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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在君先生的睡前故事裏,并不曾對當年兩位“人中雙龍”的皮相有過多贅述,我和君卿每問起來,他都會作沉吟狀,蹙着眉,十分為難的樣子:“這……是一對俊兒郎。”
我朝天翻一個白眼。
想來這都因為君先生是個正常男人,倘若換做雲麓山的師姐妹們,必定會想方設法為聽故事的人作出最生動的描述。
但是,這并不妨礙我在腦中自行填充蘇劍知的樣貌。他的親妹妹既是“江湖第一美人”,那他自然也醜不到哪裏去,除非遭遇基因突變。即便是年近而立,倘若花重金堅持美容保養,加之如今江湖審美風偏向少女愛上大叔之類的,說不準比他幾個兒子還有市場。
然而事實令我無言。
紫檀木的圓桌前,君先生右手搭在一白衣人的手腕上,罕見地肅着一張臉,眼皮微閉着,口中不時吐出藥材的名字,每念一道,君卿便在一旁記下一道。
那白衣人恰是背對着我,我忍不住愣住,感到迷茫。正想繞到前面去仔細确認,卻見小黑已推着蘇疊停在桌旁,躬身向白衣人作了一揖:“屬下見過家主。”
白衣人緩緩轉過頭來,而我張大嘴,呆若木雞。
誰想得到傳聞中的人中雙龍之一,如今的蘇家家主,卻是個身着月白長袍、光着腦袋的和尚?
我愣愣瞧着,腦中思緒紛雜,心情也十分複雜,一面想,難怪打進門便不曾見過任一位蘇家夫人,可不是,若是丈夫突然出了家,哪位夫人還有臉面到處溜達?一邊又不住地凝目打量,想從這張臉上看出昔日“人中之龍”的風采,奈何這透着光的腦門實在過于礙眼,令人想象不能,畢竟是個人都知道,一個人長了頭發和沒長頭發,當真是萬萬不同的。
這時君先生睜開眼,不甚贊同地瞧着我道:“傻站着幹什麽,見了府上主人怎得也不見禮。”
我這才回神,忙道:“花花見過蘇前輩。”
“你就是花花?”蘇劍知打量我,微笑道,“聽聞我這不孝子辦事不利,路上讓姑娘受驚了。”
“前輩快別這麽說。”我一把抓住蘇疊的輪椅,小黑猝不及防被我擠到一旁。
我嘿嘿笑了兩聲:“若不是有三公子相護,我和君卿如今早就魂魄歸天了,況且三公子還為此受了傷,倒是令我兩過意不去,這不,特地來讓君先生看看。”
蘇劍知這才打量一番蘇疊,目中露出一絲擔憂,溫聲道:“我兒,可是傷得很重?”
蘇疊自是不能說話,我便蹙起眉,作出一幅糾結模樣:“三公子也不知是遭人暗算還是誤食了什麽東西,看起來像是中了毒,前兩日尚能開口,今日卻是連話也說不出了。”
說完便瞧見餘光裏君卿向我投來責備的目光。我扯着臉皮朝他一笑,他便默默繼續低頭寫藥方了。
“不過前輩放心,”我又嘿嘿兩聲,伸出小拇指指了指君先生,“只要有君先生在,三公子定會無恙的。”
蘇劍知笑道:“聽先生說花花姑娘古靈精怪,今日得見,果真讨人喜歡,”又轉而對君先生道,“只是又得勞煩先生了。”
“蘇老爺言重,”君先生緩緩收手,一派正經道,“若不是為護我這兩小兒,三公子也不會……”
我眼疾手快地将蘇疊的輪椅一把推上前:“快快,先生你快給看看。”
君先生噎住,瞪了我一眼,對蘇疊道:“勞煩三公子伸手。”
號完了脈,君先生又瞧了蘇疊的咽喉,而後又摸了一遍蘇疊全身的骨頭,回到桌前沉吟半晌,一擡頭看到我,愣了愣:“你這麽緊張做什麽?”
君卿适時地發出一聲鼻音:“哼。”
我無辜道:“三少是因為我們受的傷,我自然緊張了。”
君先生狐疑地打量我:“倒是少見你這般有良心的。”
我瞪大眼:“哎,瞧您說的什麽話?我幾時沒有良心過了?”
君卿再度發出一聲:“哼。”被我伸手狠掐一把,疼得聲音都變了調。
這時忽聞一陣笑聲,我打眼看去,蘇劍知表情放松,舒展了眉眼,可見眼角處細小的皺紋,但他笑了兩聲卻又劇烈地咳嗽起來,君先生忙起身将掌心按在他心肺處。
“不礙事,”蘇劍知喘着氣,鼻息濃重,聲音猶如嘆息,“我這地方,許久不曾這般熱鬧過了。”
我不好意思道:“前輩不嫌棄我們聒噪就好。”
君卿小聲道:“是你,不是我們。”
我心下一啧。
他娘的老子若不是看在你頭一回見老丈人,想給人家留個賢良淑德的好形象,早将你那一頭毛扒拉成雞窩了。
君卿不理我,轉頭問君先生:“祖父,三少的傷如何?”
君先生聞言一頓,擰眉沉思片刻,似在回憶些什麽,我提着一顆心,生怕他當真回憶起了什麽,發現蘇疊居然是他的一只實驗品,可就太糟了。
君先生沉思完,說道:“單瞧這症狀,确實古怪,三公子可記得自己是如何中的毒?”
我忙道:“他不記得!”
君先生氣得胡須直抖:“我不是問你!”
