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紀衡
紀衡
又是深夜,春寒料峭。
“夫人,夜已遲了,歇下吧。”流月剪掉多餘的燭芯,轉身就看到崔夢雲困倦到極致的秀氣呵欠,滿眼心疼。
流月是崔夢雲出嫁前就陪着她的侍女,一路陪着崔夢雲走過這麽多年的風風雨雨,情分早已不一樣了。
“再等等,我自己說過的話,總不該言而無信。”崔夢雲收了呵欠,重新把手貼在了湯婆子上,笑着回答。
或許是湯婆子的溫度提醒了她,崔夢雲揚聲對在偏間待命的侍女道:“司琴、墨畫,春夜寒重,你們也去小廚房端碗羊肉湯喝,別凍壞了。”
“是,夫人。”偏間傳來兩道脆生生的應答,随後有輕巧的腳步聲離去。
流月在小塌上坐下,挨着崔夢雲。
她知道,當夫人把其他人都支開,就是有話要單獨對她說了。
果然,崔夢雲放低聲音,對她說:“流月,你明日去福越樓打聽打聽,老爺近日是不是都在那用膳。”
只一個眼神,流月就明白崔夢雲的意思。
不多時,司琴和墨畫都回來了,讓還沒來得及說更多的崔夢雲有些無奈,“琴、棋、書、畫”四女是前頭“梅、蘭、竹、菊”放出去後,新提上來的一等侍女,短時間內磨合的終究不那麽稱意。
她無奈嘆氣:“流月,只能辛苦你了,多指點一下。”
流月點點頭,蓮步輕移,從一旁的博古架上取下崔夢雲日間繡到一半的繡品。繡品上已能看出圖案雛形,赫然是一副麒麟送子圖。
說到這,又是崔夢雲的傷心事一樁了。
她與紀衡成婚六年,始終沒有孩兒,每當她和紀衡談及此時,紀衡總是面色清淡地寬慰她:“夫人莫急,緣分到了,孩兒自然會降臨。”
之後便止住話題不再談論。
有個兩三次,崔夢雲便也不愛和他說了。
可每次外出赴宴,別家夫人都不由自主地談論到自家孩兒,每每此時,崔夢雲都只能不尴不尬地應付兩句,無人知曉她內心究竟有多羨慕。
為此,她曾經發了狠地找郎中看方,喝了無數湯藥,甚至吃偏方差點吃出問題,最後被紀衡發現,嚴厲制止,這事兒才算暫時停了下來。
為了斷絕崔夢雲瘋了一樣求子的狀态,紀衡甚至整整兩個月沒有碰她。
到如今,崔夢雲也只是閑暇時候悄悄繡點求子圖案,遇見送子娘娘的廟,進去虔誠地拜一下,旁的也做不了了。
出乎意料的是,崔夢雲拿起繡品沒多久,就有前院小厮來門前報信:“夫人,老爺回來了。”
崔夢雲立刻将繡品放到一旁,由流月服侍着将披風披上,要去門口迎接紀衡。
門一打開,刺骨的寒風就凍得主仆二人齊齊一哆嗦,但剛才還勸着崔夢雲早些歇息的流月卻沒有再說什麽,她再清楚不過,只要夫人醒着,一定會親手接過老爺的外披,這是夫人成婚六年從不曾懈怠的習慣。
高大的身影從院門外走來,乘着靜谧的月光,愈發挺拔。
走得近了,才能看見那張讓人見之不自覺驚嘆的驚豔面容,劍眉星目卻又唇紅齒白,是一張兼容了柔美和英挺的完美面容。
那是她的丈夫,紀衡,乃本朝立朝以來,最年輕的丞相。
崔夢雲站在門口,還未開口,先呼出一口冷氣,那手才離開湯婆子沒幾分鐘,便又被凍的通紅:“夫君,你回來了。”
說着,便想拉住紀衡的手,迎着他回房。
可她熱情遞出的手沒有觸碰到另一只手,只掠過一片沾染着寒氣的冰冷布料,紀衡好似沒發現什麽,淡淡出聲:“如今夜裏寒涼,我歸家晚,你不必在門口迎我,早些睡也無妨。”
崔夢雲收住自己一剎的愣神,小心接上:“下次我會注意的,今日不過是久不曾見你,有些歡喜……”
她觀察着紀衡的神色,發現他眉頭微微一蹙,立刻止住,轉換話題:“小廚房裏一直溫着羊肉湯,喝上一點暖暖胃再睡吧?”
等見到紀衡的眉頭又舒展開,崔夢雲才暗自松一口氣,柔聲吩咐:“司琴,盛一碗湯來。”
紀衡褪下外披交給崔夢雲,剛在凳子上坐下,眼睛餘光一瞥,就看到了被崔夢雲丢在床上,還沒來得及收起來的繡品。
他的眉毛再度擰起來:“這是什麽?阿雲,你還是在想着孩子的事?”
