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與虎謀皮

與虎謀皮

安只覺得這個下午，格外的漫長。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黑，會議結束，坐在下首的六位大臣向莫蘭迪鞠躬致禮後，默默退出了會議室，安打算也這麽随之渾水摸魚離開。

“安上尉，請稍等。”莫蘭迪發話了。

安背對着莫蘭迪，站在離門口不遠的地方，苦笑。

果然啊，老狐貍不可能輕易放過她。

“還有什麽事嗎，莫蘭迪中将。”安回過身來，面上已是一派平淡。

“‘還有什麽事’？”莫蘭迪好像聽到了什麽滑稽的笑話，徑自呵呵地笑起來，“安上尉是聰明人，咱就別繞彎子了吧？”

他擡手示意身邊的副官。斐得到指令，默默起身端來了一個小木箱，放在了莫蘭迪面前的桌子上。之後，她便站在了上司的身後，随時聽令。

“今天的會議，安上尉感覺，怎麽樣？”莫蘭迪漫不經心地擡手摩挲着箱子，手指撥弄着小金鎖，鎖和木質箱體相撞，發出悶悶的咚咚響。

“G4支部的莫蘭迪中将不愧是駐守一方的英傑，手下的下屬也是能力出衆。”安答道。

莫蘭迪依舊溫和地笑着，對這個沒有任何實際意義的奉承不以為然：“安上尉謬贊，我的屬下都是些上不得臺面的，沒必要給他們臉上貼金。在我看來，安上尉才是少年英傑，人中龍鳳。”

“中将言重了。屬下愧不敢當。”安淡淡地回答。

“安上尉才是謙虛了。”莫蘭迪伸手，接過斐遞過來的小鑰匙，放在手心把玩，輕嘆了口氣，悠悠道，“人才，不管在哪兒都是缺的啊。雖然上尉隸屬青雉大将麾下，我還是忍不住想挖牆腳了呢。”

不待安有所反應，将這個暗示性明顯的話給再次模糊地推回去，莫蘭迪淡淡直接開口道：“我作為三月極樂在海軍內部的代理領頭人，與‘廠房’那邊的合作是最直接最密切的。我的六位直屬部下每人負責一片海域的經營，他們的手下又有多少零售商，每個月的收益又有多少……安上尉也聽到了。”

“我是海軍，但也是一名商人。“莫蘭迪慢條斯理地搖晃着腦袋，将鑰匙慢慢插進了鎖孔，又開始笑眯眯地說道，“商人。就是逐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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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可以買到任何物品，還能買到權利、地位和聲望。雖然不能買到世間所有，但也能買到百分之九十九的東西。還有那剩下的百分之一……”

他緩緩扭轉鑰匙，小金鎖發出輕輕的咔噠一聲。

“……也是需要錢做鋪墊的。”他擡起頭，沖安笑了笑。

“但是商人的身份要求我講究平等交易，雙方自願。這是我作為商人的原則。所以放心吧，我不會強迫你做下任何非自願的決定。”

莫蘭迪聳聳肩，将打開的鎖從木箱上取了下來，拿在手裏把玩。細細長長的金色小鎖在粗糙的手指間悠悠閑閑的流轉，璀璨的金色在慘白的燈光下，不時從指縫中露出一閃而逝的光芒。

“我可是很愛才的。只要是自己人，我都不會吝啬。說個難為情的話，我目前所有的財産，甚至還沒有我的七位直系屬下任何一人的多。”

“雖然吧，我沒有青雉大将那麽厲害，也沒有高的軍銜……”他望着安，笑的平和，“啊，我知道的。對于我這種已經老去的人來說，我已經沒什麽‘前途’可言了。但是這個對年輕人來說卻很重要。”

“在一個大将手下當值，和在一個中将手下做事……對你的前途來說，結果肯定是不一樣的。但是……安上尉應該聽過這句話吧？”

安頭頂的燈光白的刺目。她沒有出聲，也沒有任何動作，只是盯着坐在長桌首位上，笑的和氣溫柔的男人。

她沉肅的眉眼在面部刻上了深邃的陰影。

“‘寧做雞頭不做鳳尾’。”莫蘭迪說道。

“唉，要不是為了讨人才歡心，今天的會議真是這好幾年間最不舒服的一次。安上尉應該也看出來了，我表現了對你的看重，我的六個心愛重臣都對我有些不滿了呢。”莫蘭迪嘆了口氣，郁悶道。

