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布局
布局
“還看什麽看?人早走沒影了。把這點兒弄完就可以換班了,快點快點。”柳真沒好氣地拍了身邊身材魁梧的同伴一巴掌,率先轉身離開了。
“今天簡直倒黴透頂。那個上尉也是,什麽意思啊,明明之前都說了的,”他陰陽怪氣地尖着嗓子,學女人矯揉造作的聲音道,“什麽‘按相關條例,鑒于沒有已私自銷售過的證據,暫時處以沒收、記錄入案、永遠不得入該港的處罰~’……啊呸。”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柳真揮着手中的登記簿,罵罵咧咧道,“我可是看到了!那個胖子往她手裏塞了什麽東西的!估計得了什麽好處才改口的吧?還一副瞧不起人的樣子!嘔——我都要吐了!”
說了半天,卻沒得到同伴的回應,柳真停下來回頭,卻見自己那大個子同伴還傻站在原地不知道在幹啥,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喂!昆廷!”柳真叫道,“換班了知不知道?還杵那兒望啥呢?望女人啊?”
他折返回去,卻見這大個子手裏好像攥着什麽紙條,上面隐約寫了一串名字,他一來就迅速将紙條團成了團,塞在手心裏。
柳真頓時樂了:“嘿,你這家夥,還真想女人了?”
“走走走走走。”柳真拽住了昆廷粗壯的手臂,拉着他離開,促狹地沖他擠了擠眼睛,“想女人了我帶你去一個好地方。說起來,咱倆這搭班都一星期了,還沒真正認識認識你。”
“剛才那個……”
柳真一聽這個開頭就撇起了嘴,不耐煩地提高聲音打斷了他:“甭想了。人家上尉,想也沒用。再說,想這種女人,你不惡心啊?”
說着,他抱起雙臂搓了搓,滿臉嫌棄的模樣:“別提她了行不?我吃飯的欲·望都沒了。”
柳真身邊的大個子同伴沒有再說話。海軍帽沿低低地壓着,看不清他的眼睛,只能看到從鬓角一直延伸到下巴的粗硬胡茬。
滿臉毛糙糙的壯實海兵昆廷,最後扭頭,看了一眼一前一後兩個即将消失在街上的女人背影,眼神晦暗不明。
波特卡斯·D·安。
海軍本部,青雉大将所屬,麾下第47番部隊隊長。
青雉大将直屬近衛隊隊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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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雉那邊,竟然也出現了嗎……
必須盡快找機會給參謀總長傳信才行。
而在安那邊,一直緊緊跟随着她的裴,現在卻是如一尾無根浮萍般,被狂歡舞動的人群夾在中間茫然浮動。閃爍的光球、昏暗的燈光、到處亂照的紫藍光束、震耳欲聾的音響以及不時朝她伸來的鹹豬手,正在慢慢将她推向懷疑人生的爆發點。
時間推回半小時前,她和安上尉剛離開港口的時候。
走在前頭的那位上尉大人,手插兜裏優哉游哉,好似真的在享受逛街一般,看到有意思的鋪子必得停下來,看中了一家店一定要進去轉一圈。
興致來了,還拿着項鏈啊耳環啊啥的往她身上比劃。惹得賣首飾的小商販直誇她們姐妹倆漂亮,長得像。
關鍵是這腦子不知道咋長的貨……不對,是上尉大人,還真被這話給哄舒坦了,樂呵呵地包了一大半個鋪子的丁零當啷沒用的小玩意兒。
去你的姐妹倆。長得像就怪了。
裴木着張臉,任由這位神經兮兮地把自己挂成了個首飾展示臺。
她現在都有些摸不清這個女人是怎麽想的了。
毫無疑問的是,這女人實力遠遠在她以上。姐姐突然将她從G4的海防部隊中臨時撤下來,讓她來跟着這莫名其妙的女人,就已經夠讓人摸不着頭腦了,還要她每天要交一份這位上尉所做所說所遇到的事情的詳盡報告。
她不是白癡,當然知道這是什麽意思。
可以,有必要嗎?
除了剛才遇到的一點小摩擦,這家夥做的事情,完全沒有任何上報的意義啊。
那個供貨商的貨物中所涉及的違禁藥品,雖然條例上說的是不能高于30克,但事實上它們藥用範圍十分普遍,且藥性非常溫和,即使真的高于30克,也沒有其他特別嚴重的問題。這樣的規定只是怕這些藥物濫用産生的特殊不良副作用無法控制罷了。
如果那個貨商所言屬實,确實是姐姐授權給他的話,那就應該沒什麽問題。
所以這個上尉的這種處理方法……應該就是想收點好處?
那她收的東西,到底是什麽呢?
當時她背對着身子,她沒看清。
這件事……也需要上報嗎?
……她的作用難道就是來監視上尉受賄的?
所以,姐姐究竟想讓她監視什麽啊……
不過,裴應該想到的,她因為這樁奇怪的任務來到了這位上尉大人身邊,就根本不會能有閑心把自己的任務琢磨透。
“哎哎,裴,到底考慮的怎麽樣了?還記得嗎?我之前問你的?”
她端着不知道從哪裏弄來的一盒章魚燒,又黏黏糊糊地靠過來了。
“……什麽?”
裴腦子裏全是姐姐派給她這個任務的意圖,一時沒反應過來她指的是哪件事。
這家夥嘴撅起來了。
“都說了啊!在你給我做近衛的任務期間,咱們一起吃喝玩樂好姐妹啊!你怎麽就忘記了呢?”
