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曙光
曙光
安第無數次走到了一個十字路口,站在路中間,不由犯了難。
往前看,直走依然是無窮無盡的白色走廊,往後看,彎彎曲曲的廊道一直延伸到她看不見的地方。左邊右邊也都相同。安站在正中間,周圍一個人都沒有,只有緊閉的房間門內隐隐約約傳來一些人們奇怪的說話與笑聲。
這個地方簡直就如同一個迷宮一般。室內室內沒有窗戶,只有頭頂的白熾燈一路延伸,将仿佛沒有盡頭一般的走廊的每個角落照得哪怕一小點灰塵都無處遁形。
走廊上隔上幾步便會有一扇門。但是安嘗試過,大多都打不開。
時不時遇到個三岔路或四岔路需做選擇,躲開迎面走來戴白眼罩的人更是常有的事情。
安從剛開始還能估摸着那老婦人前去的方向往前跟,但是經過了兩個還是三個的岔路口後,她便被徹底弄暈了。
她只知道一開始她還會頻繁碰到白眼罩人,但是撬開了一扇鐵門後鑽進來後,白眼罩人便一下子少了。即使現在想逮個人逼問一番,都沒活物給她逮。
按理說之前的選擇了左左前左,現在應該輪到選右才對。但是安朝右邊眺望,卻依稀看到,右邊這條路沒走多遠便又是一個岔路口。
她氣急敗壞地狠狠給了牆壁了一腳,白牆稀稀落落掉下了點牆灰:“該死的,這到底是哪兒?!”
聯想到之前的事情,可以很輕易地推論出克比所在艦隊的海兵遇上了什麽麻煩。除了虹色天堂的謎團以及那個身份成謎的老婦人,安明白她必須首先找到那些落難的同僚。
但是現在……
這一片建築估計是連着一大片的。而且年久失修。安一腳下去,分明感覺自己腳下的地板都有點餘震。
直接把牆打穿,可能會更簡單一點。安望着牆上那個灰撲撲的腳印,認真地思考起這個方案的可能性來。
這時,右邊那條路上的一扇門忽然被推開了。
安驚訝地扭頭望去,卻見一個半高的少年翹着頭亂糟糟的毛,氣呼呼地從房間裏沖出來。他左右看了看,最後将目光放在了在場的唯一一個活物身上。
“喂,你!新來的嗎?”
少年目測只有十五六歲,一雙藍盈盈的眼睛仿佛一顆浸潤着晨曦的海藍寶石,可惜被怒火燒灼得更像寶石變了質。他一頭軟軟的淺色短發亂翹着,安從他身上還穿着睡衣這一點就可以猜到他生氣的理由。
少年蹬蹬蹬幾步來到了安的面前,指着她的鼻子惡聲惡氣地大聲質問道:“誰給你的膽子在這兒吵鬧?你知不知道這兒是什麽地方?這個時間我都在睡午覺!你難道不知道嗎?!”
安不動聲色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虹色天堂是阿爾傑王子手下的組織。她并不認為一個普普通通的孩子能如此安穩地在這裏生活。想想她去過的之前兩個房間就知道了,即使是被殷切款待的女奴那邊,房間依然也是緊鎖的,連窗簾都被粘死了。
這樣的地方,這個孩子卻可以随時推開房門自由出入。而且,他并沒有戴眼罩。
可以自由活動,沒有人看守,他不與女奴或争搶銅牌子的那些人相同。
參考紅綠領帶的男人和四名白眼罩姑娘之間微妙的地位差異,那便也不屬于白眼罩人們的那個階級。
但奇怪的是,這孩子看到她的衣着打扮,似乎并不覺得在一個只有穿着西裝或戴着白眼罩的人才能自由活動的地方,穿着破破爛爛衣服還沒有眼罩的女人出現在這裏,是一個“不應該”的事情,反而還十分自然地控訴她吵到了他午睡。
可能這孩子等級還再高一點,雖然暫且不知道究竟高到了哪兒去。而他其他比較反常的舉動則需進一步觀察。除此之外,這孩子……
好像很好騙的樣子。
短短幾個呼吸的功夫,安便在心裏暗暗敲定了接下來的行動。
安盯着他冒着熊熊怒火的雙眼,忽然舉起雙手,眯眼笑了起來。
“對不起我不知道。”她維持着一個投降的動作,對他笑的滿含歉意又溫和友善,“我迷路了。我也确實不知道你在睡覺。你能原諒我嗎?”
少年被這柔和的笑容晃了眼睛。他定睛一看這才發現,這女人雖然穿的邋裏邋遢,卻不與那些乞丐一般髒臭。
伸手不打笑臉人。而且,她臉挺白淨的,看上去很年輕,身上沒有難以忍受的臭味,笑的也不難看。
指着她鼻子的手緩緩放了下來。
少年氣勢雄渾地雙手插着腰,視線卻別扭地瞥撇到了一邊去,說話聲音更是從大吼漸漸弱成了蚊子嗡嗡叫:“……既然不知道,那也沒辦法……如果你誠心向我道歉,并請求我的原諒……要我原諒你……也不是……不行。”
安反應很快。她面上依然挂着溫柔可愛的笑,雙掌一合懇求道:“對不起呀!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将你吵醒不是我的本意,我很真誠地向你道歉。”
“你大人有大量,就原諒我吧~”
說着,安還發揮十分出色地拽住了少年的袖子,輕輕搖了搖。
一番示好的話加一個拽袖子求原諒的動作,剛才還怒火滔天的少年眨眼間毛就被捋順了。
他昂起下巴,對這樣的讨好十分受用。這個衣服穿的烏七八糟的的女人看上去似乎更不讨厭了。
“……既、既然你都那麽真誠地道歉了,那我就勉為其難地原諒你吧!”
少年偷偷看了一眼面前的年輕女人。
她依然笑容溫和地望着他,聞言,松了口氣般地輕輕拍了拍胸口。
“太好了。只要你不生氣就好。”她輕輕地道了一句,溫和的微笑道,“我還以為你不會理我了呢。”
……
……好溫柔!
這是直擊少年心窩的唯一一個詞。
安剛準備将手從胸口放下,卻被一把握住了。
少年拽着她的手,雙頰染着層薄薄的羞澀的暈紅,一雙漂亮的藍眼睛卻閃閃發亮。
“你叫什麽名字?我看中你了!”