“不過我可以擔保。只要安上尉願意……”莫蘭迪沖安神秘地眨了眨眼，面相平庸毫無棱角，笑容恰到好處，透着讓人舒心的信任和親昵，“……我才不想管他們怎麽說。我都是中将了，行使一下任性的權利，也沒什麽不行吧？”

“您當然有這個權利。您是我們的上司，這是誰都不能置喙的。”一直站在他身後的斐忍不住說道。

莫蘭迪笑眯了眼，心情很是愉悅的樣子：“難得聽斐說了一句沒有指責我的話。今天是什麽好日子？真是讓我受寵若驚。”

“作為一個稱職的下屬，我一直都在盡心盡力為中将提供最好的建議與規勸。”斐一板一眼地道。

“是呢。”莫蘭迪大笑起來，“得斐，是我之幸。”

站在他身後的女性海軍沒有再接話，只是依舊面無表情地靜靜站着，默默接受了上司的高度贊揚。

只是她方形眼鏡下眼神柔和了不少。

她跟随莫蘭迪的時間是最長的。在這個男人還是少佐的時候，她就來到了他的身邊。

他倆一路相攜走到現在，事業做到如今的地步，身邊過客不知來去多少。現在為了維持這麽大的秘密商業組織，收攏利用的走私販越多，她和中将自身的利益則相對有所損失。

斐也知道，他們做的事情一旦敗露，她和中将只有死路一條。不過也正因如此，她才更要在他身邊，兩人一同向上攀登。

打入三大将內部，是将組織滲透進海軍高層的必經之路。但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說三大将每一位身邊都固若金湯，戰國元帥等高層身邊，更是守衛森嚴，人員配置十分嚴密。

這個年輕的少女是他們來之不易的機會。

若是能将她拉入陣營，靠她的身份将組織的人帶入總部……這個在總部長大的卡普之孫、目前在青雉大将麾下擔任近衛隊隊長的波特卡斯上尉，無異将給他們帶來巨大的利益，目前他們所面臨的一切問題，都将迎刃而解。

然而，為了将人留下，中将必須予以其超乎想象的利益——富可敵國的金錢、坐擁一方海域的聲望，以及剛進來就能直接成為上司直屬左右手的權力。

即使，這樣的拉攏，會威脅到她的地位。

斐暗自笑了。

但是又有什麽關系呢。她最在意的東西，絕對不可能被這個小丫頭奪走。

他剛才對她說的那些話就是證據啊。

除了安撫她的心情，還暗藏着道歉的意思。

這是，世上只有她一個人，才能享受到的來自他的溫柔與關懷。

“好的，老頭子的羅裏吧嗦也差不多說完了。我倒是覺得我已經表現出了足夠的誠意。不知安上尉覺得如何？”莫蘭迪将小鎖随手放在桌子上，整個人輕松地靠在了椅背上。

“誠意”？

安都要氣笑了。

這個老東西打着商人“平等交易”的口號、滿口寬容的“公平”與“自願”之前，可是用欺騙的方式，将她拉入了他們的秘密會議；然後用中将的軍銜和他在G4只手遮天的權勢壓迫她，逼迫她按照他的想法行事！

說什麽“公平交易”、“誠意”？若她真的不答應，他身後的那個女人就會直接把她當場處理掉吧？

更何況他們想讓她做的事情……

安自然想的明白他們如此“盛情”招攬她的目的。但只要一想到因為她的緣故，總部的鶴奶奶、戰國先生、青雉大将、包括臭老頭子，當然還有她的同期，以及她手下的那些閑暇時間愛開葷段子的蠢貨……無論是親人、朋友、戰友同袍，還是看着她長大的慈（離）祥（譜）的長輩們，她身邊這麽多的人，都會被那東西禍害成一具行屍走肉——

她便抑制不住地，感到無法壓抑向上湧的暴怒，以及将面前這個男人碎屍萬段的瘋狂殺意。

但是安知道，即使現在拼個魚死網破，不說這兩人每人的實力都遠甚于她，她根本沒有獲勝的機會……即使她真的在這裏拼着自己的性命，成功将兩人殺掉，之後在絕對的暴利面前，也會有無數個莫蘭迪和他身邊的斐冒出來。