她親昵地扒拉着裴的腰,整個人軟溜溜地賴在裴身上。要不是裴自己明白她倆今天才剛認識沒兩個小時,她都快有這是自己青梅竹馬長大的女朋友的錯覺了。
煩死人。怎麽跟個牛皮糖一樣。這家夥沒骨頭嗎。好想撕下來甩開。
裴木着臉,身上被只八爪魚纏得走不了路也沒發火,只是遷就地停下了腳步,直挺挺站在原地,不動也不吭聲。
“牛皮糖上尉大人”也不介意自己暧昧對象的反應極其冷淡,借着身高差距,舒服地靠在她肩上:“唉。你也就一點好了。身高。嗯……靠着真舒服。不過還是不行啊。”她用後腦勺輕輕磕了磕裴的肩窩,又胡亂蹭了蹭,撇起了嘴,“……你太瘦了吧,太瘦了抱起來硌手啊。你看看,當枕頭也不軟和。”
“胸也不是特別大……唉,你這孩子,比我還大幾歲吧?小時候都吃的啥啊,長成這副瘦杆子模樣。”安心疼地道。
一只手忽然擡起,精準捧住了裴的一邊胸·部。裴被驚得寒毛一炸,驚悚地發現,自己竟又一次,完全沒發覺這女人的動作。
這再次使裴加深了認知——如果她要殺她,絕對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情。
這讓裴興奮得渾身戰栗。若是時機正好,她一定會向她好好讨教一番。但是……
裴想起了自己密不能言的真正任務。
她有些寒毛直豎的恐懼感。
不過在這種時候,這些問題呼嘯着沖過腦子也只是一瞬間的事情。
纖柔細膩的手覆在上面,并沒有停止動作。趁着裴愣神的功夫,不緊不慢地,以一種十分輕柔小心的力度,揉了揉。
裴渾身雞皮疙瘩從頭皮一直鋪到了腳板心,她連忙伸手抓住了那只手腕,将它拽離了自己的胸脯,制止了它接下來可能還會有的意圖。
這個地方除了裴自己洗澡之外,誰都沒有碰過。如果幹這事兒的是個男人,裴早就踹的他跪在地上抱蛋喊媽媽了。可是,現在是個女的……
……是個女的,就更惡心了吧!
神經病吧這個女人!
簡直莫名其妙!
裴在心裏暗罵。
閑得慌調·戲到她頭上來了?!開什麽玩笑!
裴深吸了一口氣,勉強壓抑住了差點将這混蛋狠狠推離自己的無禮沖動,只死咬着牙,從牙縫裏擠出了幾個字:“……上尉大人,請您自重。”
“哎呀,別生氣別生氣,我不是那個意思。”上尉大人立刻大呼小叫起來,“都是女人還怕什麽呀,你有的我也有不是麽。”
說着,刻意挺了挺腰。
安的身高較裴低了大半個腦袋,裴一低頭,便不可避免地看到了她刻意向她展示的……
“……”
裴一臉吞了蒼蠅的表情,僵硬地別過了視線。
“你看看呀你看看呀。”
“……”
安笑眯眯地用自己軟軟的胸磨蹭着她。
隔着兩層衣服,胸腹部還是一片軟膩的觸感。随着她的挨近,這種感覺甚至讓裴有了一種鼻中呼吸的空氣也全都被一股甜香侵襲殆盡的錯覺。
這讓她感覺窒息。
于是她揚起脖子,盡力将腦袋別到了一邊,強迫自己去看看街景。
再忍忍吧。再怎麽說,對待上級若是太過粗魯,最後吃虧的絕對會是她。
下一次。
她告訴自己。
這奇怪的家夥若再做出任何出格的舉動的話,她就不用再顧忌什麽上下級的禮儀了,直接把她推開就好。
事不過三。第三次就可以……
“媽媽你看!有兩個姐姐在街上——”路過的小女孩兒指着她倆大聲道。
話沒說完,她的母親便捂住了她的嘴,将她抱了起來,快步走開了:“噓,別亂說話。人家的事兒跟我們沒關系。當做沒看見就好了。”
裴:“……”
這時,裴才驚覺,她倆周圍早就被空出了一小片空地。附近店鋪的店員,路上的行人,路過的流動攤鋪——周圍所有人,都向這邊投着遮遮掩掩的打量目光。
裴被盯得漲紅了臉,渾身僵硬,不得不得扶住安的肩膀,制止了她的繼續靠近,想将她稍稍推離自己身邊——
不過她還是低估了某人的厚臉皮程度。在她的手放在她肩膀上的一刻,上尉大人更是得寸進尺,順勢就嬌滴滴地将自己往她懷裏揉。
裴被逼的退了一小步。
這回,她非常敏感地覺察到了周圍暗暗注視着她倆的各種各樣的目光。熾熱的更熾熱,古怪的更古怪,嘲弄的更嘲弄,輕視地更輕視。他們好像都在用放大鏡盯着她,咂着嘴,搖着頭,吐着唾沫星子,發出“噫——”的噓聲。
在某種意義上,所有的事情都不分對錯。只是或許發生在了錯誤的場合、錯誤的時間,和錯誤的人。
或許,這種事情發生在酒館、夜·店、歌舞廳、甚至是深夜的小巷、空無一人的漆黑角落,在人們眼中都是很正常、且需要“非禮勿視”的事情。
即使是兩個女人。
即使她身着代表正義的海軍服。
但是,但是現在是在街上的話……
裴有些難堪了,掙紮道:“上、上尉大人……”
“……喜歡……”整張臉都埋在她懷裏的人,忽然悶悶地飄出來含糊的一句嘤咛。
低低的呢喃如在情人耳邊初次鼓起勇氣坦露的喁喁細語,羞怯怯如清晨黃莺的嬌聲,尾音顫巍巍地被掐斷在了喉嚨裏,像是有一只手不準她繼續下去,強行阻止了即将出口的沖動。這細弱的嗓音,一聽便就讓人容易覺得是心裏感情的自然流露。不管面上有多麽不靠譜不着調,有多麽令人惱火氣恨,也不能否定她擁有正常的情感……
裴想要将她徹底推開的動作僵住了。她在這個時候,才突然意識到自己可能正在面對一種很了不得的狀況。
能在大庭廣衆之下做到這個地步的,除了這人本身就我行我素厚臉皮之外——這是她的性格使然,不能作為什麽依據,裴覺得這應該已經不能單純算是給她搗亂、或者心血來潮了吧。
若只是單純起個逗弄她的壞心思,作為同性,根本不會做成這樣……
更何況,她只有17歲。
17歲的思春少女啊……
她自己在17歲的時候,不也是有過……
裴一下子心就軟了。
萬一真的是這樣,那,那她的舉動若是太過輕率,不就,不就會……
“安、安上尉,可以、可以先放開我麽?我們、我們可以好好談談……”裴戰戰兢兢地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臂,試圖将她從自己懷裏拔出來。
帶着一點點慌亂意味的動作,被安一把揪住。
安捏着她的手,倏地擡起頭,裴就這麽猝不及防地撞進了那雙近在咫尺的眼。
那雙烏亮亮的瞳仁兒,浸潤了萬家燈火,一汪碧波清潭倒映着漫天星月。
忽的,她笑眯了眼。兩側頰上細碎淺淡的小雀斑随着笑,使整張臉都生動了起來。只聽她漫不經心地笑道:“哦呀,小裴的意思難道是,不在‘這種地方’就可、以、了麽?”
