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驚雷

驚雷

姜允珠小時候并不怕雷。

不管多大的雨，不管多大的雷，她都能像個小傻子樣地穿雨衣雨鞋在外邊快樂地耍着。

直到中考完那一年，她被綁架了。

被關在黑漆漆的車裏，套着麻袋，不知道被拐到哪裏去。警察找到她的時候，下着暴雨，電閃雷鳴，她被捆着丢在郊外廢棄的倉庫裏。

綁架她的人是他們學校某個學生的父親。賭徒，賠完家産，還欠了一身債，連老婆某天都受不了跑了。他借完高利貸，又去賭，發現還不起時就把主意打到了姜允珠身上。

大家都知道，市一中一班的學生很多家裏都非富即貴。但那些人要麽父母接送，要麽保镖司機接送，只有一個人沒有。

姜允珠就成了他的目标。

姜允珠當時只是不想成為異類，和大家區分開，所以才執意要求自己回家。怎麽也沒想到會弄成這樣。

具體怎麽被綁架的，姜允珠不記得了。

連上面的事，也是媽媽聽了警察的調查結果，再轉述給她的。

她只記得，中考完後發了場高燒，燒到四十度。

醒來後，就會怕雷了。

但這事說來丢人，二十來歲的人了，還會怕雷，下雨天還不敢獨自出門。何夕是為數不多幾個知道這事的人。

幸好在劇組裏，就算暴雷暴雨，也不是一個人，忙着幹活分散注意力就會好些。而且一般看天氣預報，如果下雨，何夕或者司機會來接她。

巧就巧在，天氣預報說今天“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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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夕牙腫，正在拔牙；司機撞車，無人可來。

餘光裏，沉甸甸的黑雲下着密麻麻的雨。

捂着她耳朵的手力度仍用得嚴實，偶爾能聽見玩鬧似的轟隆聲——像前些天商演，聽見的鼓音。

姜允珠有點不合時宜地想起，分手時，也是個差不多的天氣。

雨下個不停，屋宅的人個忙個，沒有誰敢看算是豪門秘辛的東西，也沒誰敢管她的事。

她站在階上，有屋檐做擋，還有秦叔一刻不離地打傘看護。

她喜歡的少年站在階下，淋得透濕，啞着嗓子問他：“為什麽？”

目光像是淬着冰，又像剛打碎的玻璃。

四目相對良久。

階下積水都流淌成河，最後注入了下水道。

姜允珠緩緩錯開視線，問他：“你為什麽會和我在一起？”

少年回答得毫不猶豫：“我喜歡你。”

“那，”

姜允珠開了個頭，又驀地一頓。

細密的雨簾裏，少年的面龐已經變着朦胧不清。

半晌，她才輕聲道：“我不想和你在一起，也只是因為，”

“我不喜歡你了。”

分手的日子，好像是齊川的生日？

她給他買的生日蛋糕，也被丢在了附近的垃圾桶。

雨下了整晚。

姜允珠到最後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走的，也不知道自己是哭到什麽時候睡着的。

淋雨的不是她，但她切切實實覺着，像是淋了場雨。

從那年的盛夏，一直淋到了好多年以後。

等雷聲漸漸小去，捂着她耳朵的手才慢慢松開。

齊川面不改色坐到她對面，拾了書冊攤開，卻并不看一眼。反而看向她，随口的：“你的司機呢？”

好像剛才那片刻的溫言軟語都是錯覺。

不曉得是今天拍戲累的，還是被雷吓的，她趴在桌面，神情恹恹：“撞車了——不過幸好人沒事。”

“撞車？”

齊川抿抿唇，掃了她一眼，又飛速垂睫似在看資料：“打車了？”

姜允珠：“嗯。”

“多久來？”

“app說還要6分鐘。”

其實本來不用這麽久。

但接單的司機打電話和她解釋，主幹道發生車禍，影響道路同行，周邊全塞住了。

他說的那個位置，剛好是姜允珠司機發生車禍的位置。如此，她難免有些不好意思，便說“不急”。

“下次……”

剛開口，卻噤了聲。

“下次希望你運氣好些。”他半是譏諷地說了這話。

姜允珠揮揮手，也不想和他犟：“承你吉言。”

手機還靜靜躺在地面。

姜允珠都心疼它，趕忙彎腰，伸手往手機的方向探。

另個方向，同樣沖着手機，也伸來只手。

指尖帶着涼意，和她的指尖撞在一處。

像輪船叩了冰山。

姜允珠的指尖立刻往後一撤，卻仍維持着，拿手機的、僵滞在半空的姿勢。

那只手替她拾了手機。

玉竹似的，用力時骨節突起，連手背骨骼、筋絡都明顯得異常。漂亮修長，像是藝術品。

齊川看她眼，神色微動，卻沒說話，只把握着的手機遞來：“給你。”

“謝謝。”

她想把手機拿來，對方卻不立刻松手。

姜允珠垂眸，投以困惑目光。

他輕輕一顫睫毛，漫不經心道：“你覺得沈思哲……”

齊川說了句什麽，但她沒聽清。

雨驟然加大，噼裏啪啦淩亂地下着。

片場附近的地方，聽見保安高聲斥責道“那邊的面包車，幹道不可以停車”。再遠些，好像又有一道壓過一道的雷鳴聲。

“沈思哲？”

姜允珠不解重複，還握着手機，困惑道：“怎麽了？”