為了将三月極樂從根本上全部解決，只有知曉這一切的她，才是最不能因為沖動在此喪命的那個。

安很清楚，自己從來都不是個脾氣內斂的丫頭。

從小到大都是的——跟艾斯一言不合就上拳頭，旁邊是勸架的薩博，再旁邊是加油助威看熱鬧的路飛……

這是他們四個的日常。

12歲前往海軍總部，沒有了艾斯作為競争對手，她面對同年齡的普通應征孩子，更是出行都是前呼後擁的孩子王。

想幹啥幹啥，不給幹啥就吵的那種野孩子。

鶴奶奶經常為此頭疼不已。幼年的安在海軍總部的那段時光裏，海軍們最常看到的，就是一個小丫頭，和身為海軍英雄的她爺爺，一起被洗的幹淨噴香，挂在晾衣繩上随風飄舞。

“監護人就要盡到監護的職責，小安闖了禍，卡普你不說規正她，也不應該給她仙貝作為鼓勵！”鶴奶奶那時候這麽解釋。

若是讓總部的大家看到現在這一幕，一定會驚掉下巴吧。

安的整個腦子都被怒氣沖的發懵。但是，身邊光滑的大理石桌面上，卻正倒映着少女模糊的面容——無波無瀾，好似正如內心一般的平靜無波。

她藏在身後的拳頭緊握，指甲死死戳着柔軟的掌心，生疼。她恨不得立刻就用這對拳頭把那兩個人揍成豬頭——但是，安感覺自己動起來的，卻是臉上的肌肉。

——她竟微微笑了。

明明牙齒咬的咯咯直響，安卻分明聽到了自己愉悅地笑聲。

而在莫蘭迪和斐兩人的眼中，剛才一直都嚴肅恭謹的少女，此時卻突然間放松了下來，姿态随意地走到了莫蘭迪正對面的方桌那頭，拉開椅子，大喇喇坐下。

甚至閑适地翹起了腿。

斐眼皮跳了一下，但瞄了一眼上司，到底忍住了。

莫蘭迪則煞是有趣地揚了揚眉毛：“哦？”

少女笑着開口了：“莫蘭迪中将，我對您原則的堅守十分欣賞且敬重。故——”

她伸手，用指關節輕輕扣了扣堅硬的石頭桌面，發出兩個悶悶的濁音。

“——您是要與我談‘交易’，而不是作為‘中将’給我下命令。我若是不領情，依然以下屬身份對待，豈不是有違您作為商人的原則。”

少女吊兒郎當的閑散态度，跟之前的恭敬嚴肅判若兩人。如此不敬，讓斐頓時氣的柳眉倒豎。

沒等她發出呵斥，莫蘭迪卻笑了。

“好啊，确實。談‘交易’，确實應該暫且抛棄我們的軍銜地位。”他對安贊同地點點頭，暗地裏卻給了身後的斐一個冷淡的眼神。

斐被一個冷眼定在了原地。半晌，她垂下了眼睛。

莫蘭迪中将這樣并沒有錯。她确實差點沖動辦錯事了。

這個丫頭能這樣笑着跟他們談條件，就說明有成功的可能。只要能成功把她拉入夥，現在她的态度再怎麽礙眼，又有什麽關系呢？

那兩人打着眼神官司的時候，安恰巧在悠閑地觀賞自己的指甲，沒有注意到。

覺得時間差不多了，安才又開了口：“莫蘭迪中将說的沒錯，我确實感受到了您合作的足夠的誠意。我剛才想了半天，竟再也想不到一個我想要的了……”

她嫣然一笑：“您真是大方。”

“哈哈！沒想到上尉竟是個強盜麽。竟還在想從我這個可憐的老頭子身上搶更多的東西。”莫蘭迪心下一松，真心實意地笑了兩聲。

有想要的，就說明可以把控。想要的越多，他們能拿住的死穴也越多。若是這個丫頭對他提的全都不屑一顧，那才是糟了。

“您的條件讓我非常滿意。我自然是願意答應您的招攬。”安閑适地說道，“我不是那麽不懂規矩的人。日後在您麾下效力，我自然是唯您馬首是瞻的。”

“不過，我有條件。”

“你別太得意了！中将已經允諾了你這麽多好處，你若是真的有合作的誠意，此時便應該想想該如何用行動表示你的‘馬首是瞻’！”斐厲聲道。

“斐！”莫蘭迪沉聲呵斥。

斐抿了抿唇，掙紮地瞪了安一眼，卻不再說話。

安卻輕輕笑了，笑的雙肩抖動。咯咯咯的笑聲回蕩着會議室，她慢慢趴在了桌面上。

莫蘭迪沒有了笑意，只淡淡看着她。

笑聲越來越大，最後她甚至笑的前仰後合。好像是意識到自己太過失态，她呼了口氣，輕輕拭了眼角笑出來的淚，終于止住了笑：“哎呀我的天，真是失禮，我真的實在是沒想到。”

