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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席姜有心事, 走着走着就與陳知錯開了身,稍前他一些。
陳知看着席姜的側身側臉,燈火映在她臉上, 忽明忽暗。
他幾乎沒在夜晚與她上過街, 在這幅暗光細火,朦胧夜色的掩蓋下,陳知的目光有些纏綿癡迷。
看着看着,他忽然上前幾步超過了席姜, 拉起袖擺讓她牽着:“夜暗路輕,小心腳下。”
大衛沒了, 大衛的遺風遺俗還在, 對女子的教谕規束并不嚴格。女子可随意上街, 奔放一些的夫妻, 在街上牽手的都有。
但他們不是夫妻, 連婚約都沒有。愛意濃溢時,想與有情人靠近、觸碰, 人之常情。
禮教不崩,人矩不壞, 尚要克欲謹禮。所以,情不自禁的陳知,以人多夜暗為由,讓席姜牽着他的袖角。
被牽住的右臂,每一次擺動都能感受到來自席姜手上力量的牽制, 哪怕二人這間沒有什麽實質的接觸,陳知心裏都熱熱的, 癢癢的。
他不知道,此時席姜的心境與他截然不同。就在陳知給她點那盞燈之前, 她收到了來自西圍的消息。
關寧的密報證實了席姜與武修涵的猜想,原先隐身在孟桐身邊的另一部分陳家軍在西圍現身了。
令人想不到的是,在西圍彙合的陳家軍,并不止從藕甸過去的這一支,還有其他三四股勢力。
這些人自命西圍軍,統帥名魯迎,正是從孟桐手下跑出去的魯迎。武修涵說過,章洋與魯迎是陳知的左膀右臂,大尊朝的武威将軍與一品造禦史。
關寧還沒有弄清楚,其他的勢力具體來自于哪裏,共有多少人,但西圍被這些彙流歸一的勢力轄制了。
關寧在信中最後寫到,他們就算現在想從西圍出來都不可能了,西圍已翻天換地。夜間宵禁極嚴,白日裏,就連從城東去到城西都需要通牒。
席姜看完密信,心下暗沉,陳知不僅留有後手,他的勢力比他們猜想的還要大。他這是布局了多少年,他到底是誰?哪裏來的這些強兵良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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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說關寧來消息之前,席姜還存着最後一份希望,陳知只是私心重了一些,想要借席家的殼保護自己,西圍的消息一來,這份希望被打得粉碎。
她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牽着陳知袖擺的手,這多像席家的處境,不知不覺間被他牽着走,走向未知的危險。
席姜絕不允許上一世的事情重演,她看着陳知的背影,他似是有感,回了頭。
他好像很高興,對着她笑,笑得很好看。這是個高大俊朗的男人,很有魅力,席姜并不否認,她曾動了心。
他們認識了十幾年,雖與他不比別的哥哥親厚,但在席姜心裏,他始終是親人。再後來,不知不覺間這份感情變了,她不再拿他當哥哥,而是以看男人的眼光來看他。
不論哪種感情,都是真實存在過的,十幾年啊,十幾年。
殺心既起,一切枉然。
席姜忽然也笑了,看似在回應陳知,實則是她在心裏做着最後的道別。
陳知不像宋戎,只想把他從腦海中剔除,連根拔起。陳知還沒有做過實質傷害席家的事,他與她有着特殊的感情經歷與牽絆。所以,席姜願意制造這份最後溫馨相處的時光,願把它留在回憶裏。
這樣的決定與心态下,席姜緊了緊牽握袖角的手,她道:“我們去那裏看看。”
那是龍拱橋,是整個四造城中最長最高的一座橋,橋的兩邊皆有攤販在賣東西,十分熱鬧。
這樣的熱鬧這樣的人,随着馬上要施行的宵禁和她的殺心,都不會再有。
席姜自重生以來,小女孩的東西早已與她絕緣,但此刻,她抱着最後一次放縱的心态,全心投入到這場夜間游玩上。
看着這些攤販賣的小玩意,上一世的少時記憶被打開,那時,她也是喜歡這些的。
陳知看她走走停停,每一個攤位都要駐足觀賞,哪一個她看得時間久了一些,他都立時不問價錢,在後面随手抛下足夠的銅板,直接把東西拿在手中。
待走過整個龍拱橋,席姜與他說着剛才哪個東西是她小時候見過、玩過的,陳知就會從袖中變戲法一樣地變出來。
他喜歡她的,她知道,宋戎也喜歡。她不敢也不能賭。
但眼下這份心意,她收下了。接過陳知買的小玩意,席姜滿載而歸。
陳知看着走在前面,一邊舉着翻花,一邊步履輕快的席姜,還有她時不時地回眸一笑,那些過往的怨恨悲憤離他都好似遠了一些。
他早就知道了自己的心意,早就認命了,席家很幸運,因為這一個女兒,他可以既往不咎放過他們。
這天夜裏,陳知明明是滿心歡喜入睡的,但做的夢卻截然相反。
父親母親流了滿地的血為開局,而後是兄長在叫他:“二郎醒醒,有人來了。”
陳知被兄長叫醒,還不忘趕緊去看妹妹,還好,她沒有醒。