“……啊?”這個走向有點不太對。一時間,安連該有的表情都沒來得及準備,只會傻眼地呆望着他。
“我去向舅舅把你要過來伺候我吧!”少年倨傲又得意地對安解釋道,“啊,阿爾傑是我的舅舅。你聽過阿爾傑王子吧?西霍應該沒人不知道他的大名。
“對了。你是東霍人還是西霍人呀?啊,即使是東霍人也沒關系,我母親是庫夏王,伺候我也不虧了你。
“做我的仆人很輕松的啦。平時只需要陪我一起吃飯一起看書一起下棋,舅舅那邊的事情都不需要管的。他也不讓我管,說都是一些貧民,可能有壞人,我遇到危險就糟糕了什麽的。
“啊對了!你要是做我的仆人還是有好處的!只要有我帶着你,每天都可以出去的哦!那些戴眼罩的姐姐們就沒有權限自由出入。
“呃……當、當然!我也并不是非你不可!你不答應的話我也不損失什麽……”
少年似乎意識到自己話說太多了,唰的觸電般放開了安的手。為了維護自己的某種形象,他掩飾性地道:“只是……只是我一個人從家裏來到舅舅這兒,沒有帶海曼……”
“唔……堂堂東霍的王子身邊沒有仆人是何等有失身份的事情!所以……”
身份尊貴的小王子慌慌張張地辯解着,頭頂翹的亂七八糟的毛,絲毫沒有任何令人想要尊敬的感覺。
至少安是這麽覺得的。她只感覺十分不真實。
這個小孩兒是……朱利安?那位庫夏王所生的朱利安小王子?幾年後便會繼承王座的那位霍辛西比亞的尊貴的小王子殿下?
知道他可能會好騙,沒想到還沒開始騙呢,這小孩兒就一股腦把自己的所有事兒抖摟出來了。
她究竟有多少年沒遇到過傻得這麽可愛的家夥了?
不對話說,為什麽東霍女王的兒子會在西霍統治者這裏?他倆不是政敵關系嗎?難道情報錯誤,倆姐弟關系其實很好才對?好到女王會把兒子放在弟弟這兒?
就在安還在懷疑“是自己太黑暗了還是這個世界依然真善美”的時候,朱利安小王子已經等的不耐煩了。
“我們現在就去!”他拉着安的手,迫不及待地将她往前拖,“我現在就去找阿爾傑舅舅!把你要過來!”
“啊,對了,我得先換好衣服。不然這個樣子去見舅舅也太失禮了。”
安被他拖着走了幾步,又暈頭轉向地被拖着往回走,那只拉着她的手熱烘烘的,皮膚十分柔軟,指甲圓潤整齊,一碰就知道手的主人從小養尊處優。
這樣的手,安随時都可以輕易掙開。但是太粗暴了總不好,畢竟是下一任的霍辛西比亞國王。但是直到被拉進了卧室,少年施施然坐在了大床上,驕矜地揚起頭,對她張開了雙臂等待時,忍耐終于到達極限了。
“……你在做什麽?”安問道。
小王子殿下詫異地睜開眼看着她,驚訝道:“幫我更衣呀。然後服侍我梳洗。我們好去找阿爾傑舅舅。”
安:“……”
不得不說,挨着床沿乖巧坐着的小王子禮儀學的很好。即使背景是被子亂七八糟的床,身上穿着不那麽得體的睡衣,但是少年随意地往床沿上一坐,仍是一派優雅與矜持,看上去确實賞心悅目。
安環視一圈,迅速将整個房間掃了一遍。
亂。只能這麽形容。
衣物和行李堆放在各種意想不到的奇怪地方;很明顯窗戶從沒打開過,房間裏有一股黴味兒;茶幾邊的地毯上有幹涸的黃褐色水漬,估計是茶被打翻了後沒有得到清洗,茶漬幹透了……
除了書桌上的紙筆等文書用具十分整齊幹淨,整個房間幾乎沒有一處可以用正眼看的地方。
怪不得這麽積極地想要她做仆人呢。這一屋子确實該收拾一下了。還真是位尊貴到了骨子裏的王子殿下。安無奈地将目光重新放在了小王子的身上。
沒想到那位如此受人尊敬的庫夏王,在孩子的問題上竟是如此的溺愛。
可惜的是,安不可能當他的媽媽。
“給你,這是你的衣服吧?”安随手将挂在椅背上的衣褲扔在了小王子腿上,擺擺手道,“我去外面等你,你換好了出來。”
小王子愣住了。他根本沒預料到自己的如此理所當然的要求會被拒絕。
眼見着女人幹脆利落地推開門便準備出去,他慌忙撈起衣服跳下了床,追了上去:“……等一下!你……你……怎麽……”
話到嘴邊,卻不知道怎麽說出口了。小王子只能拽着安的衣擺,張口結舌地望着她。
對于吃飯要用嘴、被針紮了會縮手一樣常理性常識性的東西,沒有人會對此反應的原因給出一個準确的解釋。
為什麽要縮手?因為疼呀。這不是廢話麽。
在小王子這裏,“既然是仆人就應該幫我更衣梳洗”這一要求,是跟吃飯喝水呼吸一樣相同的機制原理。
“想讓我幫你換衣服?”安對貴族的那套壞習慣是再清楚不過了。
小王子理所應當地點點頭。
安眯着眼打量着他。
現在她是明白了。這孩子根本不是什麽真善美,而是個徹頭徹尾單純到愚蠢的傻子。這小傻子會到西霍來,估計也不可能是那位庫夏王的意思。
看看這房間就已經很清楚了。房間的家具十分簡單,只有一張床,一副書桌椅,一張小幾和一個單人軟沙發。另外,散落在外面的衣物和行李也不是特別多,甚至只有寥寥數套。
這根本不可能是長期居住的樣子。更像是臨時搬進來的。給他安排房間的人似乎也很敷衍。
再看他這傲嬌得衣服都不願意自己換的樣子可以明白,他平時身邊必不可能沒有仆從。但是他卻說沒有帶。在什麽情況下才會照顧起居的貼身仆從都不帶呢?除了偷跑、鬧翻或吵架會偷偷地、匆忙地離開家,似乎沒什麽別的解釋。
再哄這天真的小傻子玩她就也是傻子了。
安站在門口,給了他個溫和的微笑:“朱利安,我不是你的仆人,也沒有這個意願。”耐心地說完最後一句,她臉往下一拉,冷冰冰地道,“要換衣服就盡快,我耐心有限。當然,也沒人介意你裸着出來。”
說完,砰的關上了門。
朱利安直到現在才漸漸開始意識到,自己遇到的不是溫柔可愛的大姐姐,而是一個無禮又無賴的狡猾女人。
但是,似乎已經晚了。
“……我說了我不要你了!海曼比你好多了!不,你比我遇到的所有女人都差勁!”小王子漲紅了臉,用力掰着捏着他手腕的那只手,卻驚訝地發現,這女人不大的手掌卻如一只鐵鉗一般,他竟連一絲一毫都撼動不得。
少年的身量還未長開,剛過女人肩膀。他掰扯着自安的手指,安卻只感覺他在撓自己癢癢。
“是是,我野蠻又不懂禮數,長得難看穿衣服品味還礙眼。”安的聲調沒有一絲起伏,飛快向前的腳步也沒有一點遲疑,拖着少年步履如飛,“朱利安,你要慶幸我脾氣還算不錯。”
小王子不可置信地擡頭瞪着她。
脾氣還算不錯??這女人在開玩笑嗎?
