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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夢雲一夜未睡。
她想了整整一夜, 紀衡所說的“沒有自尊”是什麽意思。
紀衡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毋庸置疑。可他卻徹徹底底、從根源上否定了她整個人。
為什麽她第一次開口求他,就遭到這樣不留情面的鄙夷奚落呢?
她想了一整夜, 直到天色微微泛青, 還未升起的初陽微光遞進了房t間, 刺痛了她一夜未合的雙眼。
那抹微光突然劈開了她腦海中沉澱了一整夜的黑沉迷霧。
她想,她明白了。
因為紀衡至今沒有釋懷。
他一直都在介懷當年被崔家替換了新娘的事情。
沒有娶到和他心意相通的女子,不僅是對他的打擊,更是崔家對他最殘忍的落井下石。
因為是罪臣之子,所以崔家不會把捧在掌心的嫡長孫女嫁給他,可又得維護崔家所謂“臉皮”,便随意打發了個不受所有人重視的庶女了事。
是啊, 換成是她, 她就不恨嗎, 如果她有所謂自尊的話。
崔夢雲想要笑, 洶湧的淚水卻稀裏糊塗地滑落了下來, 大顆大顆的淚珠“哐當”一下,沉沉砸在了被褥中,安靜暈濕了一整塊被褥, 就像它們傷心至極的主人一樣。
就算心痛到快要無法呼吸, 也安安靜靜,沒有洩露半分聲響。
是她的錯, 她沒有考慮到紀衡的心情,是她……
可她的委屈又能向誰說。
從始至終, 她都只是一個被安排着、直接攆上花轎的傀儡。
紀衡所說的自尊, 對當年的她來說,是稀缺品, 是她沒有資格去要求的珍貴之物。
當年的她,還可以怎麽做呢?
崔夢雲嘗試用紀衡的思維去思考,可很快又放棄了。
她不理解紀衡,也無法想象一無所有的自己該怎麽對抗那對來她說如山一般沉的父權。
眼淚完全模糊了她的視線,也浸亂了她的思緒。
她不可以幫助她的親族嗎?雖然他們對她實在說不上好,但至少給了她吃穿,也讓她上了族學,識了字。
她是在崔府受過很多欺負,可那是因為她娘早逝,父親又不喜歡她,不管她。
沒有爹娘疼愛的孩子,想在崔府活下去不容易。但只要活下去,她就不該忘記別人給予她的恩德,不是嗎?
她沒辦法把整個崔家都冷漠舍棄。
母親對她好嗎?母親漠視她,但若不是她,還是個嬰兒的她就死了。
祖母對她好嗎?祖母從前根本沒和她說過話,卻拍板處置了當年推她入水的幾個堂兄弟,沒讓那幾人繼續無法無天地欺負她。
祖父對她好嗎?祖父大概不認識她,但因為祖父,她才得以進入族學。
那些堂兄弟姐妹對她好嗎?欺負她的人占大多數,但也有一些偷偷給她塞饅頭,告訴她有人準備在哪裏堵她。
一個複雜又有微弱溫情的親族。
如果她把整個崔氏都割舍了,那她又以怎樣的身份立足于這個天地之間呢?
紀衡的妻子嗎?
紀衡認可她這樣沒有自尊的人為自己的妻子嗎?
崔夢雲不是一個不能換位思考的人,相反,她共情別人的能力相當強。
所以她能明白紀衡的介懷、他的怒其不争……和他的鄙夷。
可這恰恰是她心中最大的委屈。
傷心到了極致的時候,崔夢雲甚至想沖到前院找紀衡對峙:“難道不受親族重視和培養的孩子,在收到親族遞過來的求救時,感懷恩情,想要幫助親族,就是錯誤的、沒有自尊的嗎?”
難道你紀衡,變成了我,就可以做到絕對的冷清冷心、冷眼旁觀嗎?
紀衡不理解她、不願理解她這一事實,才是真正壓垮崔夢雲的最後一根稻草。
***
昨晚是輪到流月守夜的,所以紀衡剛回來沒多久,就怒氣沖沖甩門離開的事情,流月是知道的。
她很擔心夫人,在側間裏請示崔夢雲,卻得了她一句疲憊至極的“你歇去吧”。
沒有主人的許可,她不能擅闖。
所以即便是因為擔心而一直沒有閉眼,親眼看着正房的蠟燭燃燒了一整夜,流月也只是無比困倦地坐在偏間,等待夫人的傳喚,或者夫人安置的動靜。
結果等着等着,她實在抵擋不住倦意,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天光已經透亮,甚至比夫人平日裏起床的時間還要遲了!
流月着急忙慌地站了起來,卻發現自己因為睡的姿勢不對,脖子連着整個右邊肩膀都痛的發麻。
但她咬着牙,硬是克服了身體上的劇痛,趕去了崔夢雲身邊。
“夫人,奴婢來遲了。”她一推開側房的門,就看到坐在床上,明顯一夜未睡,現在還穿着睡衣的崔夢雲。
那床幔,顯然也是一整夜都沒放下過。
崔夢雲眼皮紅腫,臉上還帶着好幾道幹涸的淚痕,聽到流月的聲音,略慢半拍,才僵硬地轉過頭來。
一看清流月毫不掩飾的關切神色,崔夢雲像是迷路許久、終于找到了親人的小孩,突然就委屈地大哭出聲。
她抱着流月的腰,攥緊了流月的衣服,聲嘶力竭地哭着,好像要把心底全部的委屈全都釋放出來一般。
流月的手輕輕搭在了崔夢雲背上,一下一下輕輕拍着她可憐的小姐。
為什麽這麽好的人卻要遭受這麽多的苦難呢?
