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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慧的燈》

作者:華嚴

內容簡介:

戀愛中的少女,猶如一盞智慧的燈,能照見一切對與錯、黑與白。小說的男女主角是一對聰明的大學生,故事從相識、相知、相戀,發展到最後的分離。不僅寫出了純情的愛、美好的時光,也點出了生命的大智慧、大徹悟。

大陸版序 華嚴

更新時間:2013-04-24 23:31:23 字數:615

中國人一支中國筆,寫出中國情調的心聲,希望能引起中國人的共鳴,原是我執筆時的心願。

三十年左右的筆耕生涯,我完成了十六冊長篇小說,一冊有關澳洲的記載,又一冊中有一篇《吾祖嚴複的一生》、兩則短篇小說、若幹散文等等,收集在一起的短文集。

這之前,我從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走上寫作的路。開始執筆應是一九五八年的事,四個兒女最小的三歲,我這做母親的終于在照顧家庭和孩子之餘,有了可供自己揀拾着來用的點點滴滴的時間。

中國話自幼說着的,中國字開始學習時便寫着了,一支中國筆和一顆中國心自是天生自然。一日,打開往日的日記本子,讀着讀着,內心甚有感觸。這便開始想到能如何捕捉那份感覺,經由筆端傳遞出來。

打從小小年紀起,我腦子裏充滿着人世間千般萬般的苦惱。與生俱來的如生老病死既是我們無法避免的,只祈能如何理智及平靜地接受。後天人為的,純發自人性的執迷、我見與情欲,則相信可由智慧與感悟來消滅。所以,如何了解人性,如何剖析人性的癡頑愚昧,是我寫小說時下筆的重點。寫作的人各有路線,每個作家有他想大聲疾呼的問題,我的則是執筆的第一天便認定要走的這一條。不管全世界的文學潮流向何方、現實情況下人的觀點看重的是什麽,我的目的和初衷都不會改變。

經過了這些年月日,經過了兩個世界般的阻隔,我終于有機會讓自己的作品和大陸上的同胞們見面,這像一場成真的美夢,心中的喜悅不必待言。

更新時間:2013-04-24 23:31:23 字數:11387

那溫煦的、潮濕的、芬芳的、使人心裏覺得高興又覺得惆悵的春風,吹拂着上海市一歷最高學府的鐘樓。這鐘樓高高聳入空中,好像這學校的首腦。它為着自己的雄偉壯麗;最主要的,六十多年來培植的無數英才,來日方長的造福人群的艱巨任務,感到十分的驕傲。從春天到冬無從太陽上升到沉落,它不停不息地工作着,那宏亮的鐘聲萦回空中,也永遠不曾改變。

事實上,最感到驕傲的是我們這螞蟻樣、熙來攘往在鐘樓底下的年輕的一群。我們挺着胸,昂着首,挾着一寸來厚的書本,肆無忌憚地談着天說着地,活躍在這偌大校院的每一個角落裏。我們的心最低限度要和鐘樓同較量,鐘樓對着太陽,太陽對着宇宙,它們的心卻是我們永遠無法忖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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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指來算,我來到這所大學,這已是第二次的春天來臨了。記得剛跨進這大鐵們說不清的心慌意亂。那神氣十足的高年級學長,那卓爾不群的教授,都好像自天下降。不會使我臉紅的只有樹上落下的黃葉,輕悄悄地飄堕在我腳旁,一點也沒有驚擾膽小的人的意思。再一度看到黃葉飄落,我已經踏遍校院中的每已條路:水泥的、鋪石子的、黃土泥的、長滿雜草的,甚至豎着“不準踐踏”的牌子的草坪。每已舉步,每一落腳,都給我加添了已分自信心。如今,這鐘樓底下紅磚砌成的大樓前面,又開滿了一列嫩白緋紅的桃花,在挾着生意的春風中亂點着頭又亂搖着頭。我正日懷着惋惜的心情,踏過落在地上的花瓣;應該滿足的心中,卻又醞釀起一些新的、無法形容的、空虛的感覺了。

