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日常案件

日常案件

這周有幾個報捕的案子到期，另外還有提審沒完沒了，案卷堆積成山。

燕昭的感冒一直沒好，辦公室的窗子也就一直開着，唐曉玥凍得瑟瑟發抖，責怪道：“你都感冒了，為什麽還開窗？”

燕昭簡直懶得搭理，他一說話就咳，好半天才表示了反對：“我怕傳染給你。”

唐曉玥把窗子拉上，保證道：“就算我感冒了，我也不會怪你。流感季節，感冒是正常的。”

這是有多心大，燕大少爺只得屈服：“到時邊生病邊加班可別怪我。”

這天事情很多，唐曉玥在寫舉證質證提綱，燕昭在一旁咳得天昏地暗，唐曉玥依然心無旁骛……當然了，她必須心無旁骛，這就是昨天沒加班的下場。

“你看可以嗎？”搞定以後，唐曉玥問。

燕昭大概是沒法講下去了，咳了半天才非常困難地開口道：“我一會兒再看。”

中午食堂慣例會有甜品，一般是酸奶、甜湯二選一，今天是雪梨檸檬枸杞湯，這玩意兒出乎意料的好喝。隔壁燕昭都要咳出眼淚了，唐曉玥小心翼翼地問：“你要不要喝點那個湯，還蠻好喝的。”

燕昭生無可戀地轉頭看她，吃飯時沒人戴口罩，這姑娘還非要坐他旁邊，按照傳染概率來看，他們辦公室怕是要全部淪陷了。

見人不答，唐曉玥糾結了下，還是幫忙打了一碗。新鮮檸檬片，配上切好的雪梨塊，湯是熱的，加了冰糖，枸杞清甜，湯汁澄澈透明，唐曉玥反正很喜歡。

燕昭沒有聲音，只作了個“謝謝”的口型。

“你多喝點，”唐曉玥一臉擔憂，“下午還要開庭呢。”

燕昭：“……”

燕大少爺的心理活動大概是——需要你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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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去法院，一路上很安靜，生病的燕昭不愛講話，唐曉玥也是典型i人，氣氛莫名凝重……哦對了，凝重不凝重完全是唐曉玥的個人感受。

“你怎麽不講話呀？”唐曉玥很焦慮。

燕昭戴着口罩，口罩下是無奈的笑容。

唐曉玥不必要地活躍着氣氛：“我一般感覺自己要感冒了，就會喝很多水，再喝咖啡，再喝蒲地藍口服液，一般就好了。”

燕昭：“……”

“話說你去醫院看過了嗎？我昨天還刷到一個視頻，有個女生咳嗽一直沒好，也是t有發燒，還會喘不上氣，最後去醫院檢查都白肺了。話說這個得拍CT才知道嗎？你去醫院有拍CT嗎，還是只抽了血呀？”

燕昭：“……”

燕昭沒回答，唐曉玥很尴尬，只好繼續碎碎念：“你還是多休息吧，我感覺你今天更嚴重了。”

燕昭終于開口了，問說：“上周報訴的案子你看了嗎？”

“……沒。”

“最近可能都要加班了。”

“……哦。”

“明天早上有聯席會。”

“嗯嗯。”

“被抽查的案子準備好了嗎？”

唐曉玥：“……”

“XXX的案子抓緊去市院彙報。”

“……好。”

“沒忙完就不要那麽早下班。”

“……”

燕昭揉了揉鼻子：“我都不好意思說你。”

“……”

過分了啊，唐曉玥攥緊了拳頭。重感冒還能說這麽多廢話。

今天是個故意傷害的案子，刑事附帶民事訴訟。

“經依法審查查明，20XX年X月X日X時許，被告人與被害人因孩子撫養問題在XX路XX門店內發生争執。拉扯過程中，被告人用拳頭擊打被害人左側胸口，致被害人左側肋骨骨折。經鑒定，被害人的損傷程度為輕傷二級。犯罪事實清楚，證據确實、充分，應當以故意傷害罪追究其刑事責任。起訴書宣讀完畢。”

先進行刑事部分法庭調查。

審判長：“下面由公訴人進行訊問。”

燕昭：“你與被害人XXX是什麽關系？”

被告人：“她是我前妻，我們有一個兒子，離婚的時候協商好孩子是共同撫養，那天也是因為孩子的事情就吵起來了。”

……

半個小時後，審判長：“今天庭審結束後，民事部分我們再進行調解……本案經合議庭評議後，擇日進行宣判。”

審判長敲了法槌，下一刻，唐曉玥的腦子已經開始想從案管那邊領回的一撩案卷了，今天肯定是要加班的，明天依然要加班，好在學期結束周末不用上課，所以周末終于也可以加班了。

才剛想到這裏，旁聽席上突然傳來嗚嗚的哭聲，唐曉玥擡頭看了一眼，被告人的母親和其他幾位親戚正在小聲嚷嘟着什麽。

這個案子雙方當事人沒有就民事賠償部分達成和解，被害人也強烈要求提起公訴，雙方矛盾是比較深的。不過嘛，沒有當庭宣判，民事部分到底還可以再調解緩和一下。

回到走廊上，隔着一道門，那些不明顯的嘀咕突然就爆發了，一聲哭泣尖利地響起，伴随着門被撞開的聲音，唐曉玥回過頭，她先看到的是被推開的辯護人，之後是過來的法警。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辯護人身上，卻不想那個尖利的哭腔在空曠的走廊上突兀地喊道：“我不活了！”

“……”

