega的話。

章決擡眼,把視線移回了陳泊橋身上,有些疑惑地問:“怎麽了?”

陳泊橋直直看着章決,禮貌而清晰地詢問:“我們可以走了嗎。”

“可以啊,”章決看了兔女郎一眼,道,“走吧。”

兔女郎恍然點頭,帶着他們向後臺去。

章決走在陳泊橋身邊。在前往後臺的路上,他看了陳泊橋很多眼,最後猶豫地說:“第一次來沒給錢,Harrison說我做壞他的規矩,要趕我出去。”

陳泊橋不置可否道:“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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