半個小時前剛認識時,這番說辭他或許會贊同。但是自目睹了她打暈了認出他們的人、并将那位白眼罩的姐姐扔在了廁所裏十分熟稔地綁住手腳堵住嘴後,什麽溫柔可愛的大姐姐,徹底沒了。他的大姐姐還沒存在過就香消玉殒了。灰飛煙滅了。煙消雲散了。
再說,現在将他拉着不準走的人又是誰?竟然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行兇!還敢不準他去找人!現在還敢限制他的自由活動!
朱利安只感覺這個女人瘋了。
“你放開我!你再不放開我就喊人……嗷!!!”
話還沒說完,朱利安只感覺捏着自己的那只手狠狠一抓,強大的握力瞬間就讓他有了種自己的手腕将要被鉗斷的錯覺。
從沒忍受過這種疼痛的小王子登時眼眶裏彌漫起了霧氣,大聲抗議道:“喂!你抓疼我了!我手腕肯定被你抓紅了!你怎麽回事啊?喂!聽到我說話了沒!我說!你肯定把我的手腕——”
“首先,不要用這種‘你不可理喻’的眼神看着我。”安倏地停下腳步,手上一拽便将少年拉到了自己近前,微微彎下腰,盯着他的眼睛,飛快地說道,“我當然是有理的——”
她擡起了自己的右手,手心仍緊緊握着他可憐的手腕:“——這就是我的理。現在它在我手中,而你并沒有能力将它奪回去。那就是我有理。”
在小王子‘你簡直瘋了’的目光中,安再次拽起他往前走,順便又用了點力氣,捏了他一下。
這次比剛才那次輕了很多。但是有了前者的震懾,不出所料,小王子又被吓得輕輕叫了一聲。
安皮笑肉不笑地歪歪頭,示意他:“你看,我的理非常管用。”
這簡直是……!野蠻人!大逆不道!禮崩樂壞!無法無天!文明倒退!與他這麽多年受的教育完全相悖!作為霍辛西比亞的王子,他從來沒見過這麽蠻橫的“理”!
朱利安氣得漲紅了臉,張口便反駁道:“你這樣是不對的!武力從來都不是為所欲為的依仗!你今天這麽對待我,那就必須做好某一天被別人這麽對待的準備!暴力從來都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母親一直教導我——”
“第二,”安不耐煩地繼續道。
她從餘光敏銳地捕捉到了他倆剛左轉了的那個路口處,直走的那條路上迎面而來的一個戴着白眼罩的男人,正加快了腳步朝他們這邊走來。
麻煩。又被發現了。
安抓緊了少年的手腕,腳步又加快了一點。
若不是這小傻子不願意配合,一路跟她鬧別扭還大呼小叫,她也不至于将那個用影像電話蟲錄到了他倆的白眼罩姑娘打暈。
那個影像電話蟲估計可以實時轉播畫面。他們已經被發現了。他們遇到的白眼罩人越來越多了。
“你母親沒教過你什麽叫識時務嗎?”她說道。
“……什麽?”
“識時務。”安重複了一遍。她飛快地扭頭瞥了一眼身後,只見那個白眼罩男人已經從拐角處拐到了他們這條路來,一路緊跟着他們,速度不慢。
“就像這樣。”
手上又是一個用勁兒,不出所料,安第三次聽到了輕輕“啊”的一聲。
“再讓我聽到你的小嘴叭叭我不想聽的廢話,我便會繼續這樣做。你不喜歡被捏疼吧?那你可能知道自己接下來該怎麽做了。這就叫識時務。懂了嗎?”
朱利安:“……”
身後的腳步聲增多了。
安拉着小王子,連續沖過了兩個岔路,在每個岔路的其他道路上都看到了帶着白眼罩的人。
而他們也都注意到了他倆,紛紛掉頭朝這邊來了。
安不再往後看了。反正發現他們的人只會越來越多,看清楚新增的人是男是女也改變不了什麽。她問道:“朱利安,你确定我們現在走的路是去找你舅舅的那條?”
與其她自己在這兒亂闖迷路,還不如直接去與這裏的最高領導者交涉。她作為中立的海軍,不能幹涉霍辛西比亞的內政,反過來說,只要亮出這層身份,也可以輕松将克比與那三十多名海兵安全撈出來。
等了半晌,身後卻沒有回應。
安頭也不回,又使勁兒捏了一下那只可憐的手腕。
“嗷!你怎麽又掐我!我都沒說話了!”小王子委屈又生氣地抗議道。
“別用曲解我的意思的方式做多餘的反抗,也是一種識時務。”安說道,“我問什麽你就給我乖乖回答。”
“……好。”小王子迫于淫威,憋屈地回答了她,“……是的。”
身後的腳步聲漸漸雜亂了起來。依稀有從電話蟲裏傳來的說話聲。安瞥了一眼跟在自己身邊的小王子。
令人欣慰的是,這小孩兒腦子不行,體力還可以。
“多争取點時間,別往後看。”安說道,”朱利安,從現在開始我們要跑了。路別指錯。我不想帶着個拖油瓶打架。”
一做出這個可能會發生的選項,安就想到了之前不少“帶着拖油瓶打群架還不能殺人”的經歷。一想到就感覺好疲憊。哪次不是狼狽得褲衩子都差點被撕掉的。
如果是海賊就好了。海賊的話打起來死個兩三四五六七八九幾十個的都不打緊。
“……是真的超麻煩啊。打群架卻不能殺人。”她悄悄小聲抱怨道。
“為什麽要跑?話說,我們到底為什麽要被他們追?他們不是我舅舅的人嗎?要找舅舅的話,去問他們……”
“……等等,你說帶着個……什麽?”小王子驚怒道。
安沒興趣給霍辛西比亞的王儲上政治課,也沒興趣解釋為什麽說他是個拖油瓶。這本來也不是她的領域。她只抓緊了他的手,快步走過拐過一個彎後,便撒腿狂奔起來。
“……喂等等!你慢點……!”
