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東海篇

東海篇

三天後，一艘普普通通的船駛入了阿班娜的海港。

本來以為至少會有一場惡仗，每個人出發前都配備了充足的武器裝備。但是不論是後面追蹤的人、或島上可能的等待，竟都沒有任何動靜。一整天，和平得好像是來旅游的一般。

安有些不安。但是現在他們五人在明，暗處到底流動着些什麽，在那些老鼠真正有行動之前，她無法得知。

除了警惕地等待與做好充足的準備之外，別無他法了。

安這麽想着。

經過一天的查證，傍晚時分，加上船長，船上僅剩的五人在船長室集合了。

“……那人名叫約克，在一個酒吧做調酒師。”唐恩報告道，“酒吧的同事與顧客對他的評價都非常好，說是個溫和的老實人……”

“年過半百，卻獨身一人，無兒無女。”桑斯吉利小心地擡頭，瞄了一眼歪在椅子上漫不經心地玩筆的女子，“街坊鄰居也都說他是個十分友善和氣的人，孩子們都喜歡和他玩……”

“并不是常駐人口。”夏佐輕聲道，“搬到這座島上來，好像只有兩三年，幾個月前好像又搬走了……”

“從沒有過任何女伴或情人。”安琦臭着臉，不情願地答道，“即使有人想給他介紹适合的女性，他從來都婉拒了……

“話說。”他不耐煩地哼了一聲，“為什麽要我們去打聽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的人？我們之前找的不是一位女性嗎？”

安望着在自己手指間滴溜溜打轉的筆，驀地一握，筆停住了。

她嘆了口氣，一松手，羽毛筆掉在桌子上發出‘咄’的一聲濁音：“只有這些嗎？”

站在她面前的四人互相對視一眼，都點點頭。

“約克·巴德利，在來到阿班娜定居的三年前，叫麥斯·拜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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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她面前的四人瞪大了眼睛。

“幾個月前，他确實走了。但是，”她低頭一笑，拍拍衣擺，站了起來，“并不是‘搬走’的，而是去海上餐廳赴約，然後就再也沒有回來。”

四人面面相觑。

安琦忍不住了：“這跟你要找的那個女人有什麽關系嗎？”

“一個男人去號稱約會勝地的海上餐廳赴、約。”安瞥了他一眼，“一個女人，不是個正好的約會對象嗎？”

“……所以？”

“所以……”安笑道，“我們有下一站了。”

巴拉蒂，享譽東海的海上餐廳，其老板兼主廚的哲普先生做的料理被譽為“東海代表特有名料理”，每年都吸引着各種各樣的人特意前來品嘗。

這個餐廳也因此尤其特殊。

在這裏，可以看到海軍與海賊一同享受餐飲，穿着樸素的平民與衣飾豪華的富豪處于同一屋檐下。

當然，不長眼鬧事的人不是沒有。不過每次不管是誰都不會讨得了好——巴拉蒂的戰鬥廚師都不是吃素的。只要敢在餐廳內産生争端，廚師們或有禮或直接上拳頭，全部去外頭自己解決去。

除此之外，秉持着顧客即上帝的宗旨的海上餐廳，自然會為客人保留最後的禮貌——為要開打的客人打開“魚鳍”，開啓餐廳的戰鬥狀态。

除非威脅到餐廳，随你們怎麽幹去。

今日，海上餐廳照常營業。客人來來往往，廚房的煙火一直都沒斷過。

下午的晚餐時分，巴拉蒂卻迎來了幾位特殊的客人。

朱紅色的木頭大門被推開，淺金色長發的年輕少女身着樸素的短袖長褲，緩步走進了餐廳。

帕迪眼尖地看到有人進來，立刻堆起了笑容，搓着大手迎了上去。

“歡迎光臨~混蛋小姐~還有……”大嘴肥下巴的光頭男人點頭哈腰，這才看到跟在她身後的四個男人，于是他笑着說，“……還有四位混蛋大爺~請跟我來~”*

安驚異地看了他一眼。

她去過這麽多地方到過這麽多飯館餐廳，也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稱呼客人的。

她來這裏是為了找人。直到找到那個人為止，那些老鼠們任何時候都可能偷襲。

以防萬一，每一個異樣的地方都要留心。

帕迪腆着臉堆着笑，沖着面前這位小姐彎着腰，卻發現她只是盯着他，半天沒做聲。

帕迪臉上的笑容有些僵，連忙讓開身子做出請的姿勢：“這位混蛋小姐是來用餐的吧？請這邊入座~”

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雖然說話粗魯，但他深藍色的廚師服，腰上圍着圍裙，粗壯的手臂，手掌上粗糙的繭子……