陳術把陳可放到陳知的背上,并用布袋纏好。然後他小聲道:“我去外面看看,若我不歸,你待在這裏不要動。記住,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不要丢下妹妹,日後若是有了出息,不要忘了給爹娘報仇。”
這是兄長留給陳知的最後一句話。
陳知緊張地聽着等着,忽然外面有了動靜,像是什麽東西摔在了地上,連帶着一聲痛苦的悶哼。
這是一座廢棄的破廟,落色的佛像坐于缺瓣的蓮臺上,閉着眼睛不見人間。而祂的肚中,容着兩個剛剛失了雙親的孩子。
陳知聽了出來,那是哥哥。他半跪在佛像中,什麽都看不到。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放到了後背陳可的身上,不知是在安撫她還是自己。
“就你一個?”一陣翻找的聲音過後,有人出聲問道。
“都尉大人,這是陳家的長子,那個小子不過才六七歲。”
被稱為都尉的大人道:“哦?這就是那個名震都城的神童。還是陳安過來看看吧,可別認錯了。”
陳知的心一緊,連呼吸都要沒了,他聽到哥哥說:“是我,陳術。我要見皇上,我要見舅舅。”
都尉大人笑了:“真是讀書把腦子都讀傻了,你以為是誰派我來的。你陳家密謀謀反,罪誅九族,沒有剮了你,你都要感念聖恩。”
說完他忽然開始下令:“陳安,你與這些餘逆相熟,去周圍村子裏找找,那兩個小的是死是活都要找到。”
陳安輕輕一個“是”字出口的同時,陳術怒道:“背主忘義,陳安!我陳家如何對不起你,讓你做出這等卑下行徑?!”
陳安聲音還是輕輕的:“大郎君此言差矣,若論起來,奴是公主殿下的奴,并不是陳家的。”
陳術笑了,笑得凄切切:“公主又是誰,是我母,是陳家主母,她說過凡是她的就都是陳家的,你們早已從厲姓改姓了陳,是我陳家的家奴。如此混淆視聽,不過是為了遮掩貪生怕死,趨利忘義的小人之心。”
陳安不語,那名都尉開口道:“逆黨得而誅之,天下是皇上的,論起來,你、我、他,皆是陛下的家奴,就算陳安是你陳家的家奴,你這個舊主還能大過陛下去。”
說完:“快去,辦你該辦的去,休在這裏與小兒廢口舌。”
陳安沒有馬上離開,而是朝着陳術跪了下來:“家主在上,至此一別。”
陳術的聲音從喉嚨深處發出,渾厚低沉:“滾!”、
陳安走後,都尉道:“小郎君,上路吧。”
話音剛落,陳知聽到抽劍的聲音,再然後,就什麽聲音都沒有了。
他的雙手并沒有離開後背上的陳可,只胸口劇烈地起伏着。
時間像是靜止了一樣,直到陳可睡醒吭哧的聲音傳來,陳知像是被潑了熱油一般,瘋狂地刨着兄長走時擋在佛像背後的稻草和泥。
這些本就是佛像掉下來的填充物,被陳術重新塞了進來。陳知的指蓋翹了,指尖流了血,他不疼,他不知道,他也不在意。
終于他出了來,原來天已經亮了。
他看到了兄長,是從衣服與身形認出來的,他們取走了他的頭。
陳知晚了一步,身後陳可大叫一聲。陳知慌手慌腳把陳可卸下來,摟她在懷中,不許她再看。
後來過了好久,陳知才驚覺,陳可就是從那一刻起,再也沒有哭過,也沒再找他要過爹娘。
陳知做的這個惡夢是“老熟人”了,他大部分時候做到這裏就會醒來,這一次卻沒有,真是漫長的一夜。
夢境一轉,依然是逃亡路上,追兵發現了他們,奔逃的過程中陳可從他背上滾了下去,一路向山坡下滾去,他毫不猶豫地随着她下去,但在這個過程中他昏了過去。
再醒來時,滿目繁星,天黑了。
周圍都是怪聲,不知是獸還是鳥,他顧不得深夜野外的危險,借着月光滿處找陳可,但什麽都沒有找到。
他跪在地上,終于哭了出來,這是在爹娘、兄長死後,他第一次痛哭。
不知是不是這份悲恸太過極致,一個孩童在深林中,竟沒有被野獸吃掉,他就這樣不知哭了多久,直到哭累了睡了過去。
這一次再睜眼時,天已大亮。
再後來就是他在深林裏學會了生存,直到章洋魯迎還有馬鑫找到了他。
他們告訴他,不是所有人都是陳安那樣的卑劣小人,陳家的奴陳家的兵沒有全軍覆滅,只可惜一萬六千人的大營,全被陳安領走了。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這個滿手滿身都是血漬的陳家的唯一後人,陳知無師自通,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麽。
他走到這些人的中間,哪怕只有七八歲的身量,但他還是直視前方仰起了頭,語氣堅定:“陳家不絕,來日方長。”
嘩啦跪了一片,孩童陳知垂下眼看着他們,而今朝的陳知睜開了眼,眼中的戾氣可以殺人。
他起身走到桌案前,從匣子裏拿出那方巾帕,它不再素白,角落繡有翠笛。
陳知一遍一遍地摸着這方刺繡,心緒漸漸平靜,戾氣慢慢收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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