我縮了縮脖子,小聲道:“反正他也說不出話,你問他還不如問我……”
君先生恨恨一甩袖子,執起筆開始寫藥方。
蘇劍知卻突然笑道:“看來花花姑娘對我家小三甚是了解。”
我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小三”是蘇疊,忍不住噗嗤一笑,瞧見蘇疊目光冷冷撇過來,忙住口道:“還行,還行。”
蘇劍知目光溫和:“不知花花年方幾何?”
“嗯?”我愣了愣,“今年十六了……”
“是小了點,不過,”他微笑道,“倒也可以說親了。”
說親?我一臉迷茫望着他。
“花花這般活潑聰敏的性子,我很喜歡。”蘇劍知溫聲道,望着我的目光隐含笑意。
這意思是……
我當即一個激靈,猛力擺手:“不不不,前輩這可不成,您都有六房妻妾了,您看您身體也不好,啊不是,我的意思是您年紀大了,啊也不是,總之我不喜歡您!更不想做您第七房小妾!”
只聽兩聲“啪嗒”,君先生和君卿紛紛掉了筆。
蘇劍知僵住,似是給自己的口水嗆着了,再度咳嗽起來。
君先生起身抖着手指我:“你、你……”似是氣到說不出來話了,又着急看顧蘇劍知,顫抖地丢下一句“你給我滾出去!”便忙去為蘇劍知運功療傷。
我縮回脖子,委委屈屈小聲道:“本來就是嘛,我才十六,我……”
忽聽君卿悠悠地:“蘇前輩的意思是,想為你和三少爺說親。”
我僵住。
我扭頭。
我望着君卿。
我用目光剁他的腦袋。
就你長了嘴嗎?
世人言戀愛中的人是蠢驢,單戀的人是蠢驢中的蠢驢,世人不欺我。
蘇劍知緩過了氣,擺擺手:“不礙事,是我沒有把話說清楚,讓花花受驚了。”
我抓抓腦袋,麻木堆起一臉幹笑,想着這可怎麽糊弄過去,若是再将君卿這個醋壇子打翻一回,可又得花一筆銀兩買禮物哄他,買禮物倒是不難,可再要讓吹簫的送他……我默默瞥了蘇疊一眼,這不,送了一回就讓他坐了輪椅,要再來一回怕是我跟蘇疊得死一個。
小黑倒了一杯熱茶給蘇劍知遞過去,喝了茶,蘇劍知緩了口氣,道:“不知花花可瞧得上我家小三?”
我不禁一愣,這話倒是委實客氣,蘇家這般的家世,想來多得是妙齡少女擠破頭要嫁進來,當然随便嫁給哪個都成。蘇劍知能這樣客氣地詢問一個無根無底的江湖女子,算是給足了面子。畢竟無論怎麽看,嫁到蘇家都意味着榮華富貴可享盡一生。
哦,前提是小命保得住。
我瞥一眼蘇疊,見他一派溫和儒雅的模樣,低眉斂目盡職盡責扮演一個啞巴傷患,連眉頭都未皺一下,事實上自打進了這個房門,他就收起了往日的散漫戲谑,令我仿佛看到了第二個蘇煜,實在看得我牙癢癢。
我再瞥一眼君卿,那微微慌亂的表情,凄楚幽怨的目光,緊緊抿起的嘴唇,再往下,是死死攥緊輪椅的雙手……
我心下一橫,忽然間體會到《水浒傳》畫本子裏衆豪傑被逼上梁山的心酸。
“前輩的好意花花心領了,”我微笑,起身鄭重抱拳施了一禮,倒讓蘇劍知愣了一愣,“但花花與三公子只是知交好友,還望前輩莫誤會。”
蘇劍知嘆息一聲,十分失望的模樣:“原來如此,是蘇某多想了。”
“不過,”我驀地綻出一個笑容,呲出八顆白閃閃的牙,嘿嘿笑道,“我卻知道有個人心悅三公子多年了,只是礙于臉面一直未曾宣之于口,說來他的身份配三公子可是綽綽有餘。”
說完沖蘇疊擠了擠眼,只見他一張臉猛地僵成石頭。
“哦?”蘇劍知一愣之下,笑道,“不知是哪個府上的姑娘?你放心,我蘇家絕非看重門第出身的俗流。”
“前輩心胸寬廣,豪氣幹雲,花花佩服,”我激動道,“其實我說的不是姑——”
“閉嘴!”
一道尖細嗓音劃破空氣,短暫的幾秒鐘,整間屋子陷入寧靜。
我被驚得噎住,宛如一只被食物卡住的鳥,瞪着眼,卻強忍着不敢将目光投向蘇疊,生怕因此暴露了他,幸好他還知曉用內力掩蓋聲音,叫人一時間辨不出方向,尚可以糊弄過去,否則,今日這一出就功虧一篑了。
當先出聲的是蘇家家主:“諸位方才可有聽到女子的聲音?”
君先生:“有。”
我:搖頭。
君卿:搖頭。
小黑:搖頭。
蘇疊遲疑了一下,搖頭表示沒有聽見。
蘇家家主和君先生困惑了:“我們聽錯了?”
我:“聽錯了。”
君卿輕聲道:“當是聽錯了。”
小黑面無表情:“屬下不曾聽見女子的聲音。”
蘇疊:搖頭。
蘇劍知狐疑地打量我們幾人,末了将目光定在我臉上:“花花姑娘方才說——”
我打斷他:“哦,我突然覺得有些口渴,”說着從他面前拖過茶壺,倒了杯茶一飲而盡,“那什麽,三公子的藥方寫好了麽?我去抓藥吧。”
我一面說,一面兀自擡起君先生的胳膊,摸出壓在下面的方子抓起來向門外走去。經過君卿時,順手推走他的輪椅:“你也來幫蘇前輩抓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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