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章
第 12 章
第十二章
每年第四季度到春節後的第一個月,都是工廠出貨旺季。
自周一這天通宵後,吳敏和蘇光耀繼續加了一星期班,每天晚上九點十點才到家都是常态。
這樣一來,蘇向晚也不好意思拿自己相親那點事打擾爸媽,時英傑那邊她只能先單方面冷處理,希望他能明白她的意思。
到周末,蘇向晚沒別的事,便去廠裏幫了兩天忙,上流水線做點貼條碼、打吊牌、小雨傘裝箱之類的活。
周日下午,收紙殼的阿伯來廠裏,蘇向晚經爸爸同意,将廢紙箱都賣了,攏共一百多塊錢,全進了她口袋,算作她這兩天的報酬。
蘇向晚拿着錢,美滋滋開了一趟寧城,直奔蓮峰茶樓買奶茶,順便打包一盒招牌蛋撻送回廠裏給爸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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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興城一家知名日料店的包廂內,陸斯言正和遠道而來的父母吃飯。
只是經年積累的大小矛盾,這頓飯難免吃得壓抑。
陸父陸翰廷打量包廂環境,自然而然端起一家之主的派頭:“不讓我和你媽去你住的地方也就算了,你還帶我們來這麽個不中不洋的地方吃飯,真不知道你怎麽想的。”
陸斯言面無表情說:“你沒必要知道我怎麽想,這飯你愛吃不吃,反正我這沒有飛天茅臺伺候你。”
“你……”陸父氣得臉漲紅。
陸母周蓉蓉忙安撫地拍丈夫胸口,又看向與他們隔桌而坐的兒子,沉聲道:“斯言,你爸好不容易有假期,寧城都沒回,直接來興城看你,你能不能好好說話。”
陸翰廷自當年擢升北城後,就很少有機會回寧城老家,只除僅有的那幾個假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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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蓉蓉這話多少有親情綁架的意味,但陸斯言也不得不承認,随着年紀漸長,他對父母的感情也從單一的壓抑、試圖逃離,慢慢變成了更為複雜的若即若離。
父母對他的愛之深,深到想替他鋪好從出生到老死的一整條通天大道;
父母對他的愛之淺,淺到他們更多将他當作自己人生和意志的延續,是維持整個家族榮耀的工具。
陸斯言心中輕嘆,嘴上只說:“我看他本來也不想回,北城的仕途才是他畢生的夢想。”
“陸斯言!”陸翰廷猛地一拍桌子。
陸斯言輕描淡寫地提醒:“當心包廂監控不小心把你失态的瞬間傳到網上。”
陸翰廷一怔,旋即收斂怒意,安靜端坐。
陸斯言一時也無言。
他無由想起小時候某次去書房找爸爸,卻見人前永遠保持溫和體面的父親偷偷縮在書桌後面抽悶煙。
書房內門窗緊閉,窗簾也關着,缭繞的煙霧散不出去,熏得他直嗆。
還是媽媽及時來将他帶走,順便将書房門替爸爸關上了,還一再教育他,不許将爸爸剛才的樣子說出去。
後來再大點,他每每看到時政新聞上風光無兩的爸爸,總能想起爸爸滿面愁苦躲在書房抽煙的樣子。
陸斯言時常替爸爸覺得累,覺得他早該停下了。
但爸爸似乎樂在其中,永遠想往上走。
包廂內靜了一會,周蓉蓉看看丈夫,再看看兒子,試探着岔開話題:“斯言,元旦回寧城過吧,外公外婆爺爺奶奶都想你了。”
陸斯言卻心知肚明道:“除非賀家人不在。”
周蓉蓉一噎,心中也有了怒意:“婉清是我看着長大的,這孩子乖巧聽話,什麽都好,你怎麽就是不待見她?”
陸斯言說:“你這麽喜歡她,幹脆跟賀家商量,直接收她做幹女兒,何必非要拽着我?只要你開口,賀家人不可能不答應。”
周蓉蓉忍無可忍地揚聲:“她就是我看中的兒媳婦人選,除了她,誰都別想進我們家的門!你放着我們給你選好的路不走,非要作踐自己,天天跟牲口打交道,現在還幹脆跑來興城……你心裏在想什麽我一清二楚!當初那個小姑娘把你害得多慘你忘了嗎,你還上趕着追過來!”