有人說:“大學時期,是你一生中最好的戀愛時期。”我不知道這句話究竟對不對;但是,既然有人這樣說,即使你決心不理會,也還是常常會把它記起。圍繞在學校後方那一條彎曲而幽靜的河水,終日緩緩地流,不知道曾經照過多少雙雙對對同學情侶的倩影;形單影只的人,不免又短修了一門必修科般的不自在。

說一句老實話,我剛來這學校沒幾天,便在腳踏車前面的藤筐中,發現一封表達傾慕的信。截至今日,倘若把那些追求的男子們的名字連成一串,怕不會比一篇國父遺囑上的字眼短多少。但是,天知道我對那些抛皮球似的,把情感亂抛到別人頭上的人們,偏見是如何的深。一方面我冷眼旁觀:這一個鼻子太扁,那一個頭發上香油太多,有的一開口便說到“錢”,有的在第一封信裏便用了不下十幾二十幾個的“愛”字。王眉貞,我的從小學直到現在都是同學兼好朋友,便常常這樣責怪我:“你呀,淩淨華亞,過分吹毛求疵了!花些時間認識他們吧,你便會發覺他們都有可愛的地方。古語說:‘玉不琢,不成器’花些時間把他們琢磨起來呀!”這位圓臉孔上安放着适當的五官,胴體和四肢像經過搓湯圓的手搓過那般圓的大姑娘,對我真是好。有時候,我何嘗不想考慮一番她的話?但是,拿一只太扁的鼻子,和一塊未經琢磨的玉石放在一起來講,随便我怎樣考慮,總無法考慮通她的道理來的。

說到我自己,我實在不敢相信是像同學們口中所說的那麽美。常常我對着鏡子,或是趁沒有人看見的時候朝它笑一笑,雖然沒有哪一個部位看來不順眼;大麻子的女人對着鏡子,也會覺得自己的麻點麻得非常藝術。同學們固然永不着用假話谄媚我,我的七十五歲的老祖母時時說我美,只因為她太愛我,如果我有一對鬥雞眼,在她的眼裏還是美。在這種情形下,我有時滿意自己長得美,有時又擔心自己長得醜。我豈只對自己外表這一項認識不正确?要想圈在“準确”的那一個點子上,卻怕比在玻璃板上拈捉一粒水銀珠子還要難啊!

提起了老祖母,我真得先唠叨幾句我的家庭,我是父母的獨生女,我的父親是他父母的獨生子。(一位夭逝的叔父不算。)抗戰勝利那一年,父親攜着母親到東南百餘裏外的一個小島嶼去。在那兒,他實現了一樁心願:辦了一所救助當地漁民的義學。為了我的學業,祖母和我留在我的出生地——繁華并人煙稠密的世界第七大都會中。我們位居于滬西的一幢兩層小樓房,因此更見寂寞了。一個六十餘歲的祖母當年的陪嫁丫頭多寶姊以外,便是一只渾身白毛茸茸剛剛長成的雌貓。即使它有時候故意和我過不去,把吃剩下的老鼠尾巴藏在我的床下,我們四個有生命者中間的情感,也還是和洽無忤的。

祖父在他四十五歲那年逝去。祖母是一位智慧的女人,她永遠知道怎樣帶着微笑,來應付落在她身上的困苦和災難。她常常告訴我說:“如果‘苦難’是一只馬蜂,那麽‘憂愁’便是它唯一能夠攜帶的刺人的針;世界上沒有不能解決的事,只看你怎樣善用你的智慧。”