“可以”兩個字,被她咬得特別重。
或許這個人是真的有什麽魔力,或許是剛才的猜測實在是太過突然令人震驚,或許是因為她格外想念大海、想念她的海防部隊,腦子都被那腥鹹的海風灌成了漿糊……
短短的一句話,被裴在自己有些鈍的腦子裏過了好幾遍,才反應過來這是什麽意思。
在這個意思面前,被擅自稱為“小裴”都是很次要的事情了。
“不、不是——?”
裴剛想反駁,懷裏卻突然一空。
上尉大人根本不給她說完的機會。她幹淨利落地站直了身子,極其自然地拍了拍被弄皺的上衣,然後憤憤然往嘴裏塞了一個章魚燒,大嚼着含糊道:“說實話吧,我之前還一直期待會來一個活潑可愛又漂亮的妹子呢。年輕小姑娘肯定能和我一拍即合。”
“……”
臉上什麽不該有的表情都沒有,坦坦蕩蕩大大咧咧,嘴角還沾着章魚燒的醬汁,被她邋邋遢遢一伸胳膊全抹在了袖子上。哪裏是什麽“第一次遇見不該喜歡的人而別扭歡喜的單純少女”。
裴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繞了這麽一大圈,這人竟然還記得最初要跟她“在做近衛的任務期間,一起吃喝玩樂好姐妹”的話題。
還沒反應過來的裴,有種自己被牽着鼻子走的狼狽感。
該死的!
她果然是在耍她玩兒!
她竟然真的理解成……
剛才被如此耍弄臉色都沒有變得很多的裴,現在臉是一陣青一陣白,羞恥得恨不得找一個地縫鑽進去。
“不過,有人陪着總比沒人有意思。”這位看上去已經纡尊降貴地接受了這個事實,此時正有些氣悶地嘟哝着,“活這麽久,還真沒見過這麽拽的近衛。要花精力花心力去讨好就算了,就當是人文關懷……把錢錢捧到她面前還一副——”
“——‘人家考慮一下下了啦~’的樣子。”
上尉大人頭一仰,身體向後一癱,又沒骨頭般的靠在她肩膀上。昂着下巴鼻孔朝天還翹着指頭的姿态,像極了一只做作欠揍的開屏孔雀。
啪嗒一聲,孔雀小姐的戲還演的意猶未盡,她另一只手上拿着的章魚燒,油汁嘩啦啦潑在了裴潔白的軍裝上,落下一串香噴噴的髒漬。
“……”
果然吧!
這只是個愛耍人玩兒的混蛋而已!
虧她……虧她剛才還為她想了那麽多!
裴的牙咬得咯咯直響,心裏為剛才還真上了這家夥當的自己而感到十分恥辱。
下一次!
下一次她再也不會信她的鬼了!
裴在心裏怒氣沖沖的發誓。
再好心地替她找借口,她就,她就——
“真是內向的小孩兒呢……不說話的話,就當你同意啦!”
耳邊,只聽她這麽愉快地替她下了結論。
“……啊?什麽?”
裴終于反應了過來。
她倏地低頭看向靠在自己懷裏的某人,某人仰起頭,送了她一個純良可愛的甜笑。
“真是的了啦,怎麽是這麽個別扭的孩子~讨厭啦~萌死我了~想答應就直說麽,還害羞?”
上尉大人的小粉拳在羞澀開心地捶她的胸口。
“……”
拳頭一點都不重,捶在身上根本沒感覺,反而帶着足以将人溺死的親昵信賴和撒嬌。
裴被捶得渾身僵硬。在遲鈍地發覺這人嘴裏可能連半句真話都沒有後,胸中更是一股惡氣久久翻騰不下,每捶一拳頭,裴就感覺自己更想吐了。
她只能木愣愣站在原地,只當這胸膛不是自己的。
“既然,你答應了的話……那我們就……”
忽然,一只柔軟的手伸了過來,撫上了裴的側臉,溫柔的觸感驚得她打了個激靈。
又是什麽鬼花招?
裴心裏警惕起來,準備不動聲色地看看這位又要出什麽幺蛾子。見招拆招就是。
但是,接下來的動作,卻讓她怔住了。
那只手在她的臉頰逗留稍許,輕緩地爬到了她的腮邊。細膩的指尖順着下颌線,頑皮地滑到了下巴颏。
略一逗弄,複又向前。這次則是張開整只手心,極盡缱绻地捧住了她的半張臉。
“好像……讓你誤會了呢……對不起哦……”耳邊有輕輕的呢喃,忽的,她輕輕一笑,呼出一片沙啞暧昧的疼惜,“……因為,裴真的太可愛了嘛……真的,讓人忍不住的想逗一逗呢……”
裴的表情有些僵硬。
對不起?
為什麽要說對不起?
她有誤會什麽嗎?
不對,這應該又是這家夥的惡作劇……
但、但是,後面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逗她?
安卻不會給她時間思考太多。
動作,還在繼續。
這簡直是裴出生21年以來頭一次的新奇體驗。所有的注意都被這只手吸引了過去,她的每一根神經都在緊繃、準備發出尖叫,渾身的肌肉都在開始緊張,血液似乎都加快了流速。
裴感覺自己甚至可以肯定,她絕對、絕對聽見了那幾只柔軟的手指下,皮膚與皮膚輕輕摩挲的聲響。
指尖,輕輕夾住了她的冰涼的耳垂,抿了抿。
裴屏住了呼吸。她的心裏明明白白告訴着自己,這肯定又是這位摸不清套路的上尉大人戲弄她的新把戲,或是她異想天開的心血來潮,亦或是想看她出醜的惡趣味,她說的任何鬼話都不能聽,不能相信。
但是……
但是這樣的……?