唐曉玥完全是一頭霧水，轉頭就見被告人的母親直愣愣沖向欄杆。這邊是三樓，欄杆下面是一樓大廳。

被告人的親戚們都沒反應過來，法警跟着跑在後面呵斥道：“你幹嘛！”

有點距離，中間還隔着那些人，唐曉玥第一反應是閉上眼睛。

幾秒過後，周圍又驀地安靜了，燕昭拉了拉她：“走啦。”

唐曉玥：“……”

唐曉玥這才小心翼翼睜開眼，她跳過人群望向那個方向，被告人的母親穿着一身紅色的衣服，被人扶着坐到一旁的長椅上。

“我兒子是個好人，都是她攪得全家不得安寧。夫妻本是同林鳥……讓她幫我兒子還錢怎麽了，竟然騙我兒子簽離婚協議書。我兒子也是老實人，稀裏糊塗就簽了，那這錢怎麽還啊……”

旁邊有人問：“是什麽錢啊？”

“我不懂！”老人家也說不清是什麽錢，自己兒子能欠這麽多，只念叨着，“她不還，債主就要我們老兩口還，我們哪有錢啊！當時就不能給她簽離婚！”

一旁的親戚倒是實誠地回答了：“還能是什麽錢，賭債呗。”

圍觀群衆：“……”

唐曉玥對這位母親印象不深，直到此刻，她才把注意力放到了對方身上。

這是位農村婦女，嗓門大，講話總是罵罵咧咧，帶着濃重的地方口音，之前也來過幾次，但當時的筆錄是書記員做的，唐曉玥在忙別的事，這個案子她只看了審查報告和起訴書。

法官助理跑過來了，法官也示意他倆快走，燕昭又拉了拉她，唐曉玥進了電梯，這才發覺自己有點腿軟。

“我們要寫情況說明嗎？”她問道。

燕昭搖了頭：“先不用。”

“不過……為什麽呀？”

在唐曉玥看來，這個案子證據确實、充分，量刑建議也适當，考慮到雙方關系，檢察院會盡量促成和解，符合酌定不起訴條件的，會按不訴處理。就算起訴的，法院很多判的也是緩刑。

所以，何至于如此？

燕昭簡單道：“牽涉到離婚的案件，都是一團糟。”

“……”

答非所問。

擊垮這位母親的，是故意傷害的問題，還是離婚的問題？現在想來，似乎都不是。

回去時兩人都很安靜，燕昭是因為咳嗽不想講話，唐曉玥嘛完全是沒回過神來。

回到辦公室，她收到了怡婷發過來的一條鏈接，鏈接來自某社交平臺，帖子內容大概是在罵法官和檢察官，唐曉玥瞄了一眼，是之前的一個交通肇事案，判決已經生效了。

被告人違反交通運輸管理法規，致一人死亡，被告人自首、認罪認罰，積極賠償損失，并取得被害人家屬諒解，檢察院建議适用速裁程序審理，建議判處被告人有期徒刑一年兩個月，适用緩刑。法院采納了這一建議。

“當時也沒申請檢察院抗訴呀，”唐曉玥撓頭，“現在這是要申訴嗎？”

這個帖子除了判決書還拍了起訴書，起訴書下面有承辦檢察官的名字，哦對了，還有檢察官助理唐曉玥。

唐曉玥有點頭大，不過沒關系，天塌下來有燕昭頂着，她反正只是助理。

速裁程序是什麽情況呢？這個案子的庭審大概只有十分鐘吧。公訴人念啊念，審判長念啊念，被告人同意、知情、沒有意見，“啪”的一聲法槌敲了。

一人死亡，緩刑，根本不用坐牢，開庭還只有十分鐘，網友怒了。

有人解釋：交通肇事是過失犯罪。

網友樸素的價值觀表示不能理解：這明明是故意殺人！

有人解釋：這是速裁程序。

網友真誠的道德觀表示反對：開庭就10分鐘，不能引起被告人重視！

有沒道理？大概有吧。

能不能理解？也許可以吧。

不過這其實是個立法問題、程序适用問題，法官和檢察官能做的事情非常有限。

而對于唐曉玥來說，她已經夠忙了，真的不想再應付輿情了。話說四百點贊兩百留言應該也還好吧，不算多吧？

唐曉玥把鏈接發給燕昭，再把領回的案卷堆到了一旁的邊櫃上。

案卷十幾本，唐曉玥搬得很困難，燕昭呆了一呆：“報捕？”

唐曉玥搖頭：“直訴。”

兩人一起松了口氣。

燕昭點開鏈接，仔仔細細看了一遍，然後把手機扔到了一旁。

唐曉玥問：“怎麽辦？”

燕昭說：“不管。”

“不解釋一下嗎？”

“下面不是已經有人解釋了嘛。”

“可是解釋的那幾條在很下面，都沒什麽人點贊。”

燕昭：“你去點一下。”

唐曉玥：“……”

不怕不怕，唐曉玥安慰自己。

說來也好笑，這帖子估計沒一會兒就會因為違規被平臺删掉，違規的理由想想也能猜到。

是好事嗎？

那必然肯定不是。

唐曉玥圍觀了一圈，有個律師的回答沉在下面：“可以走申訴程序哦。”

唐曉玥給這條評論點了個贊。

給出一個合法的解決途徑，可比這麽發帖制造輿論好多了。不過當事人是真的有新的事實證據可以提供，還是只是單純發洩情緒，那就不得而知了。唐曉玥默默嘆了口氣。

很多時候就是這樣，人的生命和情感很難用條文數字來衡量。有溫度的法律人，也只能在法律框架內有溫度。

判決有問題嗎？

沒問題。

能接受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