小王子被拽的猝不及防,踉跄了好幾步。繼發現了這女人的握力異乎尋常的大後,他再一次驚奇地發現,她跑的竟也很快。
“前面怎麽走?”拉着他飛奔的女人似乎完全沒有聽人說話的習慣,只自顧自地問他。
朱利安看到了他們前方的三岔路。于是他回答道:“右邊。”
“舅舅的房間就在左數第四間。”他說道。
安看了他一眼,沒有多說別的。
兩人跑到了三岔路,往右拐了過去。朱利安已經看到了第四扇門,卻被陡然停住腳步的安拽了個後仰,差點摔倒。
“這邊。”
安不等他站穩,便兩拳砸開了第一個房間,将他拉了進去,飛速将門掩上了。
朱利安還沒反應過來,就被關在了一片漆黑的房間裏。
他張口便問:“你為什麽……”
“噓。”
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朱利安不敢說話了。
黑漆漆的房間伸手不見五指,要不是還能看到下頭的門縫有一線光亮,朱利安都覺得自己可能是瞎了。
不多時,嘈雜的腳步聲便經過了房間,沒有絲毫停留,徑直朝前追,漸漸遠去了。
四周漸漸恢複了寂靜,剩下的只有朱利安急促的呼吸聲。
“等會兒跟緊我,不許亂跑,不許發出聲音。”安湊在他的耳朵邊吐着氣音,低不可聞地耳語道。
溫熱的氣息噴在耳朵上,癢得朱利安打了個激靈。他連忙點點頭,示意她将他放開。
安輕輕放開了他。
朱利安只感覺自己仿佛重獲新生一般,連忙大呼了一口氣。因激烈奔跑而狂跳的心率逐漸平緩了下來,他這才感覺到自己手腕上難以忽視的疼痛。
他龇牙咧嘴地揉着自己的手腕。在這黑暗中完全看不見,但是朱利安堅信它肯定腫了。
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卻一點都不愧疚。或者說,她根本沒意識到自己一拳可輕松打斷軍艦鐵皮桅杆的力量,在身嬌肉貴的小王儲身上留下了怎樣的痕跡。
安輕手輕腳打開了房門,側耳略一細聽,無人,便迅速出了門去。朱利安趕緊跟上。
只見她快速來到了第四扇門,不知從哪兒掏出了跟細鐵絲,插進了鎖孔裏搗鼓了幾下子,門就被捅開了。
朱利安睜大了眼睛看着,不禁道:“好厲害!你這招是——”
“閉嘴。”
堵住了他的嘴後,安詫異地望着打開的房門內的漆黑。
這個房間竟也沒有人。阿爾傑王子不在這裏。
朱利安也發現了這一點。他聳聳肩道:“看來舅舅不再這兒。那我們就去問問那些……”
“哪兒來那麽多話。”安皺起眉道。
她較小王子更早依稀聽到了稀裏嘩啦的腳步聲正在往回來。應是那些白眼罩的人們在前頭沒有找到他們,往回找來了。
她不再多言,将朱利安一把推進了房間,自己也閃身進去後,門重新關上了。
這回,亂七八糟的腳步聲在周圍徘徊了很久。安辨認出之前他們呆的那個房間已經被搜查了好幾遍,第二間、第三間、甚至之後的好幾個房間都被搜查了。
唯獨他們所在的阿爾傑王子的這間,腳步聲在門口徘徊了好一會兒,終究是沒有打開房門。
看來這小鬼沒有給她故意指錯房間。安在黑暗中想。
小王子就站在她的身邊,沒有亂叫也沒有亂跑,只十分乖巧地安靜等待着。
這其實是個很神奇的事情。在安的認知中、且她也相信在她認識的所有人的認知中,這個小王子目前所做的一切都很不合常理。
若安處在小王子的位置,在舅舅的地盤上遇到一個奇怪的女人,這個女人不光舉止難以讓人付諸信任,還強迫自己為她指路,被舅舅的手下追逐着逃竄……
怎麽想,都應該是幫助舅舅的手下将這個女人抓住吧。
這一路上掙脫她的機會數不勝數。即使會被她捉回去,他也可以成功給她制造不少麻煩。
但是,他都沒有這麽做。雖然不情願,最終還是按她的要求帶她來到了舅舅的房間。他甚至連路都沒指錯。
安在黑暗中噗的一笑,擡手揉了揉小孩兒的頭發:“你這小鬼,到底是說你傻還是說你可愛才好?怎麽這麽憨直啊。”
突然被摸了腦袋的小王子懵懂地抱着頭,只感覺站在自己身邊的人溜溜逛逛在黑暗的房間裏轉悠了幾圈後,咔噠一聲,燈亮了。
驟然亮起的燈刺激的眼睛一陣不适。朱利安揉着眼睛,眼前那陣刺目的晃白漸漸褪去,這才眨眨眼,看清了房間內的一切。
那女人打開了燈,大咧咧在舅舅的扶手椅上坐了下來,還極無禮地将腳翹上了桌子。
“喂!你怎麽能……”
話還沒說完,朱利安卻先一步看到了她望着自己高高揚起的眉毛。
識時務的小王子乖乖閉上了嘴。
“等他們再走遠一些,我們再出去。”安舒舒服服歪在椅子上,看到書桌下有不少抽屜,于是随手拉開,饒有興致地翻翻撿撿。
在別人的地方亂翻別人的東西也是十分不禮貌的行為。安光看小王子不愉的面色就能明白。但是她并不在意。
“為什麽到你舅舅這兒來?你母親應該不同意的吧?”她問。
王子殿下的書桌抽屜裏裝的也不外乎是一些文件啊紙啊筆啊什麽的,跟普通的辦公人員沒什麽區別。沒有特別有意思的東西呢,真是失望。安将一柄美工刀利落地抽了出來藏進了袖子後,推上了第一個抽屜,又拉開了第二個。
小王子注視着她的動作,沒有錯過她偷了一把刀的行徑,面上的不滿與嫌棄更是藏都藏不住。
“跟你沒關系吧,我和我母親的……”
“你說什麽?”安揚聲問道。
“……”
小王子憋屈地站在原地,敏感地覺察到了這句話裏濃濃的威脅意味,漲紅了臉。
安也不催促他,只管翻自己的東西。
剪刀膠水筆記本,紙巾夾子西洋棋,哦吼,抽屜隐蔽的夾層裏還有好幾本十八禁雜志。這位王子殿下平時到底在辦公室幹啥呢呀。
小王子自然不知道面前這女人興致勃勃地翻看的書冊到底是什麽。他悄悄看了眼門口。
看書時人肯定都會或多或少分神,她翹着腳的姿勢要站起身也不是個省時間的事情,再說還要從那麽大的桌子裏繞出來……
而他離門口最多只有四五步。
打定了主意,小王子不再猶豫,一轉身便朝門口沖去。直到握住了門把手,他都不敢相信竟然如此順利。
她竟然沒追上他?
是她疏忽了嗎?還是他的時機抓的恰到好處?