這樣的……
裴有些迷惑了。她有點慌亂地眨巴眨巴眼睛,剛才腦中還在臆想着要如何如何犀利地潑這壞心眼的惡心上尉的冷水,如何如何用不動如山的冷峻态度應對這不可理喻的折磨,現在竟一片空白了。
直到一個呼吸小心地湊到了耳畔。
近到,裴甚至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從她唇間呼出的熱騰騰的氣體,以及氣流摩擦氣管,稍粗重的沙聲。
而那只手,則繼續向前。
指腹仿佛在描摹一張尚帶晨露的蟬翼一般,小心翼翼描繪着她的耳廓。接着,手指插入了發,整只耳朵徹底淪陷在了甜膩的揉弄中。
她似乎在輕輕地笑。
“……那就……拜,托,你,啦。”
裴猛地推開了她。
倚靠在自己身上的重量消失了,兩具身體緊密相挨的溫熱也随之消散,剛才還貼着一個暖呼呼人體的肩窩附近,被絲絲縷縷渲染了夜色的涼風一吹,竟感覺有了些寒意。
裴被風一吹,打了個寒戰。
而這個可恨的上尉,她至今順風順水的人生中第一次出現的滑鐵盧,被她推的踉跄了幾步,站穩了腳跟。
擡起頭,她沖她嫣然一笑。裴一個恍惚,竟感覺眼前尚且青澀的少女有了幾分迷人的妩媚。
“小裴,真是可愛。”紅唇微微翕動,裴清楚地聽到了這句促狹的調侃。
G4海軍支部的準将,最高指揮官莫蘭迪中将的副官,斐——她同父異母的姐姐,比她大了11歲。
在她開始記事時,姐姐就已經在偉大航路擁有了準尉的軍銜。
她的姐姐,聰慧果敢,能力超群,更重要的是堅守着內心的正義從不動搖。在她的心裏,是一位多麽凜然不可侵犯的女神。
于是,在父親和姐姐的雙重激勵下,她追随着姐姐的腳步,在每年海軍的募兵令下,踩着年齡的最低線,迫不及待入了伍。
堅守正義,堅定維護世界的和平與秩序;潔身自好,向世界展示海軍的高風亮節,是作為海軍本分。每一位只要穿上了海軍服的人,都應該這麽要求自己。
她确實,一直都是這麽認為的……
直到今天。
“……哎呀,您覺得我可愛麽?真失禮呢,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端坐在吧臺上的年輕少女故作成熟地說道。
她身邊坐着一個穿着花哨的年輕男人,正微微向她傾身,扶在她椅背上的手不老實地悄悄觸碰着她的肩,另一只胳膊自認為潇灑地搭在吧臺上,手指輕佻地虛撩着少女鬓邊的長發。
震動的音樂巨響混着不時響起的興奮尖叫,震得人耳朵發疼,舞動着肢體的人們在閃爍的昏暗燈光下如失去理智的妖魔。
身邊時不時傳來兩人低低的調笑聲。
裴陰着臉,默不作聲地靠牆站在離安不遠的地方。象征着正義的潔白海軍服與此處群魔亂舞的雜亂場景十分格格不入。
眼皮子底下那個被男人幼稚的調·情手段逗得咯咯直笑的少女,正是她此次的任務對象,海軍本部青雉大将麾下的上尉,波特卡斯·D·安。
前不久,好不容易結束了在舞池裏的扭動,上尉大人終于累了,走上來點了一杯酒。年輕的少女即使穿着平庸不起眼的私服,也是格外引人注目。這不,很快就有男人被招來了。
扶在她椅背上的那只手,磨磨唧唧摸來摸去,終于輕輕攬上了少女的腰。
裴一直關注着那邊,見此情形眼皮子跳了一下。
确實,她一直都是這麽認為的。
堅守正義堅定維護世界的和平與秩序潔身自好向世界展示海軍的高風亮節是作為海軍本分……
她一直以來也是這麽要求自己的。她身邊的人也都是這樣。
不過,就像同樣的形成機制造不出兩片完全一樣的雪花,同樣打着正義的旗幟的,也不見得就是兩個完全一樣的海軍。
就像現在她面前這位一樣。
“……啊,真的麽,今天是你的生日嗎?真巧诶!”上尉大人雙掌一合,做出一副驚喜的單純模樣,“那咱倆就是同一天生日啦!我的生日也是今天!”
裴默默翻了個白眼。
安上尉的生日是不是今天她不知道,但如果是她,她就不會相信這種騙人的鬼話。
那個男人卻顯然不會這麽想。和姑娘搭上話了,興奮得嘴都咧到後槽牙去了。
“……事實上,我今天是偷偷跑出來的。”上尉大人正做出一副為難的表情,不谙世事的少女姿态盡露無遺,“爸爸媽媽管得嚴,我都17歲了,他們甚至都不允許我跟朋友在晚上出門玩。”
也就17歲這句是真的了。
裴冷漠成了個冰雕,就這麽目不轉睛地盯着上尉大人撩男人。
若是只有她被調戲的那一次,她還能看在她年齡小不懂事的份上為她開脫,但是緊接着她就來這種鬼地方釣男人玩兒……
才17歲,看着小臉白淨淨兒的,怎麽就是個這麽輕浮浪蕩、謊話随口就來的姑娘呢,白瞎了她大好的前途。
裴沒有妹妹,但是想着若是自己是這副模樣,姐姐斐該是有多麽難過。
這麽想着,就覺得惋惜起來。
“每天不是彈琴就是畫畫,要不就是學習禮儀,這有什麽好玩的嘛。”上尉大人撅着小嘴,不滿地控訴着,“我的禮儀教師還兇的很!頭上的書掉了要挨罰的!”