“……沒想到什麽？”莫蘭迪包容地微笑着，淡淡問道。

“您如此的明理大度，我本以為您的屬下也都是如此呢……結果？”安半點都不掩飾自己的敵視與惡意，挑釁地瞥了斐一眼。

“斐小姐是中将的二把手吧？真是……失敬失敬。”安冷笑着嘲諷道。

斐強忍着怒氣，依舊被氣的臉色發青。

“身邊有這麽一個女人作為副手，中将還能将偌大的産業組織做到如此地步。”安不再去看斐，轉而将含笑的目光投向了莫蘭迪，“屬下我倒是覺得，中将大人，可以開始考慮一下人員的更替了呢。”

将斐換掉？換誰呢？

莫蘭迪敏銳地捕捉到了少女對自己副官的惡意，以及最後自稱的那個“屬下”。

真有意思。

莫蘭迪好笑之餘，再次放下了不少的心。

他有意将她提拔到與自己的二把手同起同坐的地位，但是顯然，這個丫頭根本不知足。她要的是“唯一”的二把手。

這麽快就将斐視為了競争對手，且敵意絲毫不懂得掩飾。

莫蘭迪沒有理會斐的情緒，而是笑着詢問安：“你說說吧，你的條件是什麽呢？”

“首先第一條。”安緩聲道，“我拒絕使用三月極樂。”

此話一出，斐蹙起了眉，莫蘭迪沒有那麽情緒外露，眼皮也輕輕抖了抖。

沒有三月極樂的約束，他們怎麽能确保她的忠誠呢？本來按照計劃，最後就是讓她服下三月極樂以示忠誠的。

她到底是從哪裏發現的？

總之，這個條件，絕對不能答應。

莫蘭迪清了清嗓子，準備說點推脫的話，暫且将這個問題糊弄過去：“上尉，在次之前，現在我們是不是應該先……”

“除了青雉大将麾下47個番隊三百餘名海軍，還有英雄卡普駐紮的G3支部上下千餘名海軍，海軍本部以戰國元帥、鶴參謀、卡普中将為中心的決策高層，以及其下在本部護衛的數千名海軍……”

安平淡地隸屬了一遍自己有能力插手的地方。最後，笑眯眯地歪了歪頭：“……還有我的同期。我記得我有不少認識的人，結業後都有分散去到赤犬和黃猿的部隊呢。”

莫蘭迪心微微一沉。

這個少女确實有幾分精明。她清楚自己在他這裏的作用，也明白他想利用的到底是什麽。以此，作為跟他讨價還價的砝碼。

有對金錢永不知足的貪欲，對權力的野心勃勃，尚且年輕而不懂得掩飾克制的自大——這意味着她會非常好掌控。

但是，她又不蠢，有着恰到好處的機靈和頭腦。

這丫頭……

莫蘭迪仿佛已經看到了這個少女身後，巨大的海軍總部上千人，臣服在他腳下的場景。

……簡直是太令人滿意了啊。

只要她對錢財和地位的渴求一直掌握在他的手裏，用不用三月極樂，又有什麽關系呢？

這樣的丫頭，只會飛蛾撲火地朝他撞過來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莫蘭迪終于忍不住大笑了起來。

安微笑着不言語，只靜靜地等待着。

“是我小看了你。”莫蘭迪滿眼蘊着笑意，愉悅地對安說道，“當然了，你的這個條件十分合理。我自然是不會拒絕的。”

“中将大人高義。”安立刻贊道。

“還有呢？其他的條件是什麽？一起說了吧。你剛才說過，‘第一條’的吧？”莫蘭迪心中對此事的成功率已有了百分之九十的把握，對安自然是更寬容了不少。

“我沒那麽貪心的。中将大人已經給的夠多了，我再多要，省的在大人心中落下一個貪得無厭的不好形象。”安擺了擺手。

“你這丫頭。”莫蘭迪呵呵笑着搖頭，語氣充滿了無奈。仿佛是慈祥的長輩面對頑皮的兒孫般寵溺且無可奈何。

“這第二個，只是一個小小的請求罷了。”安随意地說道，“那個将我擄走的黑桃海賊船船長，波特卡斯·D·艾斯。他是我的俘虜。我想把他帶回海軍總部換取賞金，請将他交給我處置。”

