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這樣就不冷了

第24章 這樣就不冷了

鐘至慌忙後撤,只是他離身後的牆體很近,即便這樣也偷不出多少空間。

他捏緊傳至掌心的脈搏,強制平複下自己丢人的心跳。

鐘至低頭看向攪了他一夜清淨的人,卻莫名發不出火來。

說實話,他不知道夏斯弋為什麽會出現在他床上,畢竟這人喝多後從傍晚折騰到半夜也沒走錯過床,此刻又閉眼酣睡,氣息更不似假寐。

他嘗試從被強行打散的思緒裏撈出些線索,意外想起夏斯弋前室友找他換寝室時的吐槽,喚醒了一個近乎被遺忘的可能性。

鐘至試探地丢出那個可能:“你……該不是真夢游吧?”

無人應答。

宿舍裏出奇的靜,除了他泛着啞色的嗓音和不平穩的氣息,別無他響。

鐘至的邏輯還沒捋順,夏斯弋驀地眉頭緊鎖,臉色突變。

鐘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一種具象化的痛苦從他臉上展開,嵌入的憂傷深深種進發膚,錐刺着他每一寸的血肉。

“夏——”

聲音剛出口,鐘至想起以前不知是誰告訴過他,不能随便叫醒夢游的人。

于是糾結地放下意圖拍醒對方的手。

夏斯弋沉浸夢中,唇齒顫抖地吐着斷續的字句。

鐘至沒聽清,俯身靠近了些,想聽聽他在說什麽。

“爸爸,生日快樂。”

夏斯弋的聲音含混模糊,卻針紮般刺入鐘至的耳道。

桌面的電子時鐘躍入12點,無聲地亮起屏幕,圈起的光亮截斷了昨日與今時。

如果說第一聲他還聽得囫囵,這第二句,他是真的聽清了。

所以,不是忌日,是生日。

鐘至僵滞地退回原位,幾年前幫夏伯伯慶生時的場景遽然入腦。

夏斯弋笑意朗然,眼底盡是明媚,洋洋得意地向他顯擺着自己學到的新鮮東西。

惬懷又恣意。

如今歡愉破滅,唯餘黯然傷懷。

夏斯弋苦笑着,淚水自一側眼眶彙聚到另一側,湧起的心酸不堪堆積,決堤湧出。

鐘至周身一凜。

伸手想要接住那滴淚,又無能為力地看着它潰散眼前,化作可怖的濕痕。

他突然明白了夏斯弋對他大喊的那句“只有我一個人”是什麽意思。

是啊,他怎麽能忘記呢。

鐘至顫巍巍地伸出手,一寸寸貼近夏斯弋的臉頰,咬痕凝起的淺痂輕擦過溫濕的淚痕,傷口被淚水打濕,化開一層淡淡的血痕,駐留在夏斯弋泛紅的眼尾邊緣。

上次見到這樣的夏斯弋,還是在夏叔叔去世的那個冬天。

那天,從外地出差本該回家的夏正年突然失聯,連同司機一起丢失了音訊。

一開始姜融霞只以為是堵車或是有什麽事暫時耽擱了,繼續欣然與姐妹和她的兒子玩笑。

直到,她接到了一通陌生人的電話。

那通電話像是隔空抓取了她大半靈魂,致使她說不全一句囫囵話,只會激動地向周圍人重複自己要抵達的地點。

鐘至不明所以地跟上母親,随着夏家的車駛入山路,沿着崎岖曲折前進。

盤山公路上覆蓋着皚皚白雪,擠壓着邊界之外的山嶺,妄圖将一切侵蝕殆盡。

鐘至伸手搭在車窗邊,任霜花奪取他的熱量,情緒不自覺沉了下去。

一聲刺耳的急剎響起,晃得人差點撞到前方的椅背。

車還沒停穩,姜融霞已經開門沖出,倉皇促使她打了個踉跄,險些栽倒在茫茫無垠的雪地上。

車門四開,僅剩的暖氣逸散一空,衆人瞬間被寒風侵襲,丢失了曾片刻存予的溫暖。

不遠處,一輛烏黑的商務車傾翻在地,尾端急促的車轍蜿蜒至遠處的拐角,将雪鋪的馬路生生劈成兩截。

一小段人身從車窗口探出,大量血跡自他身邊暈散,在潔白的雪面上挖開一大塊凝固的鮮紅,醒目得殘忍。

一輛警車停在事故現場旁,幾個警察正在旁邊拉扯警戒線。

夏斯弋失神地從鐘至身前路過,不可置信地低喚了一聲:“爸……”

“爸——!”

