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00.楔子
第1章 00.楔子
黃昏的陽光是橙黃色的,或者,更深一點。斜照下來,穿過泛黃的銀杏葉的縫隙,在街面映出一片斑駁陸離的影。
風動,影晃,似夢境。
一輛電動車停在路樁旁,後視鏡反射一道光,一閃而過。
他閉了閉眼。
再一睜眼,面前的景象頓時虛了。
仿佛看到街邊的店鋪,招牌還是老舊得掉色,水泥路被盛夏日光照得發白,少男少女的手握在一起,臉頰生緋色,從樹蔭下走過。
只是,女孩的面龐如同擱置一段時間後的冰激淩,漸漸融化,失去棱角,模糊不清。
“您好,您點的巧克力榛子蛋糕。”
陳致收回視線。
“謝謝。”
他手邊擱着的手機進來一條消息,屏幕亮起。
楊靖宇:去了這麽多天,找到了嗎?
陳致:沒。
楊靖宇:實在不行,就算了吧。這麽多年了,人家說不定早就不在陽溪了。你又何必念念不忘?
陳致:不管在不在,哪怕得到一點消息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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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致:好了,你別說了。公司的事你替我處理,不是要緊事不用知會我。
楊靖宇認識他多年,知他脾性,再多說一句,怕是得惹他心生不快了。
楊靖宇:行,祝你成功。
同蛋糕一道送上的,還有一只金色合金小叉子。
他挖下一角,遞入口中。
夾心混着奶油、榛子醬,太甜,甜得舌尖生膩。巧克力卻帶着淡淡的苦味。
莫名和諧。
是好吃的。
這家店的門面小,只有三張靠窗的小桌,桌上擺着拳頭大小的,不同的多肉盆栽。店裏彌漫着烘焙面包的香氣,混着芝士的奶香。
生意不錯,但大部分客人是買了帶走。
陳致吃完,起身,去前臺,“再要一份,打包。”
“好的,稍等。”
餘光裏,一個年輕女生系着圍裙,掀開隔簾,從後廚出來,她端着一盤新出爐的面包,擺上貨架。
巴掌大白淨的臉,頭發往後梳,随意挽成一個丸子,松垮地墜在腦後,鬓邊留有幾縷發絲,發尾微翹,像某種小雀的尾巴。
身上的氣質,也像沾上了麥香,暖烘烘的。
“先生,您好,付款碼出示在這裏。”
陳致怔怔地,被喚回神,調出二維碼,“嘀”的一聲。
收款方:之橙烘焙。
他接過打包袋,扭頭,想再仔細看看那個女生,她卻背過身,複又走進後廚。
背影單薄,人很瘦。
像,總覺得像。
一種隐秘的興奮,和近鄉般的膽怯,定住了他的軀體,想靠近,卻無法動彈。
但無法确定是不是。
多少年沒見了?
唯一留存的畢業照,被他反複摩挲過千百回,過了塑的邊角也卷起。
那是十八歲的她,現在,她應該已經大變樣了。她會擺脫土掉渣的校服,厚重的劉海,摘下瘸了腿的眼鏡,徹底脫胎換骨。
他想,她一定會的。
陳致的記憶無法更新,哪怕她站在他面前,他大概也不敢認了。
作為一名客人,貿然打探店員的名字,極為不禮貌。
何況,八成不是。
陳致強行按捺下沖動,提步離開,門推開,風刮上臉。
前兩天。
他輾轉聯系到幾個高中同學。聽說他是誰,他們愣了幾愣,才對上號。
“許希?不知道。畢業後就沒聯系過了,也沒加好友。”
“好像結婚嫁到外地了吧。不記得誰講的了。你們當時關系不是很好嗎?”
“……”
她當年說的,還真是一以貫之地踐行着。
問的這些人,算是當年班上的活躍分子。問來問去,得到的唯一一條有用的信息,是那句“結婚嫁到外地”。
啓程回陽溪那天,下了一場雨。
他坐在車裏,看雨絲醜陋、猙獰地爬滿窗玻璃,胃一陣陣地絞痛。他無端想到,她興許結婚了,還育有孩子。疼得眼前之景愈發模糊。
但他還是被強烈的情緒推動着,時隔多年,回了陽溪。
沒想到确認得這麽快。
可他沒見到她,沒親眼見到她,他不想信。
陳致回頭,望了眼之橙烘焙的logo。
圓滾滾胖乎乎的中文藝術體,綴着半邊橙子,溫暖的色調,讓人心情愉悅。
也許就像楊靖宇說的,他心裏終究有執念。它跟不斷生長的蛛絲一樣,纏繞他的心髒,扯不斷,燒不絕,時常纏得他瀕臨窒息。
他像被操控的提線木偶,機械地往回走。
店前有兩層小臺階,他站住了。
隔着玻璃推門,陳致聽到一道聲音:“許年,該吃飯啦。我們一起叫點吃的吧。”
兩分鐘前,他見到那個女生應聲走出來。
許年?徐年?
總之不是她。
他死心了,這次走得毅然決然。
店裏。
女生擡眼,半開玩笑地和同事說:“那,那個男人,好像,挺帥,剛剛是,是在看你嗎?”