要求的只是一個小小的海賊的處理權？這個要求無所謂得簡直不像是一個條件。

莫蘭迪揚起微笑，準備點頭答應。

一個“好”字剛準備沖出口，卻被他硬生生咬住了。

波特卡斯·D·艾斯？

那個在報告中疑似和這丫頭一起從古萊茲麗偷渡過來的那個海賊？

為什麽要在這裏把這個海賊專門作為一個條件提出來？

難道……

莫蘭迪眯起了眼睛。

對面的少女翹着二郎腿，正懶懶地靠在椅背上擺弄自己的頭發。淺金色的美麗長發微微打着卷，流瀉在少女白皙的指間。

“你說那個5000萬貝利的賞金犯，艾斯？”莫蘭迪詢問。

“嗯，就是他。”安點了點頭。

“他啊。”莫蘭迪聲音寡淡，幹脆地說道，“他已經被我殺了。”

短短的一句話如重磅炸彈，安猝不及防，心髒漏跳了一拍。她的面色有了一絲終于掩飾不住的僵硬。

即使她的理智已經回歸的足夠快速，即使她飛快收拾好了情緒，這一瞬間的失态，還是被莫蘭迪捕捉到了。

果然。

果然還是有什麽奇怪的地方。

莫蘭迪臉上依舊挂着笑，目光卻沉了下去。

那個波特卡斯·D·艾斯，和這個丫頭從古萊茲麗一起偷偷乘運貨的貨船來到了G4的海賊……

據廠房那邊的負責人傳信，這個丫頭大概率目睹了整個工廠的運作，一時不察被熔煉爐燃燒的迷煙熏着掉落下來，才被發現的。之後她便被灌下了三月極樂未提煉稀釋的原漿，關進了地牢。

她來到G4時瀕臨死亡的身體狀況，莫蘭迪清楚的很。這也能與廠房那邊傳來的訊息所對應。

那麽問題來了。一個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人，是怎麽成功越獄、獨自跨越了這麽大的地下工廠、并幾乎不可能完成的，在船上度過了沒有食物來源的大半個月，還奇跡地從原漿的腐蝕中存活下來的？

只有一個可能。

那就是肯定還有一個人，一直在幫助她。

既然如此，他又怎麽能确定，這個海賊小子，是否知曉古萊茲麗和三月極樂的秘密呢？

若是這丫頭和那個海賊小子相識——暫且不管為什麽一個海賊為什麽會幫助一個海軍，若是這丫頭因為他的幫助将他放走，亦或者在押送回海軍總部的時候，這小子跑了，将古萊茲麗的事情散播了出去……

莫蘭迪隐晦地對身後的斐使了個眼色。

斐領命，起身便大步走向了安那邊的會議室門口。

不能拉入己方、卻知道了不該知道的秘密的海賊……雖然還不确定，但只要有這個可能，就不能放走。

死人的嘴巴，才是最緊的。

就在斐拉開門，準備離開會議室的一剎那，她身後突然響起了椅子剮蹭地面的刺耳摩擦聲，接着便是一陣淩厲的風聲自耳邊傳來。

斐早就有所預料，如沒有骨頭般向後一倒，雙足穩穩立于地面，整個身體卻彎成與地面平行，看上去像是躺在空氣上一般。

這樣的姿勢，讓飛撲而來直指她咽喉而來的安，整個脆弱的胸腹部都暴露在了斐的面前。

斐毫不留手，兩個極重的沖拳，狠狠連續擊打在了安的腹部，将安整個人打得橫飛了出去，狠狠撞在了一旁的牆上，慢慢滑下來，無力地癱坐在了地上。

一線紅色順着嘴角，蜿蜒至下颌，在下巴尖稍停頓，還是滴落了下來。

安昨天才剛從重傷中蘇醒，渾身被腐蝕的破破爛爛的內髒本就還未好，昨晚又因在外面喝酒吃東西再次燒穿了胃……

整個人脆弱得不堪一擊，怎麽可能扛得住斐全力的連續兩拳？

安只感覺腹腔內的髒器疼的她無法呼吸。

又是……胃吧。

安耷拉着腦袋，如一條死狗般癱靠在牆邊。粘稠的血液混着唾液，在她面前的地上滴了一小灘，衣褲上也沾上了點點滴滴的血跡。

她忍耐着疼痛，拼命調整着呼吸，劇痛卻使她半張着的唇間，無法吸入哪怕一絲的空氣。

她感覺自己疼的快窒息了。

莫蘭迪揮揮手，示意斐暫時原地待命後，終于纡尊降貴走下了座位。

他晃晃悠悠來到了安的身邊。

“真是可惜。”莫蘭迪一手抱着小木箱，一手背在身後，居高臨下地俯視着安，笑容終于從他的臉上徹底消失了。

他冷漠道：“我原本以為我們可以很愉快地合作的。”