老人家的話由她說,我卻是由我落眼淚。我并不是已經遇着過什麽樣的“馬蜂”,自我有了記憶的時候開始,便不曾同一般小孩子樣的活潑和快樂。父親不慕名利,連帶也不慕朋友。我們雖然駐足在遠東第一大商埠的不夜城市中,卻寂寞冷靜,像處身孤立海中的小島嶼。記得那些夜晚,父親在燈下閱讀古書,母親在一旁縫紉或是編織毛線,祖母坐在搖椅上,手裏多離不了那駝子樣的水煙筒。我坐在地板上看故事,看到高興的時候忍不住笑出聲來,但馬上便會接到父親或母親投來的譴責和阻止的目光。看我漲紅了臉雙手掩口,祖母的搖椅便嘎呀嘎呀地搖起來,老人家還咈呀咈地吹紙撚子,那失去門牙的嘴巴不帶勁,到末了呀只剩下吧呀吧的。我并不了解這是她為我打抱不平的意思,即使父親和母親臉上因此露出和陽光一樣的笑容,我還是銜着兩包滿滿的眼淚,躲回自己的小卧房去。年齡的增長,使我明白我的父母不是不愛我,相反的,他們把全心的愛和希望,統統放在我身上。“真愛往往是接近苛虐的。”費了多少日子,我才把祖母這一句話,了解得一小半。

蘆溝橋事發,抗戰開始,“八一三”淞滬戰事揭幕,第二次世界大戰發生,日人偷襲珍珠港。那夜,十三歲的我在甜夢中,懵懂裏聽見遠處又飛機和炮彈聲,多寶姊說別怕,是打雷。第二日晨起,日本人占領了租界。從此,父親更少出門了;上學去的我想盡方法繞道,避免和站立橋頭、街口的日軍鞠九十度的躬。有一回,看見一個把手放在口袋中的年輕同胞,被日軍迎頭一棒擊倒在地上,我蜷伏在祖母的身旁,做了三夜的惡夢。日本的關東軍到了上海,滿街的孝子帽、魔鬼的披風和敲喪鐘樣的釘靴,中午十二點種一響過,女孩子們便得盡快地往家裏躲藏。勝利的前夕,盟機來炸上海,多少次遇着我在學校裏;我們并不躲避,興奮地點數着飛機,聽隆隆的爆炸聲,拍手歡呼。我們不慮自己會給炸中,只愁轟炸聲不夠響,震不破日本鬼子的肝膽。一九四五年全面勝利,我搖酸了執着國旗的手。日本鬼子去了。但是,我的父親和母親也離開家了。

父親和母親離家以後,我的眼睛望着祖母,祖母的眼望着我;望着望着,我的淚又滿滿的銜在眼眶裏。夏天的晚上,我們的小庭院沉浸在月光和夜來香的氣息中。那棵祖父手植的榕樹又高又大,枝葉濃密得像一把大雨傘。那樹根扭結成一大塊,小時候的我可以躺在上面乘風涼;這時候的我坐在上面,穿着單衣的背靠在向左的一根粗幹上,赤裸的腳踏在向右的一根粗幹上。

“仔細給螞蟻咬着拉!”祖母總愛這麽說,十多年來也不曾改變過。

多寶姊給老人家搬了一張大藤椅,放在那反映着月亮的小池旁。池畔有一塊和樹根一樣已被我磨得光光的大石,她那一雙尖尖的小腳,毫不畏縮地陳列在上面。小池裏的金魚游到水面來,把月亮的影子咬亂了,然後迅速地一扭身,又躲到水底去。

祖母執着一把圓形的大蒲扇,在腿上拍呀拍的。端起身旁茶幾上的細瓷蓋杯,呷了一口酽得和血一般紅的茶。幹癟的嘴巴“吧”的一聲,輕輕噓出一口無限滿足的氣;向後靠着椅背,圓形的大蒲扇又晃蕩晃蕩起來了。

“奶奶,再說一遍嫦娥的故事給我聽吧。”