流月不明白,不是說好人會有好報嗎?那為什麽她家小姐的生活總是辛酸多于甜蜜呢?
若不是她家小姐一直是一個很會苦中作樂的人……
她雖然只伺候過小姐一人,但她聽其他府上的丫鬟們說過很多八卦。
高門大府的後院,都是吃人的猛獸,好好的嬌嬌小姐送進去,許多都被熬成了病恹恹的人,年紀輕輕就撒手人寰的比比皆是。
熬出頭的,都在前邊和其他府上的夫人們說笑,沒熬過的,留下一二幼小孩子,化作牌位眼睜睜瞧着夫君迎娶新婦進門。
流月不明白為什麽“不如意”的威力如此之大,卻很擔心小姐也步了她們的後塵。
或許旁人都覺得小姐已是身在福窩,可生活就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小姐是一個遲鈍又敏感的女子,對苦難遲鈍、對變化敏感。
因為幼時的經歷,她對苦難的包容力很足,卻對他人情緒的變化感知很敏感,很容易被劇烈的情緒刺傷,尤其當那個人是小姐在意的人時。
她不知見到過多少次,因為老爺而神傷的小姐在房中暗自垂淚了。
她的小姐啊,請不要再這麽善良了。
流月真的很害怕、害怕失去您啊……
當崔夢雲把流月視作親人姐妹的時候,崔夢雲何嘗又不是流月唯一的支柱呢?
她們從幼時開始相伴、相依為命十幾年,早已是骨溶于血的至親了。
***
崔夢雲一直哭到自己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她其實很疲憊了,無論是精神還是□□,但總有一口氣支撐着她,讓她難以入睡。
她一個人的時候,怎麽也想不明白,也或許是不敢想明白。
但等流月出現之後,崔夢雲就不用去想了,她抱着流月大哭,那口郁結在她胸口的郁氣,也随着她痛苦的眼淚流出了她的身體,消散在了空氣中。
直到那口氣徹底消融,崔夢雲也睡了過去。
她這一覺睡了許久,一直到紀衡破天荒地提早回家,都沒有醒來的趨勢。
紀衡站在床前,就這麽看着還在沉沉睡着的崔夢雲,神色晦暗不明。
流月一直守着崔夢雲,即便她今天“負傷”,也沒有将這項工作交給別人,沒有人能讓她放心。
現在紀衡回來,流月更不放心了。
平生第一次,流月沒有主動退下,而是穩穩當當地坐在原來的腳塌上,只冷硬地叫了一句“老爺”。
紀衡看出了這個婢女不高興的态度,但比起計較流月的“大不敬”,正在睡覺的崔夢雲更讓他在意。
即便是在睡夢中,看起來也比昨晚見到的模樣憔悴了太多。
他低聲問流月:“什麽時候睡的?”
流月感受到了紀衡的小心,卻在心裏不屑冷嗤:僞善、假惺惺,把小姐害得傷心【看小 說工衆耗:這本小說也太好看了】了一整夜,現在又來裝什麽好人。
她勉強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不變形,語調卻還是有些冷硬:“卯時中才剛剛睡下。”
紀衡又問:“一夜未睡?”
流月點點頭,這下連話都不願回了。
她轉過了身,用背影對着男主人,卻連後腦勺都透露着對男主人的憤怒。
紀衡眼神落在崔夢雲即便是熟睡,也緊蹙着的眉心上,沉默不語。
崔夢雲有多寶貝她這個侍女,他心中也有數,現下看來,雖分寸還有,但終歸是有些寵壞了。
不過一切都得等崔夢雲醒了再說。
紀衡揮手:“你先退下,有我在這裏就行。”
被男主人發話趕走,流月心中不情願,磨蹭了好一會兒,才悶悶不樂地退離了正房。
她心中碎碎念着:只怕只留老爺一人在那,問題更多哩!
無奈她人微言輕。
沒了渾t身寫着反骨的流月,紀衡也終于放松了一直緊繃着的脊背。
他只褪了外套,就直接在崔夢雲身側的空位上躺下,和衣而睡。
不僅是崔夢雲一夜未睡很累,他現在也倦到了極致。
昨夜幾乎一晚沒睡,今日又一直工作到剛才,他雖然精力比常人更充沛幾分,卻在看到妻子熟睡的臉時,突然産生了濃濃的疲倦。
幾乎是兩天都沒怎麽休息的紀衡,嗅着身旁熟悉的馨香,沉沉陷入了夢鄉。
兩人本都是規規矩矩地躺在自己這一邊,互不幹涉。
可沒過一會兒,睡得相當安心的紀衡手腳都開始不老實,他先是熟練地側過身子,長臂一伸,就搭在了崔夢雲的胸上。
崔夢雲被這突如其來的重壓驚得眉頭緊蹙,眼皮微微動了動,還是沒能抵擋住濃厚的睡意,又陷入了沉睡。
但睡着的紀衡肆無忌憚地暴露了自己本性中的貪婪,只是把人扣到了懷中猶覺不夠,他又伸出了腿,靈巧地勾住了崔夢雲的腿。
在他的暗箱操作下,崔夢雲平放着的左腿被拱了起來,代替她自己左腿位置的,是紀衡“喧賓奪主”的腿。
至此,他已經将崔夢雲整個人都扒拉在了自己懷裏。紀衡這才滿意地繼續睡,一動不動了。
但這個姿勢對崔夢雲實在不友好,他沉重的手臂壓在她胸口。
崔夢雲本就是在哭得大腦缺氧的時候睡着的,先前流月為她掖被子,被子壓到了她的胸口都能讓睡着的人難受地哼哼出聲,更不用說比起被子來說死沉死沉的男人手臂了。
所以沒過多久,崔夢雲就被活生生壓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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