最後兩句話說出口,她驀地一頓,自知踢到了鐵板。
看眼兒子驟然沉下來的臉色,周蓉蓉張了張t嘴試圖挽回些什麽。
但陸斯言已不給她機會,撂下一句“我去洗手間”,便起身出去了。
留下周蓉蓉與陸翰廷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輕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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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洗手間出來,陸斯言到外面公共洗手臺洗手,巧遇三個年輕男人說說笑笑往洗手間走去。
陸斯言不經意瞥了眼鏡子,看清走在中間那個男人的容貌,不由一滞。
恰好左邊男人滿臉佩服地在說:“虧了你有遠見,當初跟張夢婷一直沒公開,不然你跟她分手,這負心漢的名聲可就背在你身上了。”
右邊男人啧一聲,說道:“會不會說話?本來嘛,英傑考上了稅務局,跟張夢婷就不在一個階層了,怎麽繼續處下去啊?”
三人已走進洗手間,陸斯言站直身,慢慢轉向洗手間門口,忽地冷笑一聲。
裏頭又傳出先說話那個男人的聲音,半是欣羨半是八卦道:“英傑,你跟那個做老師的廠二代怎麽樣了?”
陸斯言抱起雙臂,濃眉輕挑了那麽一下。
時英傑嘆了口氣說:“她有點冷淡,不過她爸媽好像挺急的。”
先前的男人說道:“那不就好辦了,搞定她爸媽就好了!……就是得做上門女婿,想想還是有點憋屈。”
另一個男人說:“憋屈個幾年,以後他們家東西全是你的,等有機會再把孩子的姓改回來,怎麽想都是賺的!”
時英傑無聲了幾秒,片刻,聲線壓着笑意,語氣是故作沉穩的輕快:“想那麽遠幹什麽。”
陸斯言嘴角輕抿,不多時,便看到三個男人勾肩搭背地從裏頭出來。
約莫是沒想到外面這人還沒走,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知剛才的聊天被他聽去了多少,一時都有些讪讪。
還是時英傑心理素質不錯,若無其事地拍拍兩個朋友肩膀:“趕緊洗手去。”
洗手臺一共三個水池,兩個朋友一人一個,時英傑便只能朝陸斯言走去,沖陸斯言笑着指了指被他擋在身後的水池。
陸斯言目光陰郁,一瞬不瞬地盯住他。
時英傑初時只覺疑惑,漸漸又覺得惱火:“兄弟,沒事吧?”
陸斯言沒應,忽然撞開時英傑,闊步往外頭走去。
時英傑文弱細瘦,哪經得住陸斯言那高大結實身板鉚了寸勁的一撞,當即跟個超市門口沒打足氣的氣球人一樣,從中間一折,又往後踉跄幾步。
好在被兩個朋友接住,才沒跌倒在地。
兩個朋友替他鳴不平:“怎麽回事呢,有病吧!”
陸斯言不說話,只回頭看向他們,嘴角勾着若有似無的弧度,如看一團爛泥。
幾乎一瞬間,時英傑意識到這人多半不是他們能惹得起的,忙制止兩個朋友叫嚣,自己也讪讪望向陸斯言方向,卻不敢直接與陸斯言對視。
陸斯言無聲嗤笑,扭頭走了。
時英傑朝他背影眺了眼,只覺那被刀架在脖子上般的恐懼倏然散去。
陸斯言回到包廂後,一家人就沒再怎麽說話。
吃過飯,周蓉蓉和陸翰廷還要趕高鐵回寧城,陸斯言便把他們送到高鐵站。
從高鐵站出來,他駕着車,帶着滿腹郁郁漫無目的地轉了圈,最後竟停在了一家面館前。
他擡眸看了眼招牌,一時又被無盡的回憶擊中。
最終,他嘆了口氣,拿出手機,點進了那個被他幾次置頂又取消的旺德福照片頭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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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向晚收到陸斯言發來的定位時,剛從爸媽廠裏出來。
陸斯言的定位下面,還發了一句文字信息:【想好吃什麽了,說好的請客還算數嗎?】
她點進定位,見是一個叫“阿火面館”的地方,心髒瞬間猛墜一下。
這家面館是當年他們談戀愛時,陸斯言第一次跟她來興城,她帶他吃飯的地方。
陸斯言愛吃各式各樣的面,這家面館是興城的老招牌,蘇向晚便帶他去試試。
當時他們才交往兩個多月,蘇向晚還沒完全在他面前放開,吃面時還不停小心翼翼偷看他,生怕他覺得她安利的東西不好吃。
結果看了幾次就被陸斯言發現了。
陸斯言問她:“我臉上也有面?”
