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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然而我推着君卿還未走到門口,便聽身後君先生沉聲道:“站住。”

我兩俱是一頓,默默扭頭,以為君先生已察覺了什麽端倪,扭頭間還交換了一下彼此心虛的目光。

卻見蘇家家主輕咳了一聲,微笑道:“抓藥這等瑣事怎可勞煩客人呢,交給底下的丫鬟們即可。”

話音剛落,便有兩個侍女一前一後走進來,雖同我們施了禮,但那目光卻是不容置喙的意思。我想了想,藥材乃是入口之物,也難怪蘇劍知謹慎防範,不願經他人之手。便爽快地将藥方遞了過去。

“祖父,您方才開給三公子的藥裏有貫衆和血藤,”君卿微蹙着眉,一副不放心的樣子,“這兩味藥的煎法……”

君先生略一沉吟,點頭道:“不錯,确是有些複雜,需得……”

“不如這樣——”我打斷君先生的話,“蘇前輩,我和君卿随兩位姐姐同去,也好在煎藥的時候指點着些,免得浪費了好藥材。”

蘇劍知看我一眼,這一眼雖平平淡淡,卻瞧得我心頭一涼。

良久,他颔首道:“也好,勞煩君公子和花花姑娘了,”說完又看小黑一眼,“送你們公子回房去吧,好生照顧着。”

小黑低聲道:“屬下遵命。”

出了門,我和君卿要往東,蘇疊的謹園卻在西面,只得分道而行,待君卿一步三回頭了三次之後,我忍無可忍将他強行推走,轉身時,聽見房內君先生隐約的聲音:“蘇老爺寬心,我這兩小兒跟着我這些年,日日修習藥道……”

後面的話,被庭院中潺潺流水聲掩蓋,聽不見了。這便是蘇家的園子另一特殊之處,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有些地方的山石與花木的組合,隐隐有奇門陣法的意味,常常拐一個彎,便再也聽不見隔壁任何聲音。我的想法是,家裏邊隔音效果搞得這麽好的不外乎兩種可能,要麽裏面的人普遍喜靜,要麽普遍心術不正。想想左邊竹林裏一個姑娘遭遇叵測正扯着嗓子喊救命,然而前方石橋上經過的人卻一絲一毫也聽不見,啧。

我戳一戳君卿的肩膀,附在他耳邊小聲詢問,可否察覺這院子有不妥的地方。

這位打小長于江南富庶世家的貴少爺聞言,雲淡風輕道:“你說那些藏了陣法的山石水景麽?南方有些大世家裏确實會請專門的師傅來建造。”

我一愣,沒想到這還是一種流行。

君卿似乎來了興致,一邊在走廊上緩行,一邊随手指向一處偏安一隅的棋臺:“你看那裏,其實是兩條邊界長廊的起點,一般會打造得較為小巧,不引人注意,這在太極中便是“一”,古言‘天向一中分造化,人于心上起經綸’……”

等他說完,我們發現已迷了路,而方才一直走在前頭的兩個侍女,早已不見人影。

正是夕陽西墜之時,照得四角飛檐似鍍了層金光,一陣風過,廊下懸挂的護花鈴清脆響動,驚走欲來栖息的鳥雀。

這其實在我的預料之中,畢竟依照常理推斷,我和君卿自是不能順利去到藥房的,就算去了藥房,那兩個會功夫的侍女也必定會想方設法不叫我們碰到藥材,原本還想着只要時刻留意她們暗中的小動作,便可以避免被引上岔路,結果君卿的一通念叨,倒是讓我們自己走上了岔路。

索性停下腳步,坐在一片鳳尾竹林旁的石椅上歇腳。我搖頭感慨:“這般重的防範之心,行事又處處謹慎,正所謂發短心長,注定當不好一個和尚。”

君卿偏頭看我:“你是說蘇前輩?”

“你說呢?”我瞟他一眼,旋即想到什麽,又眼前一亮,湊近他道,“你方才可有聽君先生說,這位蘇家家主到底患了什麽病?”