夏斯弋用盡氣力嘶吼着,不管不顧地沖向車禍地。

鐘至伸手阻攔,冷不防地撈了個空,只得焦急地跟上夏斯弋的腳步。

執行公務的警察攔住姜融霞:“車內所有人員已确認死亡,案件需要進一步調查,請家屬先不要靠近。”

輕描淡寫的闡述落在她耳中,卻如置千斤,她瘋狂搖頭:“不可能,不可能!你們讓我看看他!你們讓我看看他!”

姜融霞跪在地上,單薄的褲子摩擦出冷冽的水痕,依舊拼命向夏正年靠近,重複着訴求:“求求你們,讓我看他一眼,求求你們……”

鐘至跟在夏斯弋身後狂奔而來,比他遲了兩步,與他一齊停在夏正年屍身外的幾米處。

夏斯弋一動不動地看着血跡裏的殘酷,身形如同被冬日的風雪冰封,丢失了自由行動的能力。

那瞬間,一股無言的沖動盈滿了鐘至心底。

——他不能讓夏斯弋的視線一直停留下去,他不想他記住這樣的畫面。

警察還在攔,鐘至捏住夏斯弋的雙肩掰動,用力逼迫他轉身。

“夏斯弋,看着我!”

少年恍惚地擡眼看他,眼眶裏充盈着淚花,才幾分鐘,那雙透亮的眼睛就長滿了血絲,長睫被汩汩的淚水浸濕,被迫結成簇狀,又在他的眼白間壓出一塊深色的血紅。

鐘至的力道霍然松弛。

他感覺此刻的夏斯弋變成了一只易碎的裂紋冰晶盞,只稍一用力,他就會崩壞四散,徹底報廢。

鐘至不敢看那雙可憐的眼睛,他摘下圍巾,小心翼翼地擋住那雙玻璃似的雙眼,融化的“玻璃水”還是從圍巾內啪嗒嗒地向下墜,刺痛着他的心。

“別看。”

鐘至輕輕抱住夏斯弋,嘗試向他過渡去溫暖,哪怕只有一星半點。

執行公務的警察有些動容,稍微讓開了些距離,方便姜融霞進入現場。

姜融霞驚惶向前,撲進凝結的血泊之中,生怕再無機會。

可等真進來了,她又不敢随意亂動了。

警車的紅藍光交替閃爍,自顆粒狀的雪花邊轉至夏正年毫無生機的臉上。

她顫顫巍巍地伸出手貼近丈夫的胸膛,卻再沒能從裏面感受到半分心跳。

她呆滞地轉移視線,落在他手裏緊攥的棕色方盒上。

她低眸,嘗試扒開丈夫緊攥的手。

旁邊的警察攔住另一個要出聲制止的警察,沖他搖了搖頭。

破碎的靈魂一根根剝離丈夫僵硬的手指,緩慢打開了禮物盒。

那是一枚精致漂亮的挂墜,和她耳朵上的形制相似,卻又不同,一看就是花費不少功夫搜羅來的。

一陣悲涼的風拂過,一張手寫卡從盒內滑落,輕飄飄地躺在砂粒般的雪地上。

她拾起紙張,看見了上面的字跡。

「親愛的老婆結婚紀念日快樂,明年我一定推掉所有事早早陪你過節。」

「永遠愛你的正年。」

可是,他再也沒有明年了。

斷線般的淚珠陷進雪花,打出一道道不見底的深坑。

挂墜尾端的藤蔓延伸生長,虛拟的鋼刺毫不留情地紮穿姜融霞的心髒。

她痛至蜷縮,用額頭貼近丈夫僵直的手心,溫熱的淚從早已涼透的指間流過,留不下任何痕跡。

鐘至又把夏斯弋抱得緊了些,捂住他凍透了的雙耳。

一聲痛苦的長嚎穿耳,帶着陰陽兩隔的苦難和永失所愛的絕望。

夏斯弋哭到顫抖,像是只紙紮的小人,随時會被撕碎在獵獵寒風裏。

“冷,好冷。”

躺在身邊的夏斯弋蜷縮,自我取暖式地弓起身。

電子鐘的光亮熄滅,時間重歸流動。

鐘至晃過神來,目光重新聚焦回夏斯弋身上。溫柔的月光包裹住他脆弱的身體,擁抱着他憔悴的臉龐。

鐘至不受控地躺下身,一點點靠向近在咫尺的體溫,逐漸褫奪回他撤開的那段空間,代替月光抱住了那個令人心疼的少年。

錯雜的心跳相貼,每一動都鞭笞着鐘至的心口。

“不冷了,這樣就不冷了。”

他低聲喃喃着,像是在哄今夜的夏斯弋,更像是給曾經的少年補回那份傳遞不去的溫暖。

淚水的鹽分沁入掌邊的傷口,喚起強烈的痛感,他一遍遍地道歉:“對不起,是我不好,我該記得的,對不起……”

似是感受到暖意,夏斯弋的身體再次舒展,痛苦的表情緩慢散去,逐漸與這個熬人的黑夜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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