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新嫁(上)

新嫁(上)

紀府這場婚禮注定是特殊的。

一場父親戰死沙場後滿門獲罪的不祥婚禮,雖然只是一個庶民的婚禮,卻幾乎引動了全京城權貴的側目。

他們在看,一個罪臣後代和尚書孫女的結親,到底會不會成功。

紀衡的婚禮,不過是他們揣摩聖意的一個工具,順道也看看熱鬧。

崔夢雲就是在這樣滿京矚目又無人在意的奇怪情況下,嫁入的紀府。

她的三十二擡嫁妝、被擡轎人丢在紀府大門口、半個時辰都沒人出來接她的一系列事情也在一天之內,傳遍了整個京城。

往前再推二十年,都不會有人比她這個新嫁娘更可憐了,除了那些私奔的“逆女”。

不過崔夢雲對這一切都不在意,當她手中的牽紅被一只屬于男子的手接過去後,一切的不圓滿都消失了。

她的紅線,被紀衡接了過去。

即便沒有鞭炮喧鳴,沒有鑼鼓歡慶,沒有賓客祝福,但崔夢雲俨然就是那一刻,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可或許人生下來就是來受苦的。

如夢境一般的拜堂過後,她替嫁的事立刻就被發現了。

紀衡是見過嫡姐的,不止見過,兩人還互送信物、傾心相交。

嫡姐年少成名,美貌過人,聰穎靈慧,琴棋書畫無一不精,詩詞歌賦信手拈來,乃少見的才貌雙全之人。

當年和定國公府世子紀衡定下親來,京中無一不稱道二人郎才女貌,好不般配。

而崔夢雲呢?不過是瘦瘦小小,毫不起眼的醜小鴨一只。身形比嫡姐小了一圈,容顏也遠不及嫡姐,才華更是不用說了,在尚書府的啓蒙學堂不過識得了常用字,詩詞歌賦這些文雅的玩意兒是沾也沒沾過的。

塵絮何以能與星辰相比?

崔夢雲心中是做好了面對暴風雨的準備的。果不其然,掀了蓋頭後,年少的紀衡一見蓋頭下陌生的臉,眼神立刻沉了下來。

吓得崔夢雲連眨眼都不敢了。

兩人就這麽僵持着,一直到崔夢雲的眼睛因為太久沒眨,幹澀到泛起淚花,紀衡才像是終于退讓了半步:“你是崔家從哪裏找來的?”

他以為崔夢雲是崔家從外面随便買來的女子。

紀衡一說話,崔夢雲終于敢喘氣了,她眼睛一眨,積蓄已久的淚水也掉了下來。

很神奇,濕潤的淚珠劃過她尚且帶着三分稚氣的臉t龐,竟讓紀衡的喉頭不自覺滑動了一下。

但他們兩人誰都沒發現這一個小插曲,即便發現了,估計也不會在意,因為沒人知道這意味着什麽。

“我……我是……我叫崔夢雲。”崔夢雲聲音顫抖,被吓得一句話都說不利索,最後那名字報出來的時候,差點讓耳朵靈敏的紀衡都聽不清楚。

但他好歹是聽清楚眼前這個女孩到底姓什麽:“你姓崔?是崔家的堂親?還是遠親?”

看她這模樣,也不像是尚書府裏養出來的小姐,瑟瑟縮縮的,不大氣。這是紀衡對崔夢雲的第一眼評價。

“不是的……我是嫡姐的庶妹。”崔夢雲這話說的沒頭沒尾,但紀衡卻聽懂了。

這下他是真的驚訝到了:“你是崔始峰的親女兒?”

崔始峰就是她和嫡姐的父親,崔夢雲趕緊點點頭,眼眶還是濕潤着,沾濕了長長的睫毛,這樣顯然不舒服,但崔夢雲甚至不敢用帕子擦幹淨,就這麽傻傻地難受着。

最後還是紀衡看不下去了,把自己的帕子遞了過去。又看着這個庶女一臉受寵若驚地接過去,卻還不知道該怎麽辦,紀衡心中的怒與憤竟然悄悄地消了一截。

他親手用這帕子給崔夢雲擦了淚痕,雖然擦得崔夢雲的臉都有些痛起來,但崔夢雲不會抗議,他便覺得自己做得很好。

紀衡坐在椅子上,和坐在床上的崔夢雲隔着好幾米遠,開始聊天。

也可以看作是紀衡單方面的“審問”。

“你知道你要嫁的人是誰嗎?”-“知道。”