安悄悄注意了一下四周。

客人幾乎坐滿了，這個男人聲音不算小，卻沒有任何一個人因此表現出驚訝，甚至沒人擡頭看一眼。

大家都見怪不怪的樣子了。

應該沒什麽問題。

她暫時放下心來，對他說道：“稍等，我們不是來用餐的。我們有事情想找——”

“什麽？！不是來用餐的？！”

剛才還點頭哈腰的男人突然變了臉，肥厚的大嘴往下一撇，臉一瞬間就垮了：“不來用餐還能來幹什麽？難道是沒錢嗎？”

這回是他挑剔地上下打量了一遍安，從上衣到鞋子，面孔到頭發梢，越看越肯定地點頭。

“本店不歡迎窮光蛋。”他虎着臉下了結論，“如果你不是來吃飯的話……”

安看到周圍用餐的食客不少都看了過來，立刻改口。

“我們吃飯，而且有錢。”安說道。

這男人的臉比偉大航路的天氣變化還快，聞言立刻又堆上了發膩的笑：“早說嘛~有錢就是顧客，顧客就是上帝~請這邊走~”

安只能暫時示意身後的四位海兵稍安勿動，跟着帕迪，來到一個大圓桌邊落座。

桌子臨窗而置，椅子旁邊便是一扇安着鐵絲網的拱形玻璃大圓窗，坐在桌邊，一眼就可以看到外面金色陽光下碧波盈盈的大海。

“請問客人需要吃什麽呢？請看菜單~”帕迪将菜單放在了桌上。

東海的巴拉蒂可不是随便哪天都可以來的。安很明顯地感覺，身後跟着的四個家夥在剛才她說“我們吃飯”的時候，就已經開始蠢蠢欲動了。

她并不在意吃食，于是伸手将菜單推到了四個海兵那邊。

“你們點吧。”安說道。

“太好了！”桑斯吉利立刻歡呼一聲，率先拿過了菜單，其他三個家夥也開心地湊了上來。

帕迪則殷勤地為四人倒上了茶水。安道了聲謝，卻并沒有動。

等了一會兒，看菜單的那四人卻蔫了下來，菜單搖搖晃晃落在了桌子上。

“長官，誰付錢呀？”桑斯吉利望着安，可憐巴巴地說。

安一愣，噗地笑了：“你們随便點，賬單我包了。”

“萬歲！”菜單唰地又豎了起來，四個人開始了對晚飯熱烈地讨論與暢想。

帕迪聽那孩子對這少女的稱呼，便知道這五位八成都是海軍。四個男人，領頭的卻是這個看上去年齡不大的少女。

巴拉蒂的客人五花八門，海賊來往頻繁，海軍也有不少。但是，來吃飯的要不就是家人朋友，要不就是情侶關系，像這樣五個人來用餐，卻是上下級的，還真少見。

不過，有錢的就是客人，管那其他的做什麽。

帕迪無所謂地想。

這時，那少女卻轉向了他，笑眯眯的，臉上的小雀斑尤其活潑可愛：“在吃飯之前……這位廚師先生？我有事想見你們的老板一面，能帶我去嗎？”

“啊？要見哲普老板？”帕迪疑惑了。

安機靈地立刻掏出一袋子錢，咚的墩在了桌子上，笑道：“有點事情想問罷了。當然，不會虧了你們的。”

帕迪一聽金屬碰撞的音色，就知道這一袋子都是金幣，而且量絕對不會少。

他立刻堆起了笑容：“混蛋小姐說的哪裏話，有事情想見老板是嗎？當然可以了，不需要您因此多破費~”

“來來，您先收好。”帕迪殷勤地将袋子推了回去，“我這就去報告我們老板，您先慢慢享用餐點，之後我會再來的。”

“好。”安從善如流地點點頭，将一袋子金幣收了回去，重新露出笑容，“還有一件事拜托你。”

“混蛋小姐請說。”

安放低了聲音：“我對你的待客很滿意，不想要其他人的服務。所以之後的菜品，都麻煩你看着做好、送過來，行嗎？”

“嗯……這個……”帕迪抓抓光禿禿的後腦勺，“可是馬上就快傍晚了，是晚餐時間，我們會更加忙，關于送餐的話……”

“我不想将另一份小費再給別人。”安說道。

“……啊！”帕迪恍然大悟，連忙搓着手笑着道，“好的好的，請都放心交給我吧。”

那頭碰頭研究菜譜的四人也做好了決定，帕迪記完餐品，笑着弓着腰略一示意後，便轉身離去了。

“我家在偉大航路，但是因為任務，之前來過一次東海。”桑斯吉利坐在椅子上左扭右扭，開心得小卷毛都在往上翹，美滋滋地說，“那時就聽說東海巴拉蒂的料理是人間至美，來東海不來嘗嘗，實在是人生一大憾事。”