蘇向晚連忙搖頭:“沒有啊。”
陸斯言說:“那你老看我。”
蘇向晚鼓着臉嘟囔:“還不是怕你覺得不好吃。”
陸斯言聽笑:“就算我覺得不好吃又怎麽樣,會把你暗殺嗎?”
蘇向晚蹙眉道:“可這是你第一次來我家這邊,我希望你所有的回憶都是美好的。”
陸斯言不假思索道:“只要有你在,就都是美好的。”
蘇向晚不由地抿笑,片刻,又昂了昂下巴,得意道:“那你早說嘛,害我糾結這麽久。”
陸斯言也笑,說:“我哪知道你能糾結這些,當初酒吧都不見你……”
“閉嘴。”蘇向晚故意兇巴巴說,頓了頓,又狡黠道,“你要非說酒吧的事,那就不得不提一提你那晚的表現了。”
陸斯言連忙舉雙手投降,在嘴邊做了個拉拉鏈的動作。
當天吃完面走出面館,陸斯言又跟蘇向晚說:“這家店挺好吃的。以後我再來你家,你就帶我來這邊吃。”
蘇向晚笑眯眯挽着他胳膊,大言不慚道:“我就說嘛!我品味很好的,我介紹的東西,怎麽可能不好吃!”
陸斯言被逗笑,大手掌住她腦袋,輕輕推了一下:“能不能謙虛點。”
不過後來,他們攏共也沒去幾次面館。
一來,北城離興城實在太遠,蘇向晚只能十一長假和寒暑假才回家;
二來,到她大三下半學期,她就跟陸斯言分手了,分得慘痛,以至于她往後好長一段時間都排斥跟陸斯言一起去過的地方……
但如今,當初所有或激烈或低落的情緒都化作了一種恬淡的存在。
她不再無法直視那些過往,無論好壞,它們都已成為組成她生命的一部分。
蘇向晚将車停在路邊,胸線起伏了一下,回複陸斯言:【确定就吃這個?】
陸斯言只說:【你來嗎?】
蘇向晚說:【等着。】
半個小時後,蘇向晚在阿火面館一張靠窗的桌邊找到了陸斯言。
陸斯言擡起腕表看了眼,笑睨向她:“九點四十了,你家門禁不是十點?”
蘇向晚在他對面坐下,說:“知道我十點門禁,還要九點多喊我出來。”
陸斯言笑着給她倒茶:“你不還是出來了。”
蘇向晚默了默,解釋:“我爸媽這幾天忙廠裏的事,沒空管我。”
陸斯言哦了聲,問:“點單?”
老面館也與時俱進,在桌角貼上了二維碼菜單。
陸斯言率先掃了,快速浏覽一下,說:“跟以前的菜單一樣……還給你點份排骨面?”
面館翻新後,裝修仿的是興城老式房屋。這會夜深,只頭頂點着幾盞昏黃的燈,營造出舊時油燈下的堂屋朦朦胧胧的氛圍。
蘇向晚點頭應了聲“嗯”,又借着昏昧的光,不自覺去打量陸斯言。
男人嘴角雖勾着弧度,但那笑弧卻沒舒展到面部和眼角,雖有暖光籠罩,但并未為他那白釉般的膚色添上幾分暖意。
蘇向晚幾乎一下子确定,他心情不好。無關喜怒,而是一種淡淡的無力感。
她心窩一下有些酸軟,問:“你怎麽了?”
陸斯言點完單,擡頭看她:“一定要說?”
蘇向晚一頓,繼而聳了聳肩,無謂道:“也不一定非得說,人嘛,總有那種難受卻又沒辦法具體說出來的時候。”
陸斯言笑了下,這回倒是連帶眼底都有了幾分笑意:“你比以前成熟很多了。”
蘇向晚心房突然空了一下,重逢以來,他們都盡量避免說“以前”“從前”之類的詞彙。
她兩腳并着往上擡了擡,又放回地面,忽然就決定不計較他先前的莫名其妙了。
于是,她自若道:“你也一樣,會跟我承認你在難受了。”
陸斯言臉上出現了幾秒鐘不知是回憶還是懷念的空茫,正想說些什麽,服務員把他們的面端上來了。
聊天被打斷,服務員走後,剛才的話題似乎也續不上了。
蘇向晚無甚所謂的樣子,深吸了口氣,很快一手拿筷一手拿勺,爽快道:“快吃吧,我陪着你。”
陸斯言微頓,繼而也拿起筷子,彎唇:“好,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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