她認真翻看外賣軟件,随口說:“沒吧,看你還差不多。剛剛你出來,他看你看傻了。許年同學,你這麽漂亮,男人看上你很正常的啦。”
女生淡淡一笑,眉眼舒展開,溫柔恬靜。
-
陳致今天約了人,等在咖啡館。
陡然降溫,沒有日光,天空一片銀灰,風也吹得蕭索。
似乎是刮起了雨,行人撐開傘,頂風而行。
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拎着公文包走起來,他收起傘,擱在門口的傘桶裏,環視一圈,在陳致對面坐下。
陳致擡頭。
就如今他的成就而言,他還很年輕,不到三十,眼神卻是不符合年紀的沉着銳利。
他率先開口:“郭律師,你想喝點什麽?”
“摩卡就好,謝謝。”
服務員很快送上。
“陳先生,這是您要的資料。”
他取出一沓文件,繼而是iPad Pro,點開一段視頻文件。
拍攝角度隐秘,視野傾斜,看不全周圍,但十分清晰的是,一個頗為魁梧的男人,揪着一個女人的頭發,把她往沙發上撞,一下一下。
女人拼命掙紮,但敵不過男人的力氣,像只破娃娃。
男人發洩夠了,撒了手,離開前,往女人身上踹了一腳。
靜着音,越發襯出動作的暴力,兇狠。
陳致全程默不作聲,直至視頻播放完畢,他又拿起文件翻看。
“郭律師,這種程度是不是判不了刑?”
男人點頭,說:“即便報警,一般也就是調解。因為沒造成太大人身傷害。趙小姐很畏懼林政,提過離婚,躲到娘家,林政便去鬧,最後不了了之。”
“發到網上,把事情鬧大,再找人保護趙小姐。”
陳致語調低,語速慢,情緒平靜至極,偏偏叫人感覺到他語氣裏的森森寒意,“就算下不了獄,他也別想好過。”
男人作為律師,并不會探究他恨意的源頭——盡管,一開始在接收委托時,他的當事人就表明,要用合法的手段,向這些人報仇。
沒錯,這些。
林政不是唯一,也不是開始。
在他之前,陳致已經将他的複仇之矛刺向另一個人。
一個整日抽煙打牌的中年男人,牌場失意,又丢了工作,兒子打架鬥毆,原本只是處分,因家長集體抗議,最終被學校勸退。
實現這一切,他用了半個月。
男人飲盡杯中咖啡,說還有事,先行告辭。
陳致目光下垂,上半身向後傾,靠着椅背,右手握着一把金屬打火機,大拇指挑起蓋子,又按下。
“啪嗒”,“啪嗒”。
他沒有煙瘾,只是很多時候,不得不借助尼古丁來壓下心中焦躁情緒。就像精神病患者發病時需要鎮定劑。
不然,他不知道能怎麽熬過這幾年。
許希。
陳致默念着這個名字,心中某個角落泛起熟悉的刺癢感。
不痛,不過是好比一捆麥芒輕輕地紮過。也許是因為習以為常了,産生了耐性。
可原本,他也以為,他能習慣許希的離開。
“啪”。
打火機徹底合上,他攥緊,任冰涼的角抵住手心。
他拿上文件夾,正起身,腳步猛然定住。
之橙烘焙那個女生進來,拍了拍裙子上的雨珠,徑直朝一個男人走去。
男人遞給她一小束花,她沒說話,笑了笑,唇抿出一個弧度,眼睛也是彎彎的,瞳仁裏映着點點光,像無風的靜夜裏,倒映着月光的湖面。
強烈的熟悉感,讓陳致一時走不掉。
即使她不是許希,貪心作祟,他複又坐下,隔着大盆綠植,通過縫隙,不遠不近地看着。
是一場老套的相親局。
男人喋喋不休地介紹自己的工作、家庭、感情史,女生做出認真傾聽的表情,沒有作聲。
他也意識到不妥,故作輕松地說:“我知道你說話……不太好,但你能不能也說一點?不然光我一個人叽裏哇啦,也挺尴尬的,是吧。”
對方默了默。
男人耐心地等待,給她足夠時間做心理建設。
“不,不好意思,和陌,陌生人見面,我,我不知道,該說什麽。而且,我暫時,沒有這,這個想法。”
女生說話斷斷續續,這一段普通的話說完,已耗費她不少精力似的,她吐出一口氣。
陳致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住她,唇死死地抿成一條線。
會這麽巧嗎?
“那你為什麽同意和我見面?就算你是大學生,可你有這樣的缺陷,在社會上,已經差人一截了。何況你年紀不小了,不考慮結婚,你要一直單下去嗎?”
她蹙眉,說:“是你一直要,要求和我見面,我只是不好意思拒絕。我差,差哪兒了?我能賺錢,能養活自己,我即使找對象,也,也不會找你。你一個大專院校畢業的,還,還三十三了,憑什麽挑剔我?”
這下倒是流暢多了。
她臉皮得有多薄,反駁幾句而已,居然漲紅了臉。
兩人最終不歡而散。
陳致跟着女生走出咖啡館,步子不疾不徐,緊緊盯着她的背影。
冷不丁地,他開口喊出一聲:“許希。”
她沒半點反應。
綠燈頻閃,轉而亮起紅燈,她停在斑馬線前。
他追上去,抓住她的腕子。
掌心的骨頭,細得仿佛力氣一大,就會折斷。
他篤定地說:“許希,是你。”
許年在被抓住時,有過一瞬間恐慌,下意識地要掙脫,待看清他的臉,卻愣住了。
手懸在空中,不動,胸口小幅度地起伏着。
她自己都快忘記這個名字了。
而他想到的是,當年她說,她要逃到一個,誰也不認識她,不記得她的地方,包括他。
他真的,差點再也找不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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