裴分明看到了那花哨男人臉色有了變化。
本來只是想搭讪一個美女,看有沒有機會撈上一炮,沒想到搭上了一個貴女……
談吐矜持,衣着卻十分普通。退一步說,即使不是貴族女孩兒,能受到這樣教育的,也絕對是富家女了。
還是個落了單的,單純爛漫,毫無心機的富家女……
這樣的女孩兒,蒼蠅可是最喜歡叮了。
“……還好啦,也沒有很無聊。”不知男人說了什麽,上尉大人小臉兒紅撲撲的,看上去十分高興的樣子,“我很喜歡彈琴的。啊,對了,我只悄悄告訴你一個人哦。”
她眨眨眼睛,神秘地向花哨男人傾身,男人也連忙配合地附耳過去。
“……其實呀,我和我的幾個好朋友偷偷組了一個樂隊!我負責鋼琴,其他的話,小提琴手、主唱都有現成的,就是吉他和鼓手……”
她苦惱地皺起眉:“吉他倒是可以……我有一個朋友喜歡吉他,但家裏人不讓學,覺得是玩兒這個上不了臺面,她就背着家裏人偷偷練習吉他,已經有三年了。”
“就是鼓手不知道怎麽辦。沒有鼓點節奏的話,總覺得哪裏不行……我們倒是想過從現在開始找個人偷偷學一下,畢竟鼓比起其他的樂器,應該會好學一點……”
“關鍵是鼓……沒有鼓怎麽練習呢?再說,敲鼓的聲音也太大了,根本不能像吉他那樣藏在琴房裏偷偷練……”
總是自己一個人說太多是非常不禮貌的,上尉大人終于遲鈍地察覺到了身邊的人已經很久沒有接過話了,臉上一紅,羞怯地連連擺手道:“……這是、這是我們鬧着玩的啦,不能當真的,相比起那些職業的樂隊那肯定……”
花哨男人連忙笑着安撫她,并也神秘地在她耳邊悄悄說了什麽,順勢就往少女那邊靠的更近了一點,摟着她腰的手也也将她往自己這邊帶。
看上去,少女已經是整個人被他抱了個滿懷了。
上尉大人卻一副渾然不覺的樣子,聽完他的話,眼睛一下子亮起來了:“……诶?您說您有組樂隊的朋友?真的嗎?”
花哨男人笑着點點頭,又湊近她耳邊,補充了一些。
“那……那,”可愛的小姑娘開心的臉都紅了,激動的不行,說話都有些不利索了,“……您,您可以……可以……”
花哨男人笑着點點頭。
“太好了!”上尉大人握着小拳頭小小地歡呼了一聲,激動地規劃着,“有了您的幫忙,我們就可以借用到練習室,還有鼓!下次我會帶朋友來的!”
說完這話,上尉大人意識到自己私自做了決定不太好,于是小心翼翼地望向了花哨男人:“……我帶朋友一起去,您介意嗎?”
花哨男人當然是拍着胸膛說沒問題,他和那些玩樂器的家夥都是好哥們兒,他們不會介意的。
上尉大人終于放心了,眼睛亮晶晶地凝視着男人,甜甜一笑:“謝謝您先生,您人真好。”
這招顯然非常對花哨男人的胃口。他豪放地擺擺手,順水推舟便說還叫什麽先生,遇見了就是緣分,不如認個志同道合的義兄妹,以後叫他一聲哥哥,想玩兒什麽哥哥都帶你玩兒。
上尉大人立刻笑開了,脆生生地喊了聲:“哥哥!”
兩人頭碰頭,順理成章商定了見面的日期和地點,花哨男人便舉起酒杯,示意與她幹杯約定。
上尉大人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是要舉杯,連忙拿起桌上自己來時點的酒,與他碰了碰。
花哨男人抿了一小口,餘光卻時刻關注着少女的舉動。
上尉大人手裏拿的是一杯漂亮的雞尾酒——經常混跡此處的男人很清楚,這種酒添加的是果汁,度數也不高,也就賣了個相貌漂亮,喝起來沒什麽味道。
只見上尉大人将酒杯舉至唇邊,一仰頭,喝果汁般噸噸噸喝了兩大口,臉頰迅速被酒氣沖的紅了,一副喝酒十分生疏的模樣。她喝的太急,有些被酒的苦澀嗆着了般,卻不想表露出不會喝酒的慫樣子,于是故作淡定地放下酒杯,遮掩住嘴,悄悄咽下了沖出喉頭的酒氣。
不過這哪裏瞞得住自認為精明的花哨男人的眼。他見狀,意識到這女孩兒不擅長喝酒,立刻殷勤提議要再請她喝一杯,說是生日碰到也是緣分,作為哥哥理應請一杯酒。
上尉大人恰到好處地露出遲疑,猶猶豫豫地說能不能換成果汁,如果喝的太多,會被爸爸媽媽發現的。
花哨男人立刻果斷拒絕,理由是“在這種地方喝果汁太浪費了怎麽能不給哥哥一個面子”之類。
上尉大人順水推舟答應下來,還不忘先為難了一小會兒,自然又是一陣千哄萬哄的甜言蜜語。
理所當然是花哨男人去點的單。他走到正在擦拭酒杯的調酒師那邊,摸着下巴思考了一會兒,跟調酒師說了什麽後,重新面帶笑容返回了上尉大人身邊。
裴眼尖地看到調酒師放好酒杯,從酒架上拿起了一種烈酒。
兩人又愉快地聊開了。
裴悄悄看了一眼時間。
已經晚上10點多了。
距離上尉所說的“只是出來逛一逛,很快就會回來”早已相去甚遠。
還要繼續喝酒嗎……
裴皺起了眉頭。
她很不喜歡這個上尉。但是護衛她是她此次的任務。讓她養好傷、完好無缺地離開G4,也包括避免她因為糟糕的個人習慣而無法變得“完好無缺”。
喝一杯就算了,還要喝第二杯……
裴不耐煩地嘆了口氣,還是起身,向相談正歡的兩人走去。
裴站定在兩人身後,看着上尉大人狀似無知無覺笑的前仰後合的背影,心說這種程度的靠近,她怎麽可能沒有發現。
玩的挺開心啊。
她暗哼道。
“安上……安,”稱呼剛出來,硬是生生改了口,“……我們該回去了,不然會被、被……你爸爸媽媽發現的。”
直到裴出聲,花哨男人才發現自己身後站了一個穿着海軍服的女人。看到這身制服,不由得一驚。
上尉大人看上去也被她的出現吓了一跳,倏地回頭,看清了她後,便像是偷吃糖的孩子被抓包了一般,騰得蹦下了高腳椅,慌亂了起來,一面用手推着裴,想将她推離這個地方,一面沖花哨男人尴尬地笑。
演的真好。
裴在心裏呵呵笑。
她看到那花哨男人一臉惋惜,卻絲毫沒有起疑的表情,便明白上尉大人的演技起效了。