領教過這女人難以想象的力量後,是個人都覺得一個只會讀書寫字的嬌貴王儲在她手裏逃掉不會是個容易的事情。
但是,他現在卻已經握住了門把手。
只要将門打開,就可以向外面的人呼叫幫助。
只是跑了幾步的功夫,朱利安卻感覺自己的背都被冷汗浸透了,心髒更是嗵嗵嗵蹦得厲害,這種刺激的事情他從來都沒幹過。
朱利安不再猶豫,發抖的手握着門把手,一擰。
咔噠一聲,金屬鎖孔裏傳來了一陣悶悶的濁音。
門沒開。
小王子呆住了。他又連續擰了好幾下,卻發現根本擰不動。
“你想跑的時機是不是太晚了?如果我是你,在我撬鎖的時候是最好的時機——照着我後腦勺來一下子,即使我沒暈過去,也會暫時失去行動能力。沒一會兒那些家夥就會返回來,就可以把我捉住。”
身後傳來了她懶洋洋的聲音,談論着如何将自己打昏捉起來,她也沒有半點遲疑。
“真的嗎?”朱利安猶豫着求教。
手指間夾着書頁的女人與他對視了一會兒。
“假的。”她低頭繼續看書冊,“我會在你有準備繞到我身後的動作之時就把你撂倒。”
朱利安:“……”
“但是相信我,我剛才說的是方案可實施性非常高。只要別對我用。”她繼續道,“啊對了,鎖孔裏面是一截被我折斷的鐵絲。你不可能擰開的。順便,即使你現在喊叫也沒用。他們走的已經遠到聽不到你的聲音了。”
朱利安聽到這話,唰的回頭沖她瞪大了眼睛,仿佛在看一個神經病:“鐵絲?你把鎖堵住了!?那我們要出去的話怎麽辦?你不可能打算一輩子呆在這兒吧!我才不要!”
女人捧着書冊頭也不擡,只對他晃了晃拳頭:“這個足夠了。”
朱利安:“……”
哦對,她是個力量深不可測的家夥來着。還暴力。他就不該用正常人的思維揣測她。
“順帶一提,這是我跟你重複第二遍了。我耐心有限。識時務點。”她又翻了一頁紙,淡淡道,“別想着從我這兒逃走。我問什麽你就答什麽。別做多餘的反抗。至于以上這些話再讓我說第三遍的後果……唔,這個你可以好好想想。聽懂了就繼續回答我之前的問題。”
“……”
年輕女人坐在椅子上垂頭看着書冊,舒服地翹着腳,淺金色的長發就像溫暖的陽光,眉目舒展看上去面相十分溫和。朱利安卻打死都再也不信這位是個善茬了。
他僵在原地,半晌,挫敗地屈服了。
“也沒什麽特殊的原因……我決定來找舅舅,是因為我第一次偷偷溜出了宮外……”小王子耷拉着腦袋,聲音幹澀,“我……在王宮外,王宮外的其他人口中……聽到了一些……我不太、不太喜歡的事情。”
“他們說,我母親……篡奪了本該屬于舅舅的王位……才成為了女王的。”
“我覺得……她,她不能……至少不應該……”
短短的幾句話,朱利安說的十分艱難。結果直到最後,他還是沒能說下去。在他看來,這是令人十分羞于啓齒的。
他無法原諒那些平民一方面享受着母親統治下的富足與繁榮,一方面卻又诋毀她的王位來路不正。同時,他發現這些平民嚼的舌根,成為了個他心裏無法磨滅的疙瘩。
據說,母親當年為了獲取王位,險些将舅舅殺掉。
據說,母親為了自己稱王,甚至背叛了當時她的戀人,也就是他已逝世的父親。
據說,連祖父的因病去世,也都是母親……
這時,朱利安卻發現坐在軟椅上的那女人擡起了頭,竟驚詫地望着他。
“就因為這個?”她的語氣不可置信極了,仿佛剛才聽到的內容是他生吞了一頭鯨魚。
這個反問可以很容易讓人覺察出她對他的觀念和做法的不贊同。朱利安察覺到了。
“……你覺得我母親做的是對的嗎?”
他注視着面前的年輕女人,問道。可能連朱利安自己都沒有發現,在向這女人問這句話時,他的表情是多麽絕望。
他需要有人與他站在一邊。即使是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女人,他也不願意在他偷偷輾轉大老遠來到西霍、在相距家足有将近一周車程的地方,連一個陌生女人都要告訴他:是你錯了。
安與他對視着,一時間竟不知道該怎麽對他解釋才好。
說王權這東西的争奪,從古到今都從來不屬于道德層面?說即使是親姐弟,在這件事情上也遵循成王敗寇的規律?
她不屬于霍辛西比亞。雖然她見識過不少其他國家的政治鬥争與王權更疊。
即使不願意争奪,也會被其他人或因素推着加入争奪的行列。大多時候加入的理由非常簡單——僅僅是為了保命。
因為出身,就注定了無法在這趟渾水裏明哲保身?這是多麽奇怪的事情。但是至今,這個世界都一直在用“身上流着誰的血”這套法則來決定一個人的一生。
不都是紅色的麽。不論是誰體內的,都是紅色的血液。
但是在人們眼中,即使都是紅色,也注定有孰優孰劣之分。注定有從出生起就能得到被全世界寵愛直到死亡的權利,也注定有連出生都是錯誤的罪孽之子。
安不禁擡起手,輕輕撫上了自己的脖子。但是她并沒有觸到皮膚。她的指尖落在了衣領下柔軟的絲巾上。
這将她的神志拉了回來。
每個人都只是想活下去,貪心點的人則會想着活的更好罷了。
她定了定神,手迅速放了下來。重新放回了面前的書冊上。
“朱利安。”
她擡起頭,微微一笑:“不管你怎麽評判你母親的做法,在做任何抉擇之前都要明白,她是你的母親。她保護你,愛護你,讓你吃飽喝足,讓你安全地健康長大。”
“即使她是全世界都容不下的惡人,你也不能不站在她一邊。”
“可是她差點殺掉了舅舅!”朱利安辯解道,“王位就真的那麽重要嗎?重要到她為了争奪這個,選擇殺掉自己的親弟弟?”
“如果某一天我也成為了她的阻礙,她是不是也會選擇殺掉我?”
“我不知道。我不是庫夏王。”安說道,“比起這個,我更好奇的是你得到的消息可靠嗎?如果是僅憑某個路人的一面之詞,我并不認為你做出的這個定論是值得信賴的。”
“我——”朱利安咬住了嘴唇。
“如果說在這個世界崩塌毀滅之際,唯一會拼上性命也要選擇救你的人,那毫無疑問是你的母親。”安手指摩挲着紙頁,低聲道,“在你最需要幫助的時候,選擇站在你身邊的永遠都不會是那些你認為“對”的人們。你要想清楚這一點。”
“……”
朱利安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無法反駁她的這句話。但是,這句話同時也無法說服他認同母親的做法。
“……反正,你贊同母親的做法。”朱利安替她下了結論。
安點點頭,表示肯定:“就國民來說,霍辛西比亞能擁有庫夏王,是這個國家的幸事。”
“就你來說,”她說道,“你則沒有權利評判這件事情的對錯與否。”
多說無益。朱利安明白,她不可能會是他一邊的人。于是他低下了頭,緊抿着嘴不再說話。
或許對于這個會随意偷美工刀的女人來說,随便偷一個王位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如果被人發現了,偷竊完全可以變成搶奪。只要東西拿到手,其他人的生死與她無關。
偷個刀偷個鉛筆偷個勺子偷個叉。如果這種小的事情都能被容許,那往大了偷怎麽辦呢?