君卿頓了頓,秀氣的眉毛微微蹙起,似是不知如何開口。

我來了興致,湊他更近,神秘道:“果真有不可言說的隐秘對不對?”

君卿搖頭:“祖父未曾提到蘇前輩的病症,大約在我們來之前,已經有了決斷罷。”

“啊……”我可真是好不失望。

但又見君卿若有所思,我小聲問:“怎麽?”

他蹙着眉,道:“看祖父給他下的方子,倒不像是治什麽病的。”

我一愣:“不是治病,那是什麽?”

君卿擡頭看我:“解毒。”

論起蘇家在江湖上的地位,要說沒人想幹掉蘇劍知才叫奇怪,況且蘇府這樣大一個府邸矗立在揚州城,那就是活活的靶子,如果蘇劍知學習君先生的窮苦精神,找個偏僻的地方隐居且時不時出門游歷讓行蹤顯得詭谲不定,說不準遇上的刺殺和暗算還能少上一些。只可惜,有錢人之所以要有錢,一開始的初衷都是為了買大房子,買了大房子以後,自然還要添些貴重古董飾物,這樣一來就越無法舍棄,只好找更多的護衛來自保,可家裏面人一多,遭到身邊人暗算的幾率更大,這是個死循環。

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根據君卿的觀察,君先生開出來的藥方不單是解毒這麽簡單,準确地說,應當是拔毒。因蘇劍知中的是慢性毒,下毒人每次用的劑量雖少,卻積年累月,據君卿不準确推測,約有五六年了。

陳年的毒,自是不可能一下子解開的,同下毒一樣,也得一點一點去拔。

而敢對蘇劍知下手,且幾年如一日,不留痕跡得了手,只可能是常年呆在他身邊,對他極熟悉之人,能讓蘇劍知這種人放下疑心的,除了心腹死士,便是他的幾個兒女了。而在這年頭,死士叛變的幾率都不比親生兒子高,雖然二者都是看臉色拿錢的人,但死士殺了主子不一定還拿的到錢,而親兒子殺了親爹是一定可以拿到更多錢的。

這是我的推測,君卿聽完,認為我的想法過于陰暗,因為除了蘇劍知的幾雙兒女,他還有好幾位夫人呢。

我覺得他這個想法也光明不到哪裏去,但還是思量片刻,點頭:“也有道理,不過,你知道他是什麽時候出家當和尚的麽?”

說到這裏君卿也微微瞪大眼,湊過來跟我咬耳朵:“剛看到的時候,我也吓了一跳呢,多年前我還見過蘇前輩一面,那時候他還是俗世之人,頭發又多又黑……”

我小聲道:“也就是說,沒有人知道蘇劍知什麽時候出了家的?”

君卿略一思索:“當是如此。”

“這便是了,如果他五六年前就出了家,那必不可能再與他的夫人們有親近,那下毒的人只可能是他那幾個兒女……”

話剛說完,我又不确定了,誰說當了和尚就是真和尚了?也許是他的夫人們覺得光頭更有一番滋味呢?

我小聲問君卿:“你可知出家一般可需舉行什麽儀式?”

君卿想了想,道:“我記得幼時教我經書的先生說過,若是當真正信佛法,必受三皈五戒,如法受持。”

我道:“這麽說,也未曾有人聽聞蘇劍知拜了哪方主持為師的?”

君卿:“嗯……”

我陷入了沉思。

一個人好端端的,到底會因為什麽原因出家呢?或者,會因為什麽原因,要佯裝成一個出家人呢?

不過,不論蘇劍知是被他的夫人害了還是被他的兒子害了,我想到此前他那道深不可測的目光,不禁生出感慨,哪怕行事已如此謹慎,卻還是着了道,真不知說什麽的好,身居高位者也當真不容易。

想到這裏思緒驀地一頓,腦海中浮現師姐的身影。

她在雪域山莊這些年,有小白和他一衆教衆虎視眈眈,護法之位想必坐得也不安穩,加之她似乎還有別的身份,背負着別的秘密……怕是睡個安穩覺都是奢侈。

想到這裏,不知不覺擡手摸了摸胸前的令牌,隔着一層薄衣衫,隐隐可感覺到玄鐵的冰涼。

“不知道這附近哪裏有酒樓呢……”我自言自語道。

“什麽酒樓?”君卿問道。

“沒什麽,”我搖搖頭,又想起一件事情來,“對了,方才起就沒有看到江胡,他去哪裏了?”