“……你是怎麽找到我的?!你先回去……哎呀姐姐我的好姐姐……算我求你……”上尉大人背着花哨男人,向她做出央求的姿态,說話聲音卻能保證那邊那個伸着耳朵偷聽的家夥能一字不落地聽清。
“……記得回去別和爸媽說啊……不然我會挨罵的……”
裴死魚眼,由着演戲上瘾的上尉大人在身邊蹦跶。
“……啊?!爸爸媽媽已經知道了?!那、那怎麽辦天吶……”上尉大人自導自演,一副着急上火的樣子。
“哥,抱歉呀,我姐姐來找我了,我必須得走了。”她回頭匆匆對那個花哨男人說,還一臉沮喪惶恐的模樣,“我爸爸媽媽知道我偷跑出來了。完蛋了,我回去要挨罵了。”
花哨男人自然是安慰她說沒事快點回去,別讓爸爸媽媽擔心,妹妹這麽乖巧爸爸媽媽怎麽會舍得責罵之類的。
“那、那我就走了?”上尉大人依依不舍地望着他,眼眶都紅了,眼睛可憐巴巴地眨連眨,卻努力憋着,不讓自己哭出來。
花哨男人安撫地拍拍她的頭,溫和地和她招招手作為再見。
小姑娘牽起姐姐的手,走了兩步,忽然又跑了回來,飛快往他手裏塞了什麽東西。
“……随時,都可以打給我。”安俯下身,湊在他耳邊,低低說道。
柔軟的發滑下肩,蹭在男人的臉上,絲絲癢癢的,讓人忍不住想将這小頑皮抓在手心裏,再也不放開。
花哨男人也确實這麽做了。不過他剛伸出手,小姑娘便飛快縮了回去。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做出這麽大膽的舉動,她羞澀得不敢看他,送完東西,立刻扭頭跑回去了。
小姑娘跟着她的姐姐,一步三回頭地走了。花哨男人保持着溫柔的笑容,目送小姑娘走遠。直到小姑娘和她姐姐的身影淹沒在了人群中,花哨男人才舒了口氣,往椅子上大喇喇一靠。
這時,調酒師送來了剛才點的酒。
“嗯?怎麽才來?壞事了知不知道?”他斜了調酒師一眼,倨傲地點點下巴,“放這兒吧。下次動作快點。今天大爺我心情好,不跟你一般見識。”
在酒吧工作,什麽牛鬼蛇神調酒師沒見過,自然是不會跟他呈口舌之快,微微鞠躬,走開了。
花哨男人捏起酒杯,享受地輕輕抿了一口,咂咂嘴。辛辣的酒液充斥着口腔,刺激得他皺起了臉。
真是好酒啊,最後沒能讓她喝到這個,還真可惜了。
不過……
花哨男人張開手,将手心裏的字條展開,抖摟開。
被捏皺了的紙張上,清清楚楚寫着一串電話蟲號碼。透過頭頂上的燈光,微微有些透明。
肥羊,不是還在網裏呢麽。
将近十點半,晚歸的兩人回到了G4。裴将任務目标送到房間,交給棕色短發的小護士看護,便立刻甩手走人了。
在小護士的數落聲中,窩囊的上尉大人乖乖聽訓,讨好地笑。
笑着笑着,上尉大人吐了一地。
小護士焦急地問她今晚吃了什麽,上尉大人依舊笑着說沒事沒事。
小護士動作迅速,清理完嘔吐物,正準備過去安頓她休息,便看見站在床邊換衣服的上尉大人慘白着臉,噗通一聲栽倒在了地上。
十一點多。
G4海軍支部的VIP病房區,回蕩着少女驚恐的尖叫。
在G4的衛生部忙亂一片的時候,此時的波德克島上,挨近貧民窟的一條污水溝裏。
隔了一座樓房,那邊便是燈光炫目紙醉金迷的人間天堂,樓房這邊,确實被世界抛棄的陰暗肮髒的垃圾場。
西弗随意地靠在黑漆漆的牆上,漂亮的花哨外套被他小心地疊了起來,搭在胳膊上,下半·身還穿的是光鮮亮麗的西裝褲,上身穿的卻是一件洗的發白的破洞T恤。
他撣了撣即将燒盡的煙頭,舉着電話蟲,笑道:“……大哥,我說過了,一星期後的那個交易,咱們不去了不虧。大哥您想,不說今天那小丫頭,一星期後她說會帶朋友來……即使不和她們的父母索要贖金,光把這幾個小丫頭賣掉,也夠我們揮霍好一會兒的了。”
“那可是,富貴人家嬌養起來的女孩兒。”男人咧開嘴,尖尖的牙齒泛黃,精心裝扮掩飾過的臉,此時已是一派的貪婪,“賣了她們,還愁沒有錢拿嗎?”
“并且……”他将電話蟲放在肩上,騰出手,從褲兜裏掏出一張紙條,看着上面的號碼得意地說,“我随時都可以聯系上她,把她約出來不是輕而易舉……”
“笨蛋!”電話蟲怒吼,顯然那邊的人被激怒了。
西弗吓得一抖,不說話了。
“一星期後的交易,你知道是和誰交易嗎?!能爽約就爽約?!”電話蟲暴跳如雷,“我們好不容易撈到的機會,如果能成為他們的代理人,那可是今後都揮霍不愁了!為了‘那個’東西,即使是貧民窟的人,去偷去搶,也能給我們籌來巨款!”
“……那、那這邊……”西弗戰戰兢兢道。
“想辦法換個時間,反正不能是17號。”提起正事,電話蟲的怒氣稍稍平息,稍作沉思道,“……哄小丫頭開心一點兒,除了17號都可以。”
“是是是。”西弗連忙答應道。
啪嗒。
電話蟲被挂斷了。
西弗大松了口氣,郁悶地抓抓腦袋,看着紙條上的號碼,再次撥通了電話蟲。
這個平靜的夜晚,斯佩迪爾號在海上抛了錨,船孤零零地停泊在無垠的大海上。
餐廳裏亮着燈。那張木質長桌上,海賊們還在喝酒吹牛。
喝着喝着就哭了起來。
賽巴和巴利抱頭痛哭:“艾斯啊嗚嗚嗚嗚——船長啊嗚嗚嗚嗚——艾斯死了,我們可怎麽辦啊——”
“嘴巴幹淨點!小心我揍你們!誰說艾斯死了!”費納莫雷咚咚咚喝幹了酒,将空瓶子哐的一聲墩在桌子上,瞪着一雙紅眼睛,也不知道是被朗姆的酒氣沖紅的,還是別的什麽原因。
“是啊,艾斯不可能死的!”基梅爾也嚷道,“那可是艾斯啊!區區一個小島怎麽可能困住他——”
“要我說,就是那個安的問題!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她——”岩流本來還在義憤填膺地控訴,說着說着卻說不下去了,背過身子,只能見到顫抖的脊背。
“行了,我們都說好了的,要等艾斯回來。”空海沉聲道,“艾斯什麽時候食言過嗎?他說會回來,就絕對會回來的。他相信着我們,你們這又是在哭什麽?哭喪嗎?”
