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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意識醒過來,還未睜眼時,聽見耳邊一陣風鈴的叮咚響聲,似乎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又很快到了近前,變得清晰。
我睜開眼,發現是在師姐的書房裏,她正坐在床邊看一封不知什麽信箋,眉心微蹙,手指在椅子扶手上一下下敲着,我看了一陣,發覺那節奏如同催眠,差點又睡過去。
師姐發覺我醒來,收起信紙,淡淡一挑眉:“醒了?”
我爬起來,搖了搖頭,感覺還有些暈,看東西也有些模糊,除此之外倒沒別的什麽不舒服。
圓圓從門外進來,将一碗黑乎乎的藥遞給我,煞有介事地嘆口氣:“小小姐,您可把大護法吓壞了。”
我心中緊張,問道:“我怎麽了?”實則憂心是否又是毒發的征兆,雖然算算日子還未到時候,但這些天被師姐明裏暗裏塞了不少藥,興許毒沒解還給搞得提前發作了呢?
圓圓思索片刻,随即絮絮叨叨解釋一番,大概意思是我跑得太猛,蹦跶得太歡,山莊裏又滿是花樹,這個時節花開最是繁盛,結果,就被花香熏暈了,簡言之劇烈運動造成大腦短暫缺氧。
我用懷疑的目光看着她,她用無辜的表情與我對望。
師姐從圓圓手中接過藥碗,坐到我身前來,将碗遞到我嘴邊:“喝了。”
我認命地低頭,痛苦地咕咚喝完。
師姐起身,又補一句:“真是越來越不中用了。”
哎呦我去你個娘的。
“絕不是這樣!”我語氣堅定,才不信跟小白那家夥無關,這種暗搓搓背地裏陰人又讓人找不着證據反駁的招,一聞就是小白的味道。
師姐在桌前安然落座,一手執筆,擡頭看我:“不是這樣,那是怎樣?”
“是、是……”我結巴半晌,卡了殼,不知道要不要說出小白故意引我去祭室的事,轉念又一想,或許暈倒的事确然與他無關,他處心積慮将我引過去,就是為了讓我看到那幅畫,既然如此,又何必再将我弄暈呢?
我打算親自去質問他,順便問清楚畫上的女子是什麽人。
如此,只能又一次認栽。
正想到此,看見小白驚慌失措地闖進門,直奔到床前捧起我的腦袋,用力揉捏我的臉:“怎麽樣怎麽樣?沒事吧?你可吓壞我了花花。”
我對于他這股裝瘋賣傻的功夫已然習慣,正要張嘴,聽他又道:“不過就是騎一騎你的馬,你急什麽,又不是要炖了它。”
我心下頓時一咯噔,打掉他的手:“小藍呢?”
“我讓柳二牽去喂食了,”小白喜滋滋一拍掌,“別說,你這馬确實靈性,我感覺它與我甚是投緣。”
“不不不,”我慌忙擺手,“與你不投緣,只是第一次見面,它表現得客氣了點兒。”
小白遲疑:“是嗎?”
“對對對,”我忙不疊說道,“你看它現在這麽客氣,以後遇到正事兒,它就撂挑子不幹了,跑路跑一半停下來,非讓你給它騎着才行。”
小白皺眉思索半晌,也不知想到了什麽,忽然往師姐方向瞟了一眼,賊兮兮湊到我耳邊小聲道:“魏鳶果真離不了你,送你個馬都是不中用的。”
我迷茫:“啥?”