能因為吃個好吃的開心成這樣，還是個小孩兒呢。

安無奈一笑，輕快地道：“飯菜就算了，這裏的茶水別喝哦。小心有人放毒。”

剛才還很高興地舉起杯子的四人聞言靜了下來，所有人都瞪着她，僵着身子，慢慢地放下了水杯。

她剛才進門的時候就觀察過。

廚房在二樓，需通過大廳的旋轉樓梯才能上去。客人如果私自過去，會非常顯眼，還會被服務生制止。

這樣就斷絕了有人混入廚房，在菜裏做手腳的可能。

再點名一直讓剛才那個男人送餐，不讓其他人接觸飯菜，也是這個用意。

這樣……應該就沒關系了吧。

安坐在桌邊，垂眸看着自己面前的那杯茶水。

茶梗飄飄悠悠沉了下去。

另一邊，帕迪上了三樓，卻沒有找到哲普，于是他又下到了二樓廚房。

“喂，哲普老板在哪裏？他不在房間啊。”帕迪探了個頭，詢問道。

廚房裏的廚師們正幹的熱火朝天，各個滿頭大汗，幾乎沒人有空理他。

“不在房間嗎？”有人颠着鍋，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

“都說了不在啊。”帕迪不滿地道。

“話說，現在正忙的時候，找老板幹什麽？”

“我也不知道啊。23號那桌說的，說有事情想找老板。”帕迪說道。

“诶，有事找哲普老板啊。”

這時，一個淡淡的聲音，漫不經心地，閑散地，突然出現在了帕迪身後。

帕迪被吓了一跳，卻很快便聽出了來人是誰。

他額頭上暴起了青筋。

“山治……”他握着拳頭猛地轉身，沖他吼道，“……臭小鬼！別裝模作樣地突然出現！是不是又在偷懶了？！”

山治淡定地微微一退，避開了那只因為劇烈的轉身，差點揮到他身上的大拳頭。

“誰偷懶了。”

16歲的少年身量還未長開，身材高挑纖瘦，普普通通的白襯衣和修身的西裝褲，穿在身上卻顯得格外修長挺拔。

燦爛的金發遮住了半張臉，嘴裏叼着根未點燃的煙。露在外面的另外半張臉上，卻帶着明顯的不耐煩。

“誰偷懶了。”他強調了一句，擠兌道，“我看帕迪你才是，到處跑來跑去的也不知道在做什麽。”

“都說了是在找哲普老板啊！”帕迪吼道，“還有，明明只是個臭小鬼，就不要學大人吸什麽煙！廚房重地不許抽煙！給我拿來！”

金發的小鬼一時不察，被摁住額頭拔掉了嘴裏的香煙，登時氣急了，跟他吵了起來：“……啊！你幹什麽！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這是我自己買的，你還我！”

“16歲的小鬼不是小鬼是什麽？”帕迪揮揮手趕他，“你不知道老板在哪兒就別礙事兒，走開走開。”

“哲普老板不在房間裏嗎？”山治不滿地叫道，“找他是有什麽要緊的事嗎？”

帕迪從剛才開始就在不停地重複這幾句話，幾乎都快發飙了：“我說過了啊！說過好多遍了！老板不！在！房！間！找老板是因為23號桌的客人說有事！還有誰沒聽清的嗎！”

山治被大吼噴出來的氣吹得頭發稍都在微微浮動。

他卻依然撇着嘴，身體絲毫未動，只把手一攤：“我問的是有什麽要緊的事，又不問你是哪號桌的客人提的這個請求。是帕迪你耳朵不好，聽不清問題吧。”

“你個臭小鬼——！”帕迪咬牙切齒，撸着袖子就想來揍人，卻被山治一個靈活地閃身繞了過去。

“23號對吧？我過去就好了。”他一邊朝旋轉樓梯走，一邊笑嘻嘻地道。

少年插着兜，腳步輕快愉悅，剛才把人氣的半死的報複，好像變成了他被奪了煙之後開心起來的快樂源泉。

“廚師長暫時找不到的話，就交給副廚師長。”他走下樓梯之前，回頭咧嘴一笑，“這不是理所當然的麽。”

