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何為正義

何為正義

船長在一夜之間突然消失了。

得益于能幹的大副和幾位隊長姿态娴熟地迅速接管，破曉格雷號的日常運作并沒有受特別大的影響。船員們對“船長去執行其他任務了”的解釋接受度良好。

畢竟也不是第一次發生船長扔下船亂跑的情況了，沒必要大驚小怪。

或許，破曉格雷號上真正的“船長”，一直是這一位——

船長近衛從醫療室出來，拐進船艙走廊，熟門熟路地找到了大副的房間，顯然不是第一次這樣做了。

他敲了敲門：“夏佐中尉，您在嗎？”

夏佐正在翻譯那堆摩斯密碼。他手邊一個本子，上面已經記滿了密密麻麻的人名。他聞聲擡起頭道：“請進。”

近衛推開門，敬了個禮，不好意思地道：“實在抱歉，打擾您了。之前救上來的那個人剛剛醒來，執意要向這艘船的船長道謝。但是……少将大人不是……”他尴尬地笑了笑，請示道，“所以，要将他帶到您這兒來嗎？”

夏佐将樂譜等一堆相關文件收攏，夾回了文件夾，應道：“你帶過來吧。”

“是。”

近衛剛想轉身離開，卻被夏佐叫住了。

“等等。”夏佐喚住他，問道，“他醒了之後，你是怎麽向他解釋我們的身份的？”

“夏佐中尉不用擔心，我們跟他解釋的是‘正要往馬林梵多去做生意的商船’。”近衛忙道，“他沒有懷疑，只是想跟船長道謝。”

夏佐略一思量：“既然他也是海軍，這樣說瞞得了一時，日常相處的作息習慣也遲早會暴露。更何況若是商船，我們那麽多的傷員根本無法解釋。那就幹脆告訴他我們的真實身份吧。”

“啊？可是……我們并不知道他的所屬部隊……”近衛猶豫地道。

夏佐明白他在擔心什麽。他們十三風紀的其中一大部分敵人，就藏在海軍之中。只要是非十三風紀戰友的海兵，就都暫時不可信。

“沒關系，交給我吧。”夏佐道，“你只管帶他過來就是。”

柔軟的床，潔白的天花板，身上幹淨的衣服，得到妥善包紮的傷口，空氣中淡淡的消毒水氣味。

一個虎裏虎氣的小姑娘過來給他塞了頓午飯。混混沌沌吃完後，那個去報告負責人的船員回來了，給了他一套幹淨衣服，說帶他去找船長。

這位船員走在前頭，克比恍惚地跟着他。兩人走出醫療室，一前一後順着盤旋樓梯向上走，走過船員宿舍，走過餐廳，終于出了船艙，上到了甲板。

昏迷了兩夜乍一見到陽光，不免有些晃神。眼前一陣陣地發黑，眼球更是被針紮了般疼痛，但是克比卻只擡手虛虛遮住眼睛上方的陽光，不顧一切走到了久違的陽光下，朝外眺望。

正是午後。萬裏晴空，大片的雲朵如蓬發的棉團般柔軟潔白；陽光靜谧，被微微海風吹皺的海面向着遙遠的海平線鋪開，如自少女膝頭靜靜垂下的素麻裙裾，随風輕輕搖曳。

若能回到一周前，克比絕對不會選擇在那座惡魔居住的島嶼多停留哪怕一秒鐘——不，是絕對不會選擇在那時候出海。

一周前的一個平常的下午，G3支部的海軍堡壘演練場。

“什麽？卡普中将說的嗎？”

克比滿頭大汗，驚喜地擡起頭來。他剛結束一組體能訓練，正打算稍作休息，補充些水分，便聽到了貝魯梅伯帶來的消息。

“是啊，剛從本部打來電話蟲說的，還強調‘立即出發’呢。唉，沒想到那位灰鼠少将竟就要回本部了。這也太快了。”貝魯梅伯滿面不情願地嘆氣道，“克比，我現在還是想不通，你為什麽會那麽希望能被調到十三風紀去？”

“确實，去那裏的會得到不少‘鍛煉’……”貝魯梅伯打了個寒戰，哀嘆道，“……但是那根本不是‘鍛煉’啊！那是送命！你知道十三風紀部隊的損耗率有多高嗎？那是……”