祖母的扇子按在腿上不動了,她的頭微微傾斜着,卻是已經睡着了。

那邊,自我的父母離去後,我們把它隔開出租給一位老教授的屋裏,正發着歡笑的聲音。我蹑手蹑足走過祖母的身旁,向那圍着竹籬的地方走去。疏稀隙中望見老教授的四個兒女,正和朋友們嬉玩着;唱歌、拍手,還搶糖果和花生米。我們的從前是一間永遠沒有宴會的客廳,現在是長年鎖着堆放家具雜物的、黑漆漆挂滿蜘蛛網的地方,忽然發出了一聲巨響,這使已經出了神的我吓出一身冷汗。接着見淘氣的大白(我們的貓)從半閉的氣窗中鑽出來,身手俐洛地跳到地上;它呢聲叫喚着,暖烘烘的頭顱往返地在我腳上擦,我俯身把它抱起貼在懷中,我的臉靠着它的頭,那豎着的耳朵觸着我的下巴怪癢癢的。熱鬧廳中的人們推着腳踏車全都出去了,隐約還聽到那面街上傳來的笑聲。竹籬門旁掠過一道小黑影,大白從我懷中躍出追蹤了去。我回到祖母身旁,拾起已落在草地上的大蒲扇,沿着面孔滾落下的淚珠,一顆一顆的停留在上面。

這年的春天好像跑得特別快,桃花剛剛盛開,夏天又已經踏到我們身旁來了。這一日簡直熱,午後的太陽在天上眼也不眨的,望得我們身上生刺。到我上完第七節的哲學課程,黃豆般大的雨點傾倒下來了。有一個同學說,傾倒下來的是老天爺的洗腳水,滿地的白沫和泥土氣味。我不管這究竟是什麽水,如果不是和王眉貞約好,四點三刻在一家電影院門口碰面的話,老天爺就算把洗澡水都潑下來也無所謂。現在,眼看時間已經不多了,從這鐘樓下面的教室前面走廊上,直到學校大門口足足兩三分鐘的路程,我能從這密密麻麻的雨陣中直淋了去嗎?我不止嘆過一聲氣,着急沒有用,腳跺爛了走廊的地板也沒有用;耳聽第八節課的上課鐘聲在頭頂上響起,我期待或能遇到救星的心也開始死去了。

雨點一點兒也沒有饒人的意思,雖然它吸收了熱氣,肅清了我身上的汗,卻不知道适可而止,竟讓我換個口味領受凍寒的罪。我不禁交抱着雙臂心裏想着祖母,今天早上看我本下樓梯時,尾随到樓梯頭來;手裏揚着我的長袖子毛衣和藍色雨衣,口裏小華小華的一迳嚷。我只怕跑不快,心想:老人家什麽都好,就是太嚕嗦。既然知道今天天氣熱,還要人再帶毛衣活受罪。至于雨衣,這樣子的大晴天帶雨衣?不是十三點也是神經病呀!也許我并不是完全不贊同她的意思,我更緊的抱住自己的身子想,只因為在那完全相反的情況下,懶得去理我相信并不會發生的洩氣的事罷了。

“告訴你呀,‘春天孩兒面’,說下雨就下雨呀!”

悔不該把我的“全能預言家”的“金科玉律”一概抹殺。當時我邊笑邊打開竹籬門,口裏還嘟囔了一句:

“我敢擔保今天的天氣跟您老人家的臉孔一個樣,說什麽也流不下半滴眼淚的。”