偷個錢偷個女人偷個人命偷個王座……是不是邊界也都會慢慢模糊?
這根本不是“庫夏王是不是他母親”的問題。這是更高一層面的事情。
朱利安想不通。
世界上怎麽會有、有這樣的人?
本來以為她只是态度粗魯了一些、力氣大了一些、不講理了一些、沒有受到足夠良好教養了一些。但是她看上去笑容是那麽溫和可愛。即使是現在,他也不信這個女人是個壞人。
如果是壞人,為什麽現在還要留着他呢?帶完了路,他已經對她沒用了。
再說,他倆被追趕的路上,朱利安沒有錯過她自言自語的那句話。
他覺得自己沒有聽錯。這女人說的也是真心話。若需要掉頭迎上那些戴白眼罩的哥哥姐姐,這個女人是真的不會殺掉他們。因為若這不是真話,她說這話的意義根本就不存在啊。
小王子的眼眶漸漸泛紅了。
到底是為什麽,世界上總會有這樣的人呢?
即使是那麽溫柔強大的母親也會做這樣的事情。即使是這個在此之前完全不相識的女人,也同樣這麽認為。
如果每個人都這樣想,那社會将秩序混亂,倫理道德将不複存在,法律将成為一紙空文,偷竊暴力争奪擄掠□□與拐賣将無處不在。
世界上到底為什麽、竟然會有這樣的人?
“……本來以為你還不錯的。”小王子低聲道。
“我從沒說過我好。”安回答他。
“……”
小王子站在房間中央,看上去像是一只被打敗了的小公雞。耷拉着羽毛,沮喪、失望地站在原地,連雞冠都軟軟地趴倒在頭頂上。
雜志翻完了。
雖然內容完全沒怎麽過腦。但是欣賞漂亮小姐姐總能不帶腦子便可圓滿完成。大部分男人都能做到這一點。
安擡手将夾層重新打開,準備将雜志原封不動地放回去。
這是個貼心的做法。任誰在辦公室偷偷私藏了這種東西,某天準備拿出來重溫一下時突,然發現擺放位置亂了,想必都會十分惶恐,并開始疑神疑鬼進入過這個房間的每一個下屬。
她沒有這樣的惡趣味去調戲一個對于霍辛西比亞來說是叛亂軍首領的神經。
雜志貼着其他兩本滑了進去。安一手捏着雜志,一手微微擡起夾層板,将它繼續往裏塞。但是就在即将完全放進去時,她發現裏面卡住了什麽東西。
雜志還有一小截露在外面,大概還剩四指寬。即使是強硬塞,也沒辦法完全塞進去。安可以看到那四指寬的封面上,泳裝美女纖細可人的膝蓋。
嗯。真是奇怪。
安又使勁推了推。
從抽屜深處傳來了沉悶的“科噔,科噔”的聲音。
像是她手裏的雜志在撞着什麽東西一般。
這個房間內的兩人剛結束了兩個不愉快的話題,朱利安卻發現這女人倏地将腿放下桌子,順勢蹲了下去,興致盎然地開始折騰起抽屜來。
咚咚哐哐的聲音不絕于耳,朱利安忍不住問:“你在做什麽?”
雖然半分鐘之前他剛過發誓再也不理她了。但是好奇心總是讓人無法抑制的。
“你舅舅藏着些有意思的東西。”她正在試圖将整個抽屜都拆卸下來,聞言回答他,“聯系起這些雜志,我感覺裏面藏着的可能是……”
話沒有說完,說話的人卻突然不說下去了。朱利安忍不住問:“可能是什麽?”
安擡起頭看了他一眼,朱利安總感覺這眼神很奇怪。
“……跳跳糖。可能吧。”她說道。
“跳……什麽?”
“行了。你認為是糖就行了。這些對你來說太早了點。”
抽屜被卡死了,無法完全拆卸。安只能将它伸到最長,将裏面的東西全部清空,重新打開了甲板,伸手朝最裏面摸去。
她摸到了那兩本雜志的封面。繼續往上摸——
啊,确實有個東西。
軟軟的,上面似乎包着一層塑料。雖然安不能判斷這究竟是什麽東西,但是說實話,從摸到它的那一刻起,她便已經有點後悔了。
因為她不确定這東西用完了後,那位王子殿下有沒有洗過它。而她現在摸到了它,卻沒有戴手套。
好奇心果然不是個好東西。安感覺有點惡心。在将它掏出來的一剎那,腦子裏只有這一個想法。
朱利安繞過了辦公桌,想看看她到底在鼓搗什麽。來到了她身邊,卻見她手裏捏着什麽東西,正呆呆地盯着它。
她的目光十分茫然,仿佛剛與這個世界見面的小嬰兒般困惑又新異。但同時,狂喜、震驚、奇異、戰栗、亢奮、激動與沉肅、戰意、決絕——那般複雜衆多且相反的情緒竟能同時用同一雙眼睛表達出來,實在是一件神奇的事情。而她盯着那塊東西的視線,更是灼熱得仿佛要将它燒穿一般。
“安琦做的好……做的太好了……”她手裏端着的仿佛是價值上億的名貴珍珠寶石一般,她将那層塑料小心平整的撕開,甚至連包裝都舍不得扔,将塑料袋塞進了口袋,然後将它拿在手裏,不厭其煩地細細端詳琢磨,嘴裏念叨着,“虧安琦能注意到這麽不起眼的一個小玩意兒……哈!回去必須犒勞這小子!”
安琦是誰?朱利安很想問。但是他瞄着這女人的臉色,總不太敢在這時候跟她說話。
他奇怪地彎腰湊過去,将她手裏的東西仔細打量了一番。
她用指頭揉捏着它,用鼻子嗅着它的氣味,甚至用指甲撚下了一小點,小心地放在手心細細研磨成碎末。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在檢驗什麽危險的化學藥品。
朱利安大惑不解。
如果真的是什麽危險的化學藥品那很正常。但是……肉?