“我知道的，貝魯梅伯。”克比對他微微一笑，轉而彎腰拾起疊放在旁邊的毛巾，擦淨了滿臉的汗。

“我知道。”他說。

十三風紀是所有部隊中，平均損耗率最高的一個。這也是海兵們遞交分編志願的時候最為忌諱的一點。

他和貝魯梅伯在初到海軍處做雜工的時候，便經常聽到那位灰鼠少将的大名。外界對這位年輕的女性少将褒貶不一——雖然大多都是貶的。

嫉妒她升遷迅速的忌諱提起她，鄙夷她走裙帶關系的大肆排斥她，反感她手段淩厲的冷眼以對，猜測她實力低弱的不屑與之為伍。

這與克比還在亞爾麗塔海賊團時的所聞，大相徑庭。

他在海賊船上幹了兩年的活，平時不允許下船也不允許自由活動，每天都在打掃、被使喚、被打被罵。他不能看報紙，每次只能便幹活邊從喝醉的海賊們口中得知一些外面的消息。也就是從今年開始的，他發現海賊們最常談論的，慢慢從女人朗姆金銀財寶，變成了對一個女性海軍軍官的謾罵。

波特卡斯·D·安。

這個名字漸漸爛熟于心了。

她年紀輕但實力強勁非常，容貌美但手段異常殘酷，更何況手下還帶着批與她一般不要命的瘋子。她不會放過任何進入過她視野的海賊團，一旦出手必不可能放走哪怕一人。大航海時代數不勝數的海賊團，灰鼠少将之名就這樣在海賊之間既恨又畏地流傳開了。克比所在的亞爾麗塔海賊團，就有過好幾次因避開可能即将到來的破曉格雷號而緊急拔錨離開。

不過，對海賊的恨之入骨地趕盡殺絕，并不僅僅只有那位灰鼠少将——事實上，很多海軍都是這樣，在這一點上她并不突出。

她比之海賊不遑多讓的名聲，是從她用武力攻破了第一座海軍駐紮堡壘開始的。

海軍，會打軍？

得到消息的所有海域的人都震驚了。

在大家都還在半信半疑、翹首等待辟謠的時候，第二座被攻破的海軍堡壘出現了。

一片嘩然。

“相比起奔着懸賞金去捕捉海賊的賞金獵人，這位海軍少将，簡直就是專門用獠牙反咬同袍的狂犬！”

“海軍方對她諱莫如深，很難相信，這位少将的軍銜竟是海軍總部的元帥親自授予！”

“如此瘋狂的舉動，元帥竟從未發話半個字！默許！這就是默許嗎！”

……

報紙紛紛揚揚，獨家爆料花邊新聞不斷，這位海軍少将很快就被推上了風口浪尖。

但是，随着第三座、第四座第五座第六座第七……

新聞沒有了，爆料也收斂了，抗議和反對也漸漸消失了。因為大家意識到，這些都沒有用。取而代之的，是“海軍獵人”的诨名漸漸流傳了開去。

專門狩獵海軍的海軍，瘋狂到觊觎同袍鮮血的瘋子。

人們不屑于她，恥笑于她，諷刺于她，但另一方面，又畏懼于她。

這是個太讓人摸不着頭腦的人。

克比成為了卡普中将的弟子後，曾就這位少将的瘋狂行徑，不解地問詢過這位“海軍獵人”的爺爺。

英雄卡普卻問了他一句毫不相關的問題。

“克比，你的正義，是什麽呢？”他問。

當時才剛脫離雜務兵身份的克比愣住了。

“你不是想當海軍大将嗎？”他繼續問道，“那麽你要當大将，又是為了什麽？”

當大将，是為了什麽？

克比被問住了。

“為了……為了保護……呃……幫助……更多的、更多的人……吧……”他磕磕絆絆地回答。

“‘為了保護和幫助更多的人’啊……”那位英雄卡普笑着嘆息，“克比，我們每一位穿上軍裝的人，都可以說自己是這樣想的。”

“但是，最重要的不是‘為了什麽’。而是‘為了這個甘願背負什麽’啊……”