或者該問，沈思哲的什麽事是需要問她的。

另端攥着手機的力度驀地一松。

他總算放手了。

卻微仰着臉，抿唇不言不語看向她，一雙眸子沉如夜色。

“怎麽了？”她又重複次。想到不久前葛芸和沈思哲吵的那架，還有葛芸說的“退出劇組”，稍有心想替沈思哲說兩句好話：“他可能确實少了點演戲的天賦，但态度還算沒問題。”

姜允珠看見過沈思哲的劇本，密密麻麻，全是各種顏色的筆記。片場休息時，他也在看劇本。記不住可能确實……少了點天賦。

不過如此老天也算公平，畢竟姜允珠記着，沈思哲做愛豆好像是號稱天生愛豆，絕對ACE——何夕是這麽說的。

“再磨煉磨煉，可能會好些？”姜允珠說得委婉些，又說，“我看了之前拍的，熒幕效果好像蠻不錯——當然，都看您，我是門外漢不懂選角的事。”

雖然沈思哲片場總出問題，但拍出來的效果，在電視劇裏，确确實實一點不出戲。或者該說，蠻精彩的。

齊川聞言輕壓眼皮，抿着唇，像強行按捺住住什麽。半晌才解釋：“沈思哲的演技問題不大。他試鏡過好幾輪了，沒問題。”

喔，那就是緊張的。

姜允珠了然。

“我要說的也不是這個。”

他驀地開口。

姜允珠投去疑惑的目光，他卻不說話了。

手機在手裏輕微震動。

“你的電話。”齊川沖她手機的方向，輕揚下颌。

姜允珠看了眼，就按手機的熄屏鍵當作忽視。迎着齊川困惑的目光，她解釋：“我不認識這個人。可能是廣告，打了好幾回了。”

一個私人號碼。

好在很快挂斷了。

“陌生電話？”齊川揉着眉心，“姜小姐，你真的出道五年了嗎？”

說話間，那通電話又再次打進來。

“……不然你覺得幾年？”

姜允珠低下頭，看向手機界面時，不自覺把眉毛擰成“川”字。

“我覺得剛出道的都不會接這個電話。”

齊川觑着她的神情，也跟着皺眉：“還是同一個人？”

“嗯。”

“拉黑。”他說得斬釘截鐵。

姜允珠本來就這麽打算。就算是廣告，這也弄得人煩不厭煩，尤其這看起來就像是私人號碼。

可齊川這麽說，她又不大願意了，停住動作：“為什麽？”

齊川莫名其妙“呵”了一聲：“拉黑我這麽熟練，拉黑別人就不會了？”

語氣裏終于是掩不住的火藥味。

“我拉黑你手機號碼了？”

“怎麽，你還想拉黑？”

“你想的話就可以。”

“……”

他不說話了，側過臉，留給姜允珠道緊繃的、分外淩厲的下颌線。就像把“生氣”二字，刻在臉上了。

姜允珠有心說點什麽，到底什麽也沒說。

“私生飯知道嗎？”

齊川抿抿唇，看向窗外漆黑一片的夜色，語調靜無波瀾：“很可能是不知道從哪弄到你的電話，打來試探一下；又或者靠什麽高端科技設備，定位，然後蹲點。”

“不至于吧？”姜允珠下意識的。

齊川看她眼，一言不發。

她霎時不說話，想起當初被綁架的時候，她也和她父母說：現在治安這麽好，沒誰會大白天的綁架小孩。

私生飯這種東西她知道，極端瘋狂的粉絲。但通常不都是愛豆才有的麽？她這樣一個，在網上總被對家粉絲嘲要糊了的演員，何德何能有私生飯啊。

何德何能好像也不對。

姜允珠還挺讨厭私生飯的。

“我記住了，謝謝。”她誠心誠意地道謝，念在人家一番好意提醒。

下一通來電，就是她心心念念的司機了。

“我送你。”齊川跟着起身。

借着，打斷了姜允珠拒絕的話：“我車停在門口。”

“還有，傘拿着。”齊川自己拿着把黑色的傘，另一把，直接冷着臉丢她懷裏。

……所以是已經幫她拿了把傘？

姜允珠沒帶傘，沉默地接住：“謝謝。”

心裏卻又想着事。

在想正常人會不會随身帶兩把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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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場門口，就在保安亭前些的距離。停着輛銀白色的七人座車，對了車牌，确認是和app上顯示得沒錯。

姜允珠回複司機發來的消息：我看到您了，請稍等，我這就來了。

在她前邊幾步路，男人打着黑色的傘，恰好走在外邊，不急不慢。姜允珠望着他寬闊的背影，耳邊還存着隐隐溫熱。

“齊川。”

她突然喚道。

齊川側過頭，神色在雨夜裏晦暗不明：“怎麽？”

姜允珠：“當年……”

當年你到底是怎麽還在熱戀期，就幹出丢下我，在我生日跑去和別的女孩子共度一天的蠢事。

“吱呀”的一聲卻打斷了她。

姜允珠猝然回頭。

飛濺的水花裏，車頭凹陷一塊的退漆面包車刷地飛馳而來。它開得實在快，車身黏着“貨推推”廣告要掉不掉，被風和雨吹得獵獵作響。

遠光燈驟亮，映出擋風玻璃內男人那張枯槁、猶若惡鬼似的面龐。

姜允珠呼吸驟停。

那張臉，她有印象！

當初綁架她、被送進了監獄的男人！

車速不減，直愣愣沖她撞來。

電光石火間，她只來得及将身側的人往旁邊用力一推。動用渾身腦細胞，盡可能記住那一閃而過的車牌號。

雪松香裏，她推人的手卻驀地被股更大的力氣一攬。

嗙！

雨刷拉拉、刷拉拉，不知疲倦地下着。

卻不是想象中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