朱利安望着她手心裏的肉脯,終于忍不住了,問道:“你在幹什麽?這不就只是個肉脯嗎?我們平常都吃的東西。”
是的,肉脯。
這确實只是一塊平常人都會當零食吃的肉脯。但是這又不是普通的肉脯。
“只能判斷出是同一種動物的……肌肉紋理很像但是……嗯,還是不太一樣……可能不是同一個部位……但是是什麽動物就……”
如果安琦沒有在搜身時注意到這東西,并将它作為證物在開會時展示,即使現在她在這兒發現了這東西,也只會真的将它當作是一塊普通的零食。
朱利安看着她細細聞嗅捏碎的肉末,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
“你可別吃。”他擔心的道,“這東西的味道不怎麽好。”
天底下會有那麽巧的事情?安不信。
巧合從來都不是一個概率問題。更何況,若這真是巧合,這麽小的幾率都能被安撞到?若她真的有這個幸運,她覺得自己也不會姓波特卡斯了。
參與那天晚上大突襲的海賊,是三月極樂那邊孤注一擲的一步險棋。布下了那麽多的人,甚至出動了十幾艘潛水艇,參與的海賊都是絕對忠心且窮兇極惡的戰力。
從參與大突襲的海賊身上搜出來的東西,一模一樣的物品,卻被霍辛西比亞叛亂軍首領隐秘地藏在辦公桌抽屜秘密夾層中?
安不信世界上會有如此巧合的事情。一點都不信。
但是可惜的是,目前來說,她無法從這東西上獲得更多有價值的線索了。安琦手中的那塊還沒來得及化驗,肉脯內含有的具體成分、是什麽動物的、經過了怎樣的加工,這些他們都一概不得而知。
她拍了拍手上的碎肉沫,失望地将那剩下的一塊妥善放進了口袋。這時,她好像才注意到身邊還有一個人。
“啊,對。朱利安。還有你來着。”她心不在焉地看了他一眼。
朱利安看着她顯然心思不在自己這兒,他的問話可能也沒怎麽聽清楚。
“阿爾傑是首領……如果需要藏,那說明即使在組織裏這也是不能光明正大擺在臺面上的事情……”朱利安聽着她站了起來,嘴裏念念叨叨地在辦公室溜達了起來,“既然不能擺在明面……如果真的是在這兒……那麽……肯定在這個房間有什麽……”
“不對……肯定不止只有這個……還有其他的……如果要藏,觸手可及的地方就只有……那麽別的地方就……”
她最後繞回了桌邊,停住了。
朱利安剛想開口細問,就見她原地跳了跳,稍微活動了關節後,突然高高擡起腿,朝着桌面狠狠一踹——
噼裏啪啦咔嚓嚓的木頭碎裂的聲音持續了好一陣子。朱利安目瞪口呆地站在一邊,被吓傻了。
她那腿到底是用什麽做的?鐵嗎?還是鋼筋水泥?一腿下去竟然就能将整個辦公桌從上到下劈個兩半?
……她到底是誰?
放在抽屜裏的文具用品灑了一地。朱利安抖抖索索站在一邊,看着她蹲下身,飛快在一堆殘骸中挑挑揀揀地找起什麽來。
她找的細致極了,甚至連劈碎的木板都要撿起來查看橫截面。
辦公桌很快被清查了一遍。但是她顯然沒有找到什麽想要的東西。
“奇怪……只有這點嗎?難道是我的猜錯了?”
她眉頭緊蹙着,站在原地稍作思考後,擡腳跨出了一堆碎木渣,轉而在房間裏四下搜查了起來。
博物架茶幾沙發鏡子,書櫃紙箱茶具咖啡壺。她甚至趴在地上将手臂伸進去,細細摸索每一個櫃子底部。
安最後将手伸進了笨重的書櫃後的牆壁縫隙。
縫隙有點窄。但是無所謂。如果這裏還找不到的話,那就把所有家具拆一遍查看內裏……還找不到的話,就只能掀地板了。
踮起腳尖,手朝上方摸。安只摸到了光禿禿的牆,除此之外什麽都沒有。
于是她又貼着牆壁,艱難地蹲下了身,維持着手臂塞在夾縫裏的蹲姿,将手往裏夠。她的手臂擰成了一個難以想象的形狀,朱利安在旁邊看的都感覺她的手臂可能要斷。但是她終于還是找到了。滿是灰塵的指尖觸摸到了一個細得極易忽略的縫隙。
當然,也有可能是牆壁開裂留下的裂縫。但是安此刻并不這麽認為。
她眼睛一亮,又匆匆摸索了一遍确認後,将手臂抽了出來。
既然不是書櫃,那這個櫃子就沒有用處了。
手臂被擠壓得隐隐泛疼,肩關節可能被擠青了。但是安顧不得這點小事。她相信自己能在根本沒想到會來的西霍有所發現,不僅是運氣的原因,還是他們整個十三風紀的戰友們一點一點不懈努力,任何一個細節都不放過的堅持。
若是桑斯吉利去擔任給俘虜搜身的任務,安相信那小孩兒絕對會将這個線索漏掉。只是一塊肉幹罷了。即使是将它作為證物妥善收起的安琦,當時也沒有反駁這個觀點。
三年了。十三風紀那麽多的人,總是追着一點點似是而非的線索,一遍遍地在偉大航路與東西南北四個海域找了三年,十三風紀這一部門的海兵犧牲比,也是海軍歷史上有史以來最高。
安分不清自己是害怕多一些還是高興更甚。書櫃背後藏着什麽,她不得而知。人面對未知的東西,總有一點恐懼的成分混雜在其中。她今天可能會死。她可能再也走不出這棟建築。她甚至沒有人可以托付任何只言片語的遺言。她的遺體甚至都可能消失在這個世界,等待着她的人将再也尋不到她的蹤跡。她意識到了這一點,因此身體微微發顫。
但是這又有什麽關系呢?
這只是身體的自我保護機制罷了。而在這個世界上,總會有一兩個比性命還要重要的東西存在。
帶着這樣的必死的準備沖上去,将那一點點恐懼變成催化劑,才是她最熟悉且拿手的事情才對。
她整個人亢奮得幾欲被燒灼殆盡了。
三年前她初出茅廬,在G4支部海港的走私販手中,發現了用三月極樂制作的香水。
而三年後的今天,她在霍辛西比亞的西霍叛亂軍首領的抽屜裏,發現了與三月極樂密切相關的證物。
但是,這次與三年前完全不同。
“朱利安,你站遠點。”
她已經将礙事的厚重外套脫掉了。一堆厚實的粗布與毛氈被她扔在了地上。這一身在此之前穿在身上都還很舒服,但是對于之後的行程來說,就不是特別方便了。
“站遠點……?為什麽?”朱利安惶恐地望着她,總有種不好的預感。
朱利安卻沒有得到任何回答。脫掉了礙事的外套,她頸間系着條火紅的扶桑花絲巾,上身只着了一件背心,胳臂與肩背都暴露了空氣中。直到這時,朱利安才終于發現她身上的肌肉是多麽強大。
雖然遠遠沒有達到肌肉虬結,她之前的體型甚至看起來是瘦削的。但是現在朱利安絕不會這麽認為了。
她的後背、肩膀、胳膊與軀幹,她的整個身體,每一寸血肉與皮膚都蘊含着力量與朝氣,她的皮膚白皙,肌肉線條流暢緊實,朱利安甚至感覺自己可以聽到在那年輕健康的軀體中,血液在皮膚下暢快奔流的聲音。
但是他也分明看到,她的胳膊、露出一線的腰肢、胸口、肩膀——她的身體各處,都可以隐約看到大大小小的疤痕。
有的已經淡得看不見了,有的則還是嶄新的。
到底發生了什麽,才能讓一個這麽年輕的姑娘身上滿是這麽多的傷疤?