“那個海賊小子，他是不是也知道三月極樂的秘密？”莫蘭迪不緊不慢地詢問。

垂頭坐在牆邊的少女毫無反應。半晌，她才輕不可見地、緩緩搖了搖頭。

“你說想要用他換賞金的話，也是騙人的吧？”莫蘭迪繼續詢問。

少女依舊艱難地輕輕搖了搖頭。

莫蘭迪嘆了口氣，面對着安，緩緩蹲了下來，柔聲道：“安上尉，這種時候，實在是沒有逞強的必要了吧？”

“你要知道，我現在還沒有讓斐去立刻殺掉那個海賊小子，還是在顧及着你的感受啊。”他惋惜地說。

安再次沒有了反應。淩亂的長發擋住了她的臉，莫蘭迪只能聽到一聲聲微弱到即将斷氣的喘息。

“啧，啧。這麽可愛的小姑娘被打成了這樣。真是可憐。”莫蘭迪心疼地搖搖頭，卻在下一秒伸出手，狠狠揪起了安的長發，将安的腦袋提了起來。

安被迫揚起了頭。

莫蘭迪終于看到了安的面部。蒼白的臉上沾着斑駁的血跡，眸光渙散，意識好像處于半朦胧狀态一般。

“啊哈。”莫蘭迪咂咂嘴，“這可不行。”

他将懷裏的小木箱放在了地上，騰出一只手，大拇指輕輕揩掉了安嘴角的一點點血跡。

随後，揚手狠狠扇了她一個耳光。

安被打的整個人向一邊歪，卻因為頭發被拽着，而沒有朝旁邊倒下去。她的耳邊嗡嗡作響，整個腦子都混沌成了一片。

“好好聽我的問話啊，安上尉。”莫蘭迪松開了揪着她頭發的手，任由她軟軟地癱了下去。

他溫吞吞地笑道：“你剛才不還說唯我‘馬首是瞻’嗎？怎麽，現在連你上司的話都不願意認真回答了？”

安喘着氣，咳嗽。

那個耳光實在是太重，打的她左邊的耳朵都要失聰了。

除此之外，左側的口腔、以及鼻內粘膜血管也破了。鼻子和嘴裏，鮮血更多地了下來，一滴滴落在地上。

安整張臉寫滿了狼狽。

“我再問最後一個問題。”莫蘭迪輕快地說着，聲線卻陡然陰沉了下去，“……你是不是準備放了那個海賊小子，借他之口，将三月極樂的事情傳出去？

“也就是說，在此之前，我們談的合作，你都是在騙我？”

莫蘭迪冷眼盯着趴伏在地上茍延殘喘的少女，緩緩站了起來。

根本不需要她的回答，莫蘭迪就知道這三個問題的答案是什麽。

“斐。”莫蘭迪冷聲道。

“是！”斐立刻大聲回應完畢，立刻轉身準備去執行命令。

“等……等！……等等！！！”

少女沙啞凄厲的尖叫，刺耳得令人毛骨悚然，竟硬生生将斐釘在了原地。

一只手顫顫巍巍，揪住了莫蘭迪的褲腳。

少女匍匐在地上，掙紮着伸手向前抓，好像就這麽抓，就能将準備去殺掉艾斯的斐拽住一般。

“不是……不是的……”她嘶聲道，“艾斯……不是的……我沒有……讓他去……也沒有……騙……”

“哦？”莫蘭迪抱着小木箱，垂眸望着自己雪白的海軍褲腳，被抓上了一個深黑的血手印。

“斐，先等等。”他揚聲道。

斐不言語，只靜靜站在門口，聽從了命令。

伏在地上的少女聞言，肉眼可見地一松，整個人摔在了地上。

“我說過，我對人才，都是很寬容的。”莫蘭迪再次緩緩蹲在了安的面前。

他微笑道：“說吧。你的理由。”