這已是四時又二十七分了。我不能只是空想,而沒有一些實際行動了。也許我可以跑上二三十步的路,到科學館裏面瞧一瞧,有沒有熟悉的同學在那兒做實驗。這希望只怕并不大,我卻不妨一試。主要打定,俯身把淡藍色長褲腳管挽上兩三寸。一只長帶子的手提包,像小學生背書包一樣的背起來。拿起放在欄杆上的三本厚書頂在頭上,兩腿彎彎量量力,準備從走廊上跑下到甬道,然後向左拐彎向目的地去。當時我不覺察自己過分緊張,其實從走廊上下了六級階層到甬道上盡可不必跑,但我一心只想着眉貞在戲院門口等着那副焦急的模樣兒,一分鐘過了又是一分鐘,恨不能把自己變成一支箭。另一面,甬道上固然沒有雨,卻也不慮遇着人:我等了這半天,連個拿着雨傘的鬼都沒看見。我又嘆了一口氣,略沉着頭,像一個賽跑選手等候鳴槍的姿态。按交通規則,我這時應該來一個大轉彎;但是,如果我不節省時間來個小轉彎那才有鬼哩。一、二、三!說時遲那時快,哎喲!我真的撞進一個鬼的懷裏了嗎?三本厚書砰地散落在地上,幸虧又它們,我的腦袋只那麽震一震。定神一看,這個倒楣的人皺着眉,撫着胸大約胸口十分痛。天,是一個完全陌生的男同學!

“我沒有想到你就是這時候從這兒經過。”我舉手一掠額前的發,心裏很抱歉,卻說不出抱歉的話。

“我更沒有想到你就是這時候像一列火車樣地從上面沖下來。”他的眉心還是結在一起,兩眼發着冷冷的光。

我倒抽一口涼氣,咬着下嘴唇,把地上的書本拾起來。一擡眼,這人已自向雨中走去了;那方向大約是男生宿舍。我拾回目光,卻又忙地向他望去,喲!他手中可不正是握着一把黑色的大雨傘嘛!我無暇也不讓自己多想什麽,連忙大聲呼喚道:

“喂,喂!請你等一等好嗎?”

他立定腳步,遲疑了數秒鐘,才回過身來。颀長的身子不進不退地釘在那兒,雨水打得他的橡皮長統雨靴又黑又亮。

“你,還有課嗎?”

“你有事嗎?”他的黑眉毛向上揚開。

“不,不是,我是想,如果你方便的話,送我到校門口搭校車,我沒有帶雨衣哩。”

他不則聲,走近來,把雨傘交給我,說:

“原諒我不能送你,因為我還有一些事。”

這倒使我為難了,我能讓別人把傘借給我,而他自己去淋雨嗎?但他倒不牢我費心,早又大踏步向雨裏走了。我撐着他的又濕又重的傘立在甬道口,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的呆了幾秒鐘,回身快走了幾步,卻又停住了,再轉過頭來大聲呼呼道:

“喂!喂!請你等一等好嗎?”

他的腳後跟一旋轉,十分不耐地略傾着頭望着我。那豐盛的黑發已濕成一片,雨水沿着前額流過他眯起的眼睛、鼻子和嘴角。

“我還是把傘還給你吧!”

“就是這句話嗎?”他一個轉身又去了。

“喂,慢着!我明天怎樣把傘送還你呢?”

他舉起右手自前額向下一抹,抹去臉上的雨水,這手順勢一揮,邊走邊說:“放在信箱那兒吧。我姓水名越,山水的水,超越的越。信箱三O三號。”

我握住雨傘在雨中走着,心裏暫時并不惦挂王眉貞怎樣在戲院門口咒罵我。我惦挂的是:如果這個水越回去時,不趕快洗一個熱水澡,怕會得一場嚴重的肺炎症。

我想乘的一輛校車已經先一步開走了,只好穿出公園,到電車站上,擠上一輛已近客滿的無軌電車。這時候,這把雨傘可成個大累贅,費了好大的工夫,才把它安頓在一個不致于弄濕別人衣服的角落裏。車子左彎右轉的疾駛着,我雙臂交疊抱住那三本書。四周圍的肉屏風把我緊緊地圍困住,如果我想松弛全身的肌肉,管保也不致跌倒地上去。最苦的是後面一位仁兄的大蒜氣味,我忍到不能再忍,便自怨為什麽有着一只見鬼的鼻子。前面那家大鐘表公司的招牌上挂着一只大鐘,上面指着四時五十三分。車子再向前數丈,便是我下車的時候了。這裏是一個大站,車還不曾停,便有仁兄仁姊們從裏面争先恐後地殺将出來,雙肘齊張,震得我的胸骨發痛,雙臂松開,三本書全都失落下去。我無法彎下身子去拾起,心裏的懊惱也到了頂點。