“你們所有人都同意了這件事?”-“父親決定的。”

“沒有想過反抗?”-“……沒有。”

崔夢雲實在是太悶了,一點多餘的話都不說,紀衡都有點無奈起來了。但是看她這悶葫蘆的樣子,估計也就是一個乖乖聽從父命的呆瓜。

她不是看不起他的那群人。不知怎的,紀衡心裏突然蹦出了這樣一個結論。

他沉沉地注視了崔夢雲許久,終是不願傷害她,便壓抑着怒火直接走了。

把那個笨笨的披紅呆瓜一個人留在了喜房裏。

這就是崔夢雲的新婚之夜。

之後一個月,崔夢雲都沒有見到過紀衡,直到她病重的婆婆終于支撐不住,撒手人寰,她才再度見到紀衡。

白事的操辦當然是紀衡一個人完成的,沒人教過崔夢雲,也沒有人在意崔夢雲本應該起到哪些作用,她就是紀府的隐形人,給她一口飯吃,只要求她別作妖。

崔夢雲本也沒有什麽野心的,她很知足,因為她只要一想到自己如今和紀衡住在同一間府邸內,就已經很開心了。

她以為她的一生就會這樣平淡但幸福地度過,卻沒想到,婆婆的死,撕開了她悲慘生活的口子。

紀衡還是不見她,但越來越多的眼睛卻落到了她身上。

最先打破平靜的是梁婆婆,她是紀衡母親身邊的老人,伺候了她一輩子的親信。在紀衡母親離世後,就呆在紀府榮養天年了。

但她看崔夢雲很不順眼。

沒人知道,梁婆婆作為看着紀衡長大的老人,早就把紀衡當成了自己的兒子,在她心中,或許連公主都配不上紀衡,可那該死的崔家竟然拿一個區區庶女來打發紀衡。

從前老夫人活着,沒有對崔夢雲有什麽意見,梁婆婆便一直忍耐着心中的不忿,現下老夫人仙去了,再沒人壓在梁婆婆頭上,她立刻就出手了。

先是每天天還不亮就闖入崔夢雲的房間,訓斥她已為人婦卻如此懶惰,然後飯也不給她吃,就開始禮儀培訓,好幾次從天色微青培訓到天光大亮,若崔夢雲堅持不下去,或是做的不好就不給吃飯。

硬生生把崔夢雲的胃給磋磨壞了。

不僅如此,她還在所有方面盡其所能地打壓崔夢雲,批評崔夢雲的一切,罵得崔夢雲好一段時間,一看到梁婆婆,連擡腳走路都不敢擡。

梁婆婆如此嚣張,紀府上下卻根本沒人出言幫助崔夢雲。

那段時間,崔夢雲痛苦到晚間睡覺的時候都常常吓醒過來,然後抱着被子偷偷哭。

直到某一天,梁婆婆突然消失了,聽說是不小心跌了跤,傷到了,她住在京城鄉下的女兒聽聞消息趕緊将母親接回去奉養。

得知這一消息,連死去的小鳥都不忍心看的崔夢雲竟然破天荒在心裏松了口氣。

或許那天對崔夢雲來說真的是一個好日子,許久不曾見到的紀衡竟然出現在了她面前。

他那張臉對崔夢雲來說既陌生又熟悉,許久沒見,這張臉在她的記憶中都有些模糊了,但是她時常偷偷想念,現在一見,所有蒙上的雲煙全都一瞬就消散了。

崔夢雲的驚喜實在是太明顯了,明顯到讓眼前這個明顯陰沉了許多的男人都忍不住放松了一分。

他語調怪異地問崔夢雲:“看到我,就這麽歡喜?”

這個連一個婆子都不敢反抗的膽小鬼,竟然紅着臉點點頭,脆生生地應了一聲:“很歡喜。”

她說這話大概是沒過腦子的,剛一說完,自己的腦袋都“嗡”了起來,立刻又垂下腦袋,假裝自己是一個縮進殼子裏的小笨龜,剛才什麽也沒說過。

許久,她才聽到已經褪去少年氣的男人輕輕一笑:“真不知道是說你膽子大,還是膽子小。”

就這麽短暫地會了個面,紀衡又消失在了她的生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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