君卿還未及回答,我和他同時聽見了江胡的聲音,我兩同時一震,又同時兩眼放光。因聽見江胡的聲音隐忍,似是壓抑着某種痛苦難言的情感,而這隐忍聲音叫出的是:“索爾。”

循聲望去,天邊最後一抹餘晖灑在鳳尾竹葉上,穿過安靜竹林,江胡的聲音正是從那頭傳過來,我輕手輕腳上前,伏在繁茂枝葉後,隐約瞧見一緋一黑兩道身影。

感覺到衣角被拉了拉,我回頭,君卿指着一個方向,低聲道:“去那裏,他們聽不見。”

我一愣,贊嘆道:“阿卿你好厲害!”說完喜滋滋推着他鑽進竹林。

等看清那兩人果真是江胡和索爾時,君卿按住我的手,示意不能再往前了。我便找了個舒适的石頭,拍拍裙子坐下,一手撐在他的輪椅上,略有些憾意地道:“若是有盤松子兒就好了。”

君卿點頭,深以為然。

而前方,索爾神情冷漠,一副轉身欲走的模樣,但她的一只手腕卻被身後的江胡緊緊拉住,我頭一次見到江胡露出那樣的表情,他的臉色蒼白,目光複雜難辨,拉住索爾的那只手微微發抖,可叫出人家姑娘的名字後,卻又遲遲發不出聲音。

只見索爾嘴唇動了動,甚至懶得轉身看一眼身後人,只冷冷道:“放手。”

江胡不說話,緩緩低頭,看着自己拉住她的那只手發愣。

索爾微微眯了眯眼,手臂猛地用力掙了一下,結果——居然沒掙開?

我和君卿不約而同瞪大眼,這姑娘那麽好的身手,居然甩不開一個癞皮狗?

江胡仍是不說話,垂頭喪氣的模樣像是個犯了錯的孩子。

我和君卿等了片刻,又默默挪動了一下屁股,換了個姿勢,終于聽見江胡開口。

許是這句話已憋了許久,出口又急又快,還有些語無倫次:“跟我走吧,我帶你離開這裏,蘇家不是個好地方,你在這裏會被——”

他的話沒有說完,索爾已旋身退開一步,她的身法巧妙,似乎并不急着掙脫江胡的牽掣,卻在退開的同時铮然拔出腰間長劍,一劍反擊。

這一劍當真沒有留情,是直對着江胡那只手削下去的。

我尚眯着眼點頭,心道江胡說得對,蘇家确實不是個好地方——就給這一幕驚得瞠目結舌,一旁君卿也瞪眼呆住。

江胡驚醒得還算及時,可即便如此,劍尖還是削掉了他一截衣袖,碎布片飄飄袅袅,落在地上,被劍氣聚起的風吹得滾了一滾。

索爾一擊後便幹脆地收劍入鞘,伴随一聲清脆铮響,是她溢出嘴角的輕蔑冷哼。她轉身背對江胡,淡然道:“今日一事,看在公子是府上客人的份上,我不作計較,若有下一次,”那聲音陡然變得陰狠淩厲,“就別怪刀劍不認人。”

我和君卿雙雙一震,眼巴巴望着江胡,只看他會做出什麽反應,是一把沖過去強行抱住姑娘說出諸如“你殺了我吧,就算是殺了我我也不會放手”或是“不,你才不舍得傷害我”之類的話呢,還是幹脆利落地親上去呢……

然而此時的江胡如同滾在他腳底的那抹碎布片一般,眼神愣怔,表情空茫,良久,才聽他自言自語道:“刀劍不認人……不認人……”

我和君卿不約而同嘆一口氣,分明感受到彼此怒其不争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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