“這樣你就跑不遠了啊,”小白繼續賊兮兮,“就算跑了也能很快将你追回來。”
我對于他能七拐八拐想到如此很是驚嘆,但猛地心裏又一咯噔,我若再要計劃逃跑,就必定要帶上小藍,然而小藍确實比不上雪域的馬,但我又不能一邊牽着它一邊騎別的馬,這樣小藍勢必以為我移情別戀,搞不好還會将我們一人一馬踢翻。
還真被他說中了,這是個問題。
我輕輕一扯小白的衣袖,先偷瞄一眼師姐,然後向他使了個眼色,指了指門外,小白一愣,了然點頭。我當即幹咳一聲,一邊下床一邊念叨:“不行,我得去院子裏走走,”又摸摸腦袋,“總覺着暈得不行,可能是憋得慌……”
師姐放下筆,靠在六角椅背上,淡然瞧着我兩慢騰騰挪出房門。一出門,我立刻揪住小白的衣領子,将他按在榕樹幹上,仰頭一呲牙,惡狠狠道:“你到底想幹什麽?”
小白面上波瀾不驚,只對我眨着他的大眼睛,疑惑道:“你幹什麽啊花花?我以為你叫我出來說悄悄話呢。”
說你個蛋的悄悄話!
“你故意引我去那個地方,有什麽目的?”我盯着他的眼睛,“你到底想幹什麽?畫上那個人是誰?”
小白低頭瞧着我,忽然眯眼笑起來,頗為愉悅的樣子:“一口氣問這麽多,你讓我回答哪個好?”
有道理。
我想了想,沉聲說:“先告訴我畫上的人是誰。”
“她呀,”小白的聲音如同嘆息,幽幽然帶着不易察覺的悲傷,他臉上的笑意也倏然消失,這幅變臉的功夫讓我愣了一愣,接着聽他清冷嗓音道,“那是前任教主。”
這下我結結實實地愣了。
華夫人。原來那就是君先生口中遭心愛之人背叛,痛失孩兒又卷土重來手刃仇人的華夫人。
然而我仍沒有想明白,在祭室裏看到畫中人的時候,為何腦中會有莫名的熟悉感。不明白這熟悉感從何而來,只隐隐感覺到,那應該是埋于遙遠記憶中的某個片段,某個不經意的瞬間……
我陷入了嚴肅的沉思,連小白什麽時候走掉也未察覺,然而在沉思中又想到了另外一個問題。
我踏進房門,理直氣壯說道:“我要出門放風。”
師姐執筆的手一頓,微微偏頭看來:“山莊裏還不夠你折騰嗎?”
我想到今日才被她警告以後不能過分蹦達,這個請求果真有些不合時宜,但又不想放棄,便努力瞪出一副無辜純潔的表情:“我要去遛馬。”
師姐淩厲的眉又高揚一分,望着我的眼睛,我眨眨眼,努力回想小白平日裏糊弄我的那副表情,想我日日在內心唾罵他陽奉陰違奸詐黃鼠狼,現在還要學習他的演技,不禁生出一股人生何其艱難的傷感來。
門外屋檐上的風鈴叮叮咚咚,半晌,師姐朝我招招手:“過來。”
我往前走了兩步,挨在桌沿上與她對望。
師姐伸手拂過我頰邊的碎發,将之撥到耳後,問道:“頭還暈麽?”
我搖搖頭,委委屈屈道:“不暈了。”
師姐的手在我頭發上擺來弄去,又移到臉頰一側,一用力掐住我的臉,唇角升起不動聲色的笑意,出口的話卻将我剛升起的一絲希望噗地掐滅:“不準遛。”
“……”我默默望着她,在心裏問候了一遍她的祖宗十八代,想這下只能忍痛使出最後一招。
我将她的手扯下來,柔柔握住,師姐的手掌比我大,指節長而瘦削,掌心散落斑斑老繭,摸起來手感忒差,我暗暗在心中念叨忍住忍住,手指松松牽住她兩根手指,一邊扭捏地晃了兩晃,一邊發出嬌嗲的聲音:“師~姐~”
師姐僵住。
我歪頭看她,感覺她想要抽回手,便更用力的攥緊。
眼睛眨啊眨,眨着眨着,便看到她擡起另一只手,绛紫的袍袖劈頭而來,将我腦袋扇向一邊。
……你他娘的魏鳶。
在我憤恨的目光裏,師姐若無其事地禪禪袖口,泰然自若地端起茶杯,風輕雲淡地抿一口茶水,這才瞧我:“明日。”
我愣了愣,才回味過來她的話,還未歡呼出聲,聽到她又閑閑補了一句,“明日我帶你去放風。”
我感覺五官僵成了泥塑,轉身出門,頭也不回地揮揮手:“多有打擾,告辭告辭。”下一刻便被一條長绫卷了回去。
師姐拉住我的手,眼中含笑,将我往前拉一點,又拉一點,整個兒圈在懷裏,笑道:“這是做什麽?不是答應你了,還鬧什麽脾氣?”