甘願背負什麽……

背負……

大不了，就是命麽？在任何戰鬥中都有敗亡的可能。不論是自己的，還是他人的。克比不明白這個問題的意義在何處。

既然“重要的是看背負什麽”，那麽，那位灰鼠少将又背負了什麽呢？

“命”？

手上沾了那麽多人的鮮血，誰知道那位冷血的女性午夜夢回時，會不會夢到冤魂索命而驚醒？

這個想法有點挖苦人的惡毒意味，但估計所很多人都會這樣想。

不過，他沒有繼續問下去了。因為那位海軍的英雄、卡普中将，一個平時最愛啃着仙貝跟下屬胡攪蠻纏的老頑童，在說起這個問題時，看上去竟是難過的。

克比只能将這個問題默默記在了心裏。

日子在沒日沒夜的艱苦鍛煉中悄然流逝。幾個月後，他擢升曹長。屆時，司法島事件爆發。草帽海賊團大鬧司法島一事傳的沸沸揚揚。

他有幸跟随卡普中将去了七水之都，再次見到了闊別已久的草帽小子路飛。

路飛先生變了，也一點都沒變。他仍糊塗且愛瞎鬧。即使鬧出了這麽大的亂子，他仍該吃吃該睡睡，該笑該鬧全不影響。但是，他整個人也仿佛就是意志的化身。一如第一次在木桶中見面的一般，依舊自信且篤定“我要當海賊王”。

果不其然，他的突襲失敗了。沒三兩下，他就敗在了路飛先生手下。

幾個月前，“我要當海賊王”這樣的目标還是一句會遭人嘲笑的妄念。幾個月後的今天，路飛先生便讓這句妄念變成了有可能實現的理想。

至少，他的名字已響徹偉大航路。

“……路飛先生，您到底為什麽……為什麽要以海賊王為目标呢？”克比再三猶豫，還是問出了口。

“是為了one piece嗎？”

“嗯……說是為了one piece也沒錯啦……畢竟我們都是以那個為目标的。”路飛先生抓抓腦門，即使是坐在大石頭上，也左搖右晃地閑不住，“但最關鍵的是，多好玩呀！”

說起這些，路飛先生眼睛都在閃着光，手舞足蹈得讓人擔心他摔下石頭去。

“大海那麽寬廣，有那麽多完全未知的冒險在等着我！”他開心得眼睛笑眯成了兩條縫兒，“一想到這個，我就激動地停不下來！”

想要成為海賊王，總繞不過哥爾·D·羅傑的大秘寶one piece。甚至應說，one piece才是“最終目标”——畢竟大海賊時代就是因為“想要大秘寶”才開啓的。

而“成為海賊王”，似乎應只是“找到了one piece”的附加獎勵。

因為在風雲激蕩奇才疊出的偉大航路，每個人口中喊的也都是“one piece是我的！”而不是“我才是海賊王！”啊。

“……只是為了冒險，就要去當‘海賊’嗎？”他問。

只是為了冒險、為了“好玩”，就要去與那麽大多數窮兇極惡的海賊為伍？就要将自己歸為那些喪失了人性的野獸之列？

燒殺搶掠、草菅人命、亡命之徒，這才是絕大多數的海賊啊。就這樣輕率地将自己納入了惡徒那一隊列，怎麽想，都是虧了吧。

他忍不住道：“其他的海賊可都是——”

“其他海賊都是什麽樣，跟我才沒關系呢。”路飛先生卻說道，“我一定會找到one piece，成為海賊王的。”

“這一點，永遠不會變。”

克比忽然感覺，那朵始終被迷霧籠罩着的花兒，他好像能窺見其一絲絢麗的顏色了。他還因此高興，并暗暗下定了調動的決心。

殊不知，不到幾周的時間之後，他便會被這個魯莽的決定差點拖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此時的破曉格雷號上，正有一名海兵怒氣沖沖地到處尋人。

這位正是給落水同袍帶路去見“船長”的那個船長近衛。他哼着歌，自以為身後跟着那個粉色短發的年輕人。走出了老遠，幾乎快到夏佐中尉的船艙了時，一回頭，卻不見了他。

他暗惱那愣頭青的不配合，生怕他瞎闖亂撞發現了什麽不應給他看到的東西，只得又氣呼呼地轉身回去找。

一路找着回到了船艙，卻見那年輕人還站在樓梯口，望着船帆出神。

“喂，你怎麽不……”

他正想發洩一番怒氣，卻發現這粉色頭發的年輕人，正傻愣愣地戳在門口的陰影中，望着外面的藍天陽光大海，哭的臉上一塌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