她根本不可能是一個普通人。朱利安堅信了這一點。
“正餐要來了。”
安低低地笑着,左右活動了一下脖子,咔啦咔啦的骨頭脆響聽的人毛骨悚然。
“三年啊。”她說道,“頭盤吃的也太久了吧。”
話音落下,她腳下一個利落的回旋轉身,後旋踢加上岚腳,如刀劈劍砍般鋒利強大的力量,轟然直劈上了書櫃。
轟隆隆的巨響。朱利安捂着耳朵,整個臉皺得像是一張被揉爛的紙。但是随着櫃子一寸寸坍塌,牆皮一點點剝落,他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糟糕。我好像有點興奮過頭了。”她站在一堆碎木頭、牆灰與破碎淩亂的書頁之間,雙目亮得如有火焰在其中燃燒。她望着黑漆漆的洞口,抿了抿因過度興奮而發幹的嘴唇。
朱利安站在她的身後,呆呆地注視着。
沉重的書櫃後頭,竟是一扇半人高的小門。而在這女人極為強大的一腳之下,書櫃連同背後的門,全部被砍成了碎塊。現在呈現在他們眼中的,是一個半人高的門洞。
而往下,是一直延伸到黑漆漆深處的石頭臺階。
“……這,這究竟是……”
在小王子面前呈現的這一切,早已完全超乎了他短短十五年來的經驗與認知。只有在小說中才會看到的情節,今天竟然真的擺在了他面前,還是在他來過很多次的舅舅的房間。
“好厲害!你是怎麽發現的?”朱利安繞着門洞轉悠了好幾圈,好奇地這兒摸摸那兒看看,激動地問道,“啊!是因為那塊肉脯嗎?可是為什麽你看到了它就會想到這裏會有個暗門呢?”
“啊對,并不是想到的,你還找了很久……”小王子琢磨了半天,仍沒有琢磨個所以然來,只能激動地仰起頭望着她,“到底是為什麽?你真的太厲害了!”
安不置可否地沖他笑了笑,并不打算将三月極樂的事情告訴一個不谙世事的小王子。
“朱利安,你在這裏等我。”她略一猶疑,又改口道,“……不,你回你房間去。不要出來,直到我去找你。如果在兩天內沒有等到我……”
這個期限只是安大致估摸着說出來的。她雖然可以在沒有食物和水的情況下支撐到将近一星期,但若過了兩天她還沒從下面出來,那肯定是遇到什麽麻煩事了。
只是這話一說出口後她才忽然想起來,這個期限,她似乎聽到過。
是那個奇怪的老婦人。她當時囑咐她呆在那個房間裏不要出去的期限,也是兩天來着。
兩天?
兩天後……到底會怎麽樣?
安想不明白。但是現在并不是想這些的好時機。于是她暫時将它抛在了腦後。
她緊接着說道:“……兩天後,如果你沒等到我,就自己不惜一切代價,回東霍去。明白嗎?”
小王子對這個安排很不服氣。
“我為什麽要回東霍?”他不滿地道,“說到底,你憑什麽管我?我本來就是來找舅舅的,為什麽要聽你的話回去?”
“笨蛋!”安終于忍不住了,斥責他道,“你還不明白嗎?你舅舅根本就不把你當外甥!”
“這個虹色天堂也根本沒你想的那麽好。什麽慈善組織?慈善組織裏能找到這東西?”安将口袋的裏的肉脯掏了出來展示給他看。
“這不就是塊肉幹嘛!”朱利安也火了,跟她吵道,“慈善組織裏怎麽就不能找到舅舅私藏的肉幹小零食了?”
“這不僅是肉幹……”
安覺得這個問題無法給他解釋清楚了,不禁大感頭疼。她不能告訴他三月極樂的事情,但是又要告訴他“這裏很危險”。
他肯定會問“有什麽危險”……但是她卻确實不能告訴他三月極樂的事情。若用“你母親和你舅舅是敵對關系、你在你舅舅這兒對你母親不利”的理由……按他現在對母親的懷疑和離心,更不會相信她的話了。
“……行吧,我會盡量去找你的。”
安只能退步了。她将肉脯重新收回口袋,嘆了口氣,看了一眼這還在生悶氣的小傻子,忍不住又囑咐了一句:“以防萬一,這兩天他們送過來的水、食物等你都——”
忽然,安愣住了。
她忽然想到,之前在她忙着找線索時,這小鬼好像說過什麽十分不得了的話。
“……這不就只是個肉脯嗎?我們平常都吃的東西……”
“……你可別吃,這東西味道不怎麽好……”
這是他之前說過的話。可惜當時被她忽略掉了。
安只感覺自己呼吸都要停滞了。一個可怕的猜測浮現在了她的腦海中,這幾乎讓她憤怒到不敢置信。
即使是争奪王位的血親,在自相殘殺後都會留下诟病和污點,更遑論将屠刀對準一個完全沒有任何威脅的15歲孩子?
甚至這個屠刀,連一刀來個痛快都比不上。鈍刀慢慢磨,肉一寸寸摳,血一滴滴放,把人逼瘋,把朱利安身邊所有愛他的人都逼到絕路,把整個東霍拖垮,把國家毀掉。
阿爾傑王子簡直是瘋了。
“朱利安,你認真告訴我,這個東西——”她舉起了手中的肉脯,厲聲問道,“——你吃過嗎?”
“吃過多少?”
與此同時,虹色天堂的另一邊,寂靜無人的地下回廊中,突然隐隐約約響起了敲打的聲音。
聲響漸漸大了。牆壁也開始震動了起來,白牆灰撲簌簌往下掉落着。
突然,只聽嗵的一聲,鐵鎬的一個尖角從內戳破了牆壁,牆體被打散,回廊壁上轟隆隆坍塌出一個洞來。
穿着金色铠甲的人們挨個悄無聲息地從牆洞跳入了回廊,眨眼間便隊列整齊,一隊隊消失在了廊間。
若不是牆上還有一個巨大的洞口,他們仿佛從未出現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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