……
丢斯沒有加入夥伴們的争執,而是一個人站在一邊喝着悶酒。心裏想的,全是那個在荒島上,兩人都饑腸辘辘即将死去的時候,願意将自己發現的唯一一顆果實分享給他的少年。
雖然大家都說着相信艾斯絕對不會死,所有人都在等着艾斯的歸來。可是也誰都明白,在那樣一個島上,沒有船的艾斯,怎麽可能出的來呢?
更壞的情況,艾斯已經死去……
一想到這個,丢斯心裏便是一陣難受。
他又灌了口酒。
已經快一個月了。
若是艾斯真的是因為他們憑借着“相信”的借口離開,而遭遇到走投無路的局面,那他們……
他們還有什麽顏面自稱為艾斯的夥伴呢?
突然,啪的摔碎聲突兀響起。
餐廳裏所有人都靜了一瞬。
是岩流。
他摔碎了酒瓶,喝的紅通通的臉怒氣勃發,站在凳子上,一擡腳咚的踩上了桌子:“聽好了——你們!我!岩流!長手族的岩流!被艾斯、被艾斯從奴隸的身份中解放出來!艾斯!艾斯是我的船長!我要回去找他!”
“不管他是死是活!我都要、回去!”他嘶聲吼着,脖子上青筋盡顯,“即便、即便是他已經死了!我也要!找到他的屍體!”
“即便是死!我也要和他死在一起!!”
整個餐廳塞着這麽多的海賊,亂糟糟的酒瓶子和菜肴,卻是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清清楚楚。
岩流拍拍胸脯,有些醉的搖搖晃晃,發紅的眼掃了一圈,鄙夷道:“你們、都是孬種嗎?為了艾斯……難道,還在吝惜、吝惜你們……那些早就該丢掉的狗命嗎?!”
轟的一聲,整個餐廳爆發出沖天的叫好和喝彩。
所有人都在用盡全力的嘶吼,仿佛是要把這将近一個月的擔憂恐懼都趕出身體,酒瓶的摔碎聲此起彼伏,每個人都在怒吼聲中,在心裏對他們的船長起誓,做下獻出生命的覺悟。
丢斯笑了,搖了搖還剩半瓶的朗姆,沒有摔酒瓶,将它穩妥放在了桌子上。
看來,根本用不着他來說,這些家夥啊……
他應該相信這一點的。
不止是他,這艘船上所有的人,包括那只猞猁,誰不是因為艾斯,才能有的今天。
接下來的航線,決定了。
返程。
回古萊茲麗。
丢斯起身,準備回去重新規劃接下來的航程。
這時,安置在餐廳角落的小桌子上的電話蟲,忽然響了起來。
噗嚕噗嚕噗嚕——噗嚕噗嚕噗嚕——
丢斯随手接起:“喂?”
“嘿嘿嘿,是安妹妹嗎?是我呀,今晚上剛認識的,你的義兄,西弗……”
電話那頭傳來了一個陌生的聲音,說的話也有些奇怪。
……西弗是誰?
丢斯下意識認為是打錯了,于是禮貌地拒絕道:“不好意思,您可能弄錯了。再見。”
說着,便準備挂斷電話蟲。
“哎哎哎等等等等,沒有,嘿嘿,沒有弄錯。”電話蟲那邊的人連忙制止道,“啊,聽聲音,我猜測您應該是安妹……安……安小姐,安小姐的家人嗎?哎呀哎呀真是萬分抱歉,請容鄙人自我介紹……”
丢斯皺着眉頭,聽着這人蹩腳做作的謙辭和誇得天花亂墜的自我介紹,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等等!你說誰?你說,你是誰的……朋友?”丢斯打斷他問道。
“就是,您府上的,安小姐呀。”
安……小姐?
丢斯呆住了。
“哎呀本來鄙人不應該如此冒昧地突然打擾的,但是安小姐與我在17號有一個約定,我,哎!你說,怎麽就剛好在17號!這事兒真是的!我回來才發現我在那天有急事,不能赴約……所以呀……”
丢斯根本等不及他把話說完,迫切地連聲追問道:“你說的安小姐是誰?是波特卡斯·D·安嗎?你在哪裏碰到她的?她身邊有沒有一個男人,戴着橘紅色的牛仔帽?”
一連串的逼問過後,對面卻沒聲了。
丢斯心裏咯噔了一聲。面對如此摸不着頭腦的情形,他立刻反應過來,自己一時失言,讓對面的那人起了疑心。
“丢斯,是誰啊,這個時候……”空海突然過來,拍了拍他的肩。
丢斯立刻豎起手指,做出噤聲的手勢,對空海使了個眼色。
一向态度随和的丢斯,少有的厲色。空海意識到了什麽,忙對鬧得正歡的夥伴們打手勢示意安靜。
丢斯喝的有些暈乎的腦袋徹底清醒過來了,腦子轉的飛快。
如果這真的是安小姐傳來的信息,他現在也沒時間思考為什麽用這種方式傳信了。不過若他們還一直處于危險中沒有逃脫,這種避人耳目的傳信方式,确實是最理想的。
這個人說,他今晚見過安小姐,還跟她定下了一個約定。那麽,他肯定就在安小姐和艾斯的所在地。
也就是說,他只有這一個機會。
17號……安小姐暗示他的日期,難道就是17號嗎?一星期後?
……那麽地點呢?他們到底在哪裏?