這個秘密本來終結她的一生，都不應見天日的。

若是被有心人利用，不光是他們海賊王的遺腹子，波特卡斯兄妹；就連庇護過他們的，比如卡普等人，也要受到牽連。

但是現在……

斐離得較遠，沒有聽到少女具體說了什麽。但是蹲在安身邊的莫蘭迪則聽清了。

哥哥？

這個丫頭，竟然說那個海賊小子，是她的同胞哥哥。

莫蘭迪一愣。他是真的沒有想到，會是這麽個回答。

但是回想一下，兩人相同的姓氏和隐名，以及兩人臉上極度相似的雀斑……

“啊哈！好像還真是！”

這麽一想，一切都合情合理了。

莫蘭迪一拍大腿，有些好奇地追問道：“你們倆怎麽回事？不是兄妹嗎？為什麽一個去當海軍一個卻做了海賊？”

“這太有意思了！我可從沒見過！”莫蘭迪越想越有趣，情不自禁樂了起來，“你哥哥可是賞金犯诶！若是他被抓住處刑了，你到底是救還是不救啊？”

現在他們倆是海賊王遺腹子的秘密還沒有暴露，莫蘭迪目前頂多是知道她作為一個海軍，有一個海賊哥哥而已。

雖然，現在他只将這個情報當作一個有意思的解釋……但是之後的十幾年甚至是十幾年，只要她亦或艾斯，某一個人海賊王遺孤的身份暴露，他們中另一個人就都會受到牽連。

她在海軍中地位穩固，沒有前科，身份是正義的海軍，沒有漏洞。但是艾斯就不一樣了。

若日後哪天艾斯為羅傑之子的身份曝光，莫蘭迪還沒有老糊塗，想到了這層關系，稍稍利用，便可借此将她扳倒。

安相信，若是只有她一個人，卡普絕對護得住她。但是若是連着艾斯一起……她不光幫不上忙，還會因羅傑之女的身份，給卡普增加一個負擔。

怎麽那個臭小子偏偏就去當了海賊！

此時的安，腦子裏只有臭老頭子在辦公室罵艾斯的那句口頭禪。

不過現在，擔憂的不應該是被抓住把柄的未來，而是……

莫蘭迪正充滿興味的等待她的回答。安嘴唇蠕動着，發出了一些模糊的音節。

“什麽？我沒聽清。”莫蘭迪湊得近了一些。

湊得近了，細細的聲音終于傳進了莫蘭迪的耳朵。

“請将他……交給我……處……置……”

她只在重複自己的最後一個條件。

莫蘭迪臉上的笑緩緩收了回去。

他站了起來，甩開了她的手，聲音發淡：“真沒意思。”

說完，他便擡頭示意斐，轉身打算一起離開。

“半年……”沙啞低沉的女聲如粗糙的砂石互相摩擦。她每說一個字，仿佛都有一張鋸子來回割鋸她早已殘破不堪的□□。

“莫蘭迪……中将……我會……幫您的……我保證……半年之內……不……三個月……”

莫蘭迪停下了腳步。

安咳嗽了幾聲，掙紮道：“……三個月！海軍總部……”

“……不見一個昂首而行之人……！”

三個月！在海軍總部不見一個昂首而行之人！

莫蘭迪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

沉淪于三月極樂的人，日常都在夢幻的白日夢中度過。而長期不進食和身體被緩緩蠶食的虛弱，讓這些人連站着都不會有力氣。

這是在說，三個月內，她可以将整個海軍總部雙手奉上啊！

莫蘭迪實在是無法抵制這個誘惑。

喊完這句話，安好像徹底沒有了力氣，趴在地上沒有了一絲聲響。

莫蘭迪則與斐交換了個眼神。

斐意會地點點頭，伸手接過了莫蘭迪手中的小木箱，在其中拿起了一小瓶香水，遞給了莫蘭迪。

她自己則從中翻出了一根細細的鐵釺，随後，将木箱放下，從口袋裏掏出了一支打火機。

莫蘭迪手中捏着精致的小香水瓶，第三次蹲在了安的身前。

“安上尉。這次，你說話算話？”他問道。

安微弱地發出了一個音，表示肯定。

“可是，安上尉也太狡猾了，我現在都不敢相信你了呢。”莫蘭迪做出一副傷腦筋的樣子，眼神異常冰冷。

垂在少女面部的發絲，被短促的輕笑呼出的氣，吹的稍稍浮動了一下。

“莫蘭迪中将不需要……不需要如此……虛僞作态……”少女聲音輕輕的，“……我保我同胞哥哥的命……并不影響我……跟中将合作……的誠意……”