我僵着臉,硬氣地一甩頭:“我沒鬧!”
師姐渾不在意,只微微端詳我,片刻後手掌挪上我的額頭,曲起指節敲了一下:“這陣子好像又長高了些。”
“嗯?”我愣了愣,立刻忘記還在賭氣,喜不自禁,“真的嗎?”
長得越高越好,最好高過眼前這人,可以一腦袋推得她夠不到我,一腳将她踢到屋頂上去。
師姐摸摸我的頭:“嗯,是長高了。”
我下意識也擡手摸摸腦袋,然後摸到了師姐的手,師姐的體溫總是較常人偏低,手背的皮膚不似掌心帶繭,雖也有些傷疤,但不影響整體手感,溫溫涼涼的,在這炎炎夏日,摸上去竟意外的舒服,讓我覺得訝異,不禁蹭了又蹭。
氣氛很是寧靜,而我突然想起老早就想問她的一件事:“師姐,你是怎麽把小藍帶出來的?”
雲麓山的馬槽建在靠近後山的菜畦旁,要去必然得穿過一衆弟子的住所,雲麓弟子雖武功不濟,但除非是個聾的,有人牽着匹馬噠噠走過也不至一無所知。
師姐不動聲色反握住我的手,漫不經心道:“找人綁了,扛出來的。”
我十分震驚,張大了嘴,腦中立刻閃出一副奇葩的畫面,夜半三更無人時,林間飛躍着一道身影,肩上扛着匹被綁了四肢的馬,不知道小藍是否委屈,但它再委屈也沒有扛着它的人委屈,也不知這幅畫面有沒有給起夜的路人看到,畢竟太容易令人想歪。
“那我明天能帶它一起放風嗎?”我仰頭問道。
師姐定定看着我,唇角的笑意不動聲色,看到她這幅神情,我的心先涼了半截,又見她遲遲不應,內心已凍成了冰碴子,感覺就快要放棄希望的時候,她突然開口,語氣冷淡卻又夾雜一絲無奈:“花花,你的心思還太淺。”
這下,我整個人都掉進了冰窟窿裏。
“我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放任你,可不代表你那點兒功夫就真能蒙混得了人。”
她緩慢湊近我耳畔,翕動的嘴唇觸碰到耳垂,令我悚然打了個激靈,不知是因為恐懼還是別的什麽,感覺全身的毛瞬間豎了起來,聽她緩緩吐出後半句話:“你要記得,不論在哪裏,只有我會這麽慣着你。”
慣你爹個辣椒把兒!
我按捺住要轉身奔逃出門的沖動,感覺魂都給驚走了一半,心口狂跳不止,這時,忽然感覺有柔軟物什噙住了耳垂,吐息溫熱,不禁詫異,在腦中咦了一聲,等醒悟過來,立刻想讓自己就地化成石墩,然而下一刻更加詭異的感覺襲來,仿佛是被牙齒之類的東西咬住了,餘光一瞥之下,殺千刀的果真是給咬住了。
師姐在我調動四肢防衛之前迅速退開,眸中光華流轉,眉眼又露出了那一抹少見的妩媚,她一手撐在桌面上,一手抵着額角,瞧着我輕笑:“這呆蠢的模樣,還真是……”
她沒有說完,我也沒有等她說完,眉心的神經一跳一跳,我頭頂冒火,飛起一腳狠狠踹到她小腿上,然後如同個燃燒的棕熊般,怒氣滔天,昂首闊步地跨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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