蒜汁焗蝸牛、多弗朗斯新式鵝肝、奶油蛤蛎湯、桑巴斯大龍蝦、紅酒烤山雞、香木煙熏火腿、炭燒牛排、白沙司芝士焗面……

開胃菜、湯、熱頭盤、主菜、甜品……

四個小兵在大吃大喝，安的臉色卻越來越黑。

“你們幾個，是不是因為我說我付錢，就放手挑了所有最貴的菜啊？”安陰沉沉地盯着那四個家夥。

四人同時一僵。

“也、也不能說……專門挑最貴……”唐恩猶猶豫豫地說。

“只是……正巧都是我們想吃的……”安琦目光游移。

“上尉小姐上尉小姐！您嘗嘗這個！這個真的好好吃啊我的天吶！”桑斯吉利捂着面頰，渾身都冒着飄飄然的幸福小泡泡，将一盤色澤鮮美的魚肉推到了安的面前。

夏佐低頭不說話，一手餐刀一手叉，腮幫子鼓鼓的嘴動得飛快。

安：“……”

吉利這小兔崽子，叫了她十幾天的“長官”，現在一頓飯就讓他改口了！

……不過，這些天，也确實辛苦他們了。

安抱着雙臂靠在椅子上，看着四人七手八腳地往嘴裏狂塞食物。

這次行動本來就是她一個人的事情，本來就沒打算帶任何人。她只是因為需要支出一艘船出海、以及官方記錄的掩護，才截了支援賽路魯任務的船罷了。

這些家夥在什麽都不清楚的情況下，便選擇跟着她冒險，即便她明說過，“這個任務可能不會有任何獎勵”；即便幾天前她第二次說可以自行離去時，也依然留了下來。

她一直都知道的。這些家夥是被逼上絕路了的可憐蟲。

沒有任何獎賞，且随時都有性命的威脅，他們也要抓住這披着死亡外衣的“機會”，也要跳出只做支援賽路魯這樣幾乎算打雜的任務。或許是為了錢、為了家人，為了某些壓在他們身上的重擔……

安注視着這四個有大有小的男人，目光最終落在了年齡最小的桑斯吉利身上。

是因為妹妹吧……他那個生病的妹妹。

可是，他也只是個這麽小的孩子啊。

安嘆了口氣，放下了手臂。

這次若能安全回去，她将自己存的財産都分掉，應該也沒什麽問題吧。

她這麽想着。

山治來到23號桌時，看到的就是這幅場景。

年輕的少女閑适地靠着椅背，雙手靜靜地交疊于腿上。微卷的長發披散在肩，溫暖的橘紅色暈染了她的面頰，在背光處投下暗色的影，透過圓窗外的鐵絲網，在那一溜溫柔的淺金上印上了橫直豎條的堅硬黑格。

她坐在窗下，微微歪着頭，望着前方，正愣愣地想着什麽。

窗外的海面微風粼粼，每一泛柔柔的波，都閃爍着晚霞絢麗的色彩。海天交界處懸挂着的那輪落日，浸泡在天邊一片火熱的橘紅之中，還遺留着最後一絲刺眼的餘晖。

窗外的鐵網遮擋不住，泛着金光的白色光球緩緩沉墜，溶進了少女柔軟得近乎哀憫的目光。

“……這位美麗的小姐，”白襯衫的少年在融融的夕陽中，單膝半跪，托起了她的一只手。

山治仰頭凝視着她，詢問聲輕輕的，像是怕吓到清晨亭立于窗外嫩枝上的小鳥：“您叫什麽名字？”

周圍好像突然靜下來了。

進食的食客、談笑的家人，喁喁細語的情侶，被逗得咯咯發樂的孩子。

山治只感覺周圍所有的聲音都被摁下了暫停鍵，大家都停住了，所有的聲音一瞬間全被隔絕在了他的耳外。

與少女同桌的四個男人全都呆滞地停住了進食的動作，愣愣地望着面前的場景。

少女轉了過來，臉上還帶着些許可愛的怔忪。

眨了眨眼，她也凝視着他，一抿唇，忽然笑了。

雙頰邊淡淡的小雀斑生動頑皮，黑眼睛彎彎的，笑的令人心裏軟和，天邊絢麗的霞光似都黯然失色。

山治有些愣愣的，凝望着少女的笑靥，卻有種奇怪的感覺。

緊接着，他便聽到那張柔軟的唇間，不急不緩地吐出這樣一句——山治一時間沒有明白是什麽用意，但是這話讓他寒毛直豎。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覺得奇怪的地方了。

這個少女從進來開始直到現在，一直都沒有動過任何可入口的食物或水。她面前的餐點一口未動，刀叉都全是幹淨的。或許是無所事事，或許是故意為之，她一直都在關注着同桌的那四個吃的很香的男人。

她望着他們，從剛開始，她的笑容雖柔和，卻一直都如此的悲傷且殘忍。

“安琦，你在往我們的湯裏放什麽東西？”

安的面上含着溫柔的微笑，目光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