崔夢雲背對着紀衡的身形一僵,暗道不妙。
當時紀衡是真的發了好大一通雷霆,把她所有求子的東西全都扔出了府,如今也才過去不到半年,大抵還沒完全消氣。
崔夢雲緊緊咬住下唇,有些難堪地轉身,她其實一直都有些怕紀衡冷臉,怕他對她有什麽不滿,這樣的擔心,在紀衡成為丞相後,日益增長。
外面有些風聲她也是知道的。
但這一切擔心都不能和紀衡說,或許有些沒影的事,她若真的說出來,最後成真了也說不定。崔夢雲不無苦澀地自嘲。
“夫君……我……”可想要孩子的念頭,她也沒辦法矢口否認。她怎麽不想,有時候半夜做夢,夢到自己的孩子走丢了都會驚醒過來。
但醒了卻發現現實更為殘酷。
紀衡沒回家的日子裏,她大半時間是睡不好的,甚至不抱着紀衡的東西,她連入睡都難以做到。
崔夢雲不知道,自己吓到身體都抖了起來,臉色煞白,臉上寫滿了不知所措,看起來好不可憐。
她還沒想清楚可以怎麽“狡辯”,司琴就端着托盤,從偏間走了出來。
崔夢雲從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對司琴滿意過,她快步上前,端過溫熱的碗,親自放到了紀衡面前,帶着點讨好意味地笑着:“夫君,先喝湯暖胃,你的身子重要。”
紀衡輕睨她片刻,沉默着接過湯匙,開始喝湯。
崔夢雲“得救”般松了口氣,習慣性地想找流月,卻發現流月也早已退回偏間——
紀衡不喜歡有旁人在自己的卧房裏。
先前等紀衡回家的時候,時間似乎被拉得無限漫長,現在紀衡就在她眼前了,可她竟然也覺得好難熬。
因為她還是沒有想明白要怎麽把那副繡品給糊弄過去。
可無論如何,她也不想再被紀衡扔東西了。有些在他眼裏無足輕重的小事,卻要耗費她很多心力,就像扔東西這件事對她的主母威嚴造成的負面影響。
但用這事和紀衡争論也沒有任何意義,她知道的,紀衡一定會微微揚眉,用一種驚訝的語氣反問她:“這種事情竟然還會讓你煩惱?”
不過是那麽微不足道的一件事。
崔夢雲低下了頭,被自己的幻想弄得有些發笑,苦瓜味的笑:或許真的是她太沒用了,不配當這個丞相夫人吧。
逃避的時間又變得很快,沒兩下,紀衡就把羊肉湯喝完了,他放下碗筷的聲音驚得崔夢雲抖了一下。
她垂着腦袋沒看到,男人臉上閃過一絲極其輕微的笑意,清淺到可能他本人都沒注意到。
紀衡也不說話,就這麽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那顆烏龜腦袋。
崔夢雲用她那顆從來都不算很聰明的腦袋思考了許久,久到碗裏剩下的那一層湯底都凝出了油花,才視死如歸般擡頭,用破罐破摔的語氣承認:“是的,我還是一直想着能有一個我們的孩子。”
紀衡扯起一道笑,又很快斂回平時的冷臉,快到崔夢雲懷疑自己眼花了。
她眨眨眼,看到的還是紀衡不茍言笑的臉,卻無比确定剛才親眼捕捉到了紀衡稀缺的笑容。
崔夢雲一下就忘了自己的恐懼,跟着傻笑起來,兩頰的肉随着笑容豐盈起來,看起來特別好捏。
紀衡擺在桌上的手指微微抽動,似乎想擡起來做點什麽,最終又和那個“昙花一現”的笑一般,歸于平靜。
他問崔夢雲:“每日的藥都有喝着嗎?”
崔夢雲臉上的傻笑一頓,快速變成了苦笑,她每次表情轉化之快,讓紀衡百看不厭,十分驚嘆。
“有喝着。”她苦哈哈地回答,總感覺自己的嘴巴都變苦了。
紀衡點點頭,沒再多過問。
他不說話,這一場開始和結束都挺莫名其妙的對話就又停止了。
崔夢雲本該問問那藥是什麽的,但多年的相處,讓她養成了少問紀衡問題的習慣,反正他不想回答的話,任憑她在一旁如何鬧,都不會理會。
崔夢雲以為今晚就這樣了,卻沒想到紀衡起身離桌後,背對着她,又添了一句:“那藥對你身子有益,待你身子調養好了,可以開始考慮孩子的事情了。”
說完,大步邁向了床榻,也不管崔夢雲有沒有跟上。
崔夢雲自然是被這話給定在了原地,她花了好一陣時間消化掉紀衡話裏的意思,毫無預兆地,淚水奪眶而出。
她以為……她還以為……
她還以為紀衡是不願和她有孩子的。
她當然和為數不多交好的夫人有偷偷請教過,但在嘗試了許多方子都無效後,吏部侍郎夫人極小聲地告訴她,男人的那玩意兒質量才是女人能不能懷孩子的關鍵。
崔夢雲當下是鬧了個大紅臉的,可人潮散去,唯有她一人獨處的時候,才有勇氣任由淚水淌滿面龐,那是連流月都不曾知曉的秘密——
紀衡,從來都是“弄”在外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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