莫蘭迪默不作聲。

“這樣吧……我退一步好了……為了從中将手中……換我們倆的命……”她竟微笑起來，語氣絲毫沒有因自己處于任人宰割的下風處境有所改變。

此時，她依然是那個與莫蘭迪隔了一個方桌，坐在另一端談着“交易”的波特卡斯上尉。

“不需要用……三月極樂……還有更好的吧……中将最想要的……方法……”

莫蘭迪摩挲着手裏光滑的香水瓶，沒有接話，只是目光晦暗不明。

安繼續道：“……那六個人……他們……身體的不同部位……都有烙印……我看到了……”

“一個字母……‘G’……”

莫蘭迪緩緩眯起了眼睛。

“那是……若我沒理解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意思吧……？”安輕笑起來，絲毫不覺得自己的決定有任何問題，“給我……烙上吧……”

“這樣……若你們遭到敗露……我也……跑不了了……”

喝下三月極樂，他們還是合作關系。使用這個拉攏方法，莫蘭迪是冒着很大的風險的。

只要她足夠聰明，她甚至可以瞞過莫蘭迪，将整個組織鯨吞蠶食，自行掌握三月極樂的整條産業鏈，享用三月極樂和其帶來的巨大財富。

一旦莫蘭迪等人暴露，她只要手段幹淨，就完全可以将自己撇清，髒水半點挨不着她的身上。

但是，烙印是整個組織，除去莫蘭迪和斐兩人，其他所有人進入組織的必要條件。

烙印将整個組織連成了一個鐵桶般堅固的整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一個人失誤，将使所有人萬劫不複。

若是安烙上了烙印，那就更是好不過——她這輩子，便再也無法脫離他的掌控了。

妹妹被拖下了水，作為哥哥的那個海賊小子，想必也不敢将這攤污水暴露在陽光下了吧。

溫和的笑容重新回到了莫蘭迪的臉上。

他随手扔開了香水瓶，接過斐遞上來的細鐵釺——已經被打火機燒紅了的，盡頭彎曲成大寫字母“G”的，烙鐵。

他拾起安的一只手，惋惜道：“說實話，我是真的不情願的哦。這都是安上尉，您向我表現的誠意。”

安被拉起手腕，皮膚已經感受到了那可怕的溫度，渾身都緊張得戰栗了起來。

但是她終于放下心了。

不管是她還是艾斯，他們兩個人的命，都保住了。

泛着可怖熱氣的鐵釺對準了安的手背，剛準備落下去——

“報告！海賊波特卡斯·D·艾斯逃跑了！”敞開的會議室大門口，一名海兵突然闖了進來，大聲報告道。

這個消息讓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安也被驚得突然一個掙動，燒紅的鐵釺本就離她的手背非常近了，莫蘭迪被分去了心神也沒注意到，烙鐵竟在她的手背上橫着劃了長長一道。

趴在地上的少女發出沉悶的痛叫。

莫蘭迪一松手，抓在手裏的那只手腕落了下去，白皙的手背上已經開始浮現出了一道燙傷的紅痕。

海兵也愣住了。

這倒黴鬼只是來報告的，進入會議室後，卻發現室內一片狼藉的慘狀。濃烈的血腥氣刺鼻得令人作嘔，那位安上尉仿佛死了一般趴在地上，身邊全是血，還突然發出凄慘的尖叫，好像很痛苦的樣子……而中将大人蹲在她的身邊，斐小姐則站在稍遠的地方，彎腰撿着什麽東西。

那是……香水……香水瓶？

海兵有些摸不着頭腦。不過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受傷了！

“中将！斐小姐！你們沒受傷吧！請稍等！我立刻去叫衛生部的人！”年輕的小夥子看到了什麽也都不過腦子，急吼吼地敬了個禮，便準備轉身狂奔去找人來幫忙。

只是，這一個轉身，他看到的走廊外天空中的滿天繁星，卻是他此生見到的最後一絲光芒。

他緩緩倒了下去，臉上還帶着焦急擔憂的神情。

斐擦了擦濺到臉頰上的血液。

與此同時，莫蘭迪重新找了一塊完好的皮膚，一手撥開安頸邊的長發，手中的鐵釺再也沒了阻礙，狠狠摁了下去。

皮肉燒焦的滋啦聲響與刺鼻的氣味，萦繞在一片血腥的會議室，久久沒有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