丢斯回頭,對旁邊的空海打了個手勢,示意稍等。空海立刻回身轉告身後的夥伴們,讓他們繼續保持安靜。
剛才還亂糟糟的餐廳,一瞬間,如同這個空間中所有的活物,都突然間憑空消失了般。
每個人都如木樁般站着,屏住了呼吸,生怕弄出一丁點兒動靜。
丢斯拼命平複着激動的心跳,維持住了平和的口吻:“……咳咳,抱歉,我失态了。我是安小……安的,哥哥。她還……還沒有回來,所以……我有點擔心了。”
半晌,還是沒有回應。
整個餐廳的海賊們提心吊膽的等着。
所有人都生怕下一秒,電話蟲那頭的人啪嗒一聲挂了。
“……您好?還在嗎?”丢斯小心翼翼地繼續道。
他想了想,故意說了些安的外表特征:“不好意思,您說的安,是舍妹嗎?我的妹妹安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兒,頭發自然微卷,長發,是淺金色的,黑眼睛,臉上還有一點雀斑……”
“哎呀哎呀!原來是哥哥啊!”那人立刻叫了起來。
丢斯悄悄大松了口氣,繼續冷靜道:“那麽,安現在在哪裏呢?”
“這個……哥哥您問我,我也不知道呀。”那人苦惱道,“我和安……小姐已經分開好久了,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裏。”
“要不……等她回來了,我過會兒再聯系您好嗎?”那人提議道。
不能讓通話就這麽結束!萬一結束了後,他仔細回想起來剛才丢斯說漏嘴的內容,有了哪怕一點點警惕,就不可能再打過來了。
這樣下去問不出東西來。
丢斯抿了抿緊張到發幹的嘴唇,張口道:“……沒關系,我們兩個對一對信息,說不定就能找到安了。”
“您是在哪裏見到安最後一面的?”
“嗯……這個嘛……我和安小姐分別後,就再也沒見過了……”那人的回答含糊其辭,聽起來不想讓別人知道他倆的見面地點。
“不過,她的姐姐來找她了。”緊接着,他又補充道,“不是一位長得很高的女性海軍嗎?還穿着軍裝呢。在這種地方穿着軍裝……吓我一跳……”
姐姐?還是海兵?
丢斯振奮起來,接着道:“‘姐姐’去找她?可是,安沒有姐姐啊?她只有我這一個親兄長。”
對面那人因為震驚,一時靜了下來,随後急了,有些口不擇言道:“這、這怎麽可能?!那丫頭明明就是認識她的樣子!啊!難道是破落巷那邊的朱傑那幫人黑吃黑……”
“您說什麽?能大聲點嗎?我剛才沒聽清。”丢斯故意道。
電話蟲那邊的人自知失言,有些慌亂地補救道:“……不是……不是的……我說的是……呃……”
“我說的是……我也不知道那個姐姐是誰……”
“你不是說那個‘姐姐’是海軍嗎?你附近有執勤的海兵嗎?能不能幫忙去問問?”
“可是……可是我怎麽可能去問海兵……”那人一陣語塞,好像想到了什麽,又連忙說道,“不過,安小姐剛開始跟我約定的地點是東海岸……哈哈……海軍支部沿着東海岸建立,這個誰不知道?哪裏有什麽可以見面的地方……哥哥大人您是不是看管的太嚴了些?安小姐連這個都弄不清楚……”
東海岸,還有“海軍支部”!
偉大航路上,海軍總部在馬林梵多,直屬總部的有九大G支部,這下子範圍又縮小了!
丢斯悄悄深吸一口氣,冷靜地飛快道:“不好意思,我因為工作原因留在了家,父母親和安外出游玩已經三個月了,所以我不很清楚他們現在抵達了哪座島嶼。我也是在您打過來的前不久,才接到父母親的消息,得知安失蹤了的。如果您不方便就近詢問附近執勤的海兵,能否告知我駐守在哪兒的是哪個支部?我在軍中認識朋友,可以幫我詢問一下。”
文绉绉又有理有據條理清楚的一長段話将電話那邊的人繞的暈乎乎的,沒反應過來便回答道:“G4支部呀……你父母沒告訴你麽……”
G4支部!
離這裏将近兩千海裏的波德克島!
得到了确切地址,丢斯終于不再顧忌,電話蟲還沒有挂,便激動地轉身朝等待着的同伴們大吼道:“波德克島!!艾斯在波德克島!!”
身後傳來轟的一陣歡呼聲。所有人都行動了起來,收錨的收錨,揚帆的揚帆,甲板上打起了燈,水手們亂七八糟地到處跑。即使現在還是夜晚,走夜路也要一刻不停地趕過去!
被套了話的西弗這時才意識到了不對勁:“喂!你在說什麽?!艾斯是誰?!不對……你是誰?!……”
不過此時已經沒有人再聽他說話。丢斯砰的一聲将電話蟲挂了,立刻轉身回房間查波德克島的經緯度去了。
波德克島的東海岸,17號!
這就是安小姐想要向他們傳遞的消息!
丢斯咚咚咚的跑回了房間,尋找到了艾斯,巨大的欣喜讓他忍不住笑出聲來。
他坐在桌前,面對着桌上的海圖,耳邊是夥伴們喧嚣的呼喝聲,小窗外不時便有晃動的人影。過去每天都在翹首等待一個渺茫希望的斯佩迪爾號,又重新活過來了。
丢斯因為興奮,思緒有些混亂。但他在重新回想了一遍剛才的對話後,漸漸冷靜了下來。
他面色慢慢凝重了。
即使是身為上尉的安小姐,在海軍支部中,竟也無法獨立向外傳信了嗎。
安小姐面臨的,究竟是怎樣危險的情況?
連安小姐都尚且如此,艾斯又怎麽樣了呢?
這一切擔憂,直到真正到達波德克島,他們都不可能得知。
丢斯眉目陳肅,望向窗外空中的一輪彎月,心中不免祈禱。
安小姐,艾斯。千萬,請保重自己。
回到G4海軍支部。
已是快要12點了。明亮的臺燈下,裴披着睡衣,落下了今天報告的最後一個字。她放下鋼筆,提起紙張,輕輕抖了抖。
這份報告,前面詳細描述了波特卡斯·D·安上尉在港口遇到的争執,以及“疑似受賄”後,處理決定更改的一系列事情。
略過了她當街調戲近衛的一段。
也略過了她在酒吧說謊話,勾·引男人玩的一段。
自然,也略過了她主動給男人留聯系方式的一段。
只用了短短一句話作為總結——
“安上尉性情自然奔放(不知廉恥),待人溫和(演技一流),視衆生平等,沒有歧視(男女通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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