“擠,擠,擠,擠到地獄裏去好了!”我咬着牙心裏咒詛着。

一位戴黑邊眼鏡公務員模樣的男士為我拾起書。我想着并不是每一個人都該送到地獄裏去的時候,車上的售票員已經連催帶攆地把我送下了車子去。

這時候我記起了雨傘,渾身的血液一下子全湧到腦裏來。下意識地向前追了幾步,那龐然大物早已去遠了。我恨恨地頓着腳,又懊惱地望着天;雨點早在我上車的時候停住,這分明是老天爺安排來作弄我的惡作劇!

我滿心沮喪地向電影院走去,時間已經晚了,觀衆們早已入場。王眉貞站在一個高舉着長腿的美女廣告前面,這邊望望那邊瞧瞧地露着一副馬上要留下淚來的嘴臉。她身上穿一件深紅色鑲黑邊的緊身夾大衣,一條咖啡色加白條子的長褲也挽得高高的,腳上一雙綠色的半高跟皮鞋上面全是泥,抓着淡黃色雨衣的手上還套着一雙藍色繡黃花的手套。我沒有心情笑她身上的顏色和染坊裏的一般周全,不待她的尖尖玉指戳到我額上,便氣急敗壞地告訴她我倒楣的遭遇。

“得!”她的嘴巴堅定地一閉,“這有什麽了不起,值得這般煩惱的?散了場我陪你去買一把賠他不就得了嗎?瞧你就急得滿臉通紅的!”這種情形下她真是比我強,就這麽幾句話,我的心神定了一大半。

“但是,你帶了錢嗎?”我問她,我的身上總難得帶上幾個錢的。

“請你放一百二十個心!我不是和你說好電影看完去吃小館子嗎?現在向嘴巴請個假,先買雨傘再說。滿意了嗎?好!”她的語氣和她走路一樣的,好像一陣風,邊說邊刮起另一陣風,把我拖入黑漆漆的放映廳裏面去。

我們倆對選擇影片的意見并不一致,就和我們的性格、思想、見解等等也并不完全相似一樣。但我們從來不曾因此發生過沖突,相反的,都能互取對方的長處,犬牙相錯般的,配合得十分的妥當。拿看電影來說,她喜看歌舞片,我喜愛文藝片;我們便有個約定,輪流的一人選擇一次,誰不幹涉誰。今天輪到她選,自然還是再熱鬧不過的載歌載舞片。當我們剛剛摸索到自己的座位,銀幕上的大腿和小喇叭都趕着來了。她最愛小喇叭,和我的最恨小喇叭同樣的不正常。剛才沒怨我遲到,這時在我耳旁說,上半截錯過了,就和她的腦袋給人砍去一樣的難過。

一大群女人在銀幕中賣弄夠了包裹在大紅閃金服裝中的胴體和大腿,接着是一大批天藍色的大鵝毛扇,和天藍色的挂在屁股上面的長尾巴。鵝毛紗搖曳生姿的還很美,那些一跳一翹的長尾巴又無法恭維,好容易男主角上場上,王眉貞急忙告訴我,這就是鼎鼎大名的某某舞王。我看他瘦削的三角臉,不如說是一只大猢狲。他的頭上戴一頂大禮帽,身上穿一套燕尾服,手裏一根手杖;歪着本來并不端正的嘴巴在唱歌,蠕動着弓形的腿在跳舞,我胃裏的陳年酸水作怪起來了。不知道怎麽一來,我忽然想起今天險些沒把他撞個半死的那個男同學;他說他叫水越,一個多名古怪別扭的名字!但也由他去了,說不上是個大毛病。如果這一只大猢狲換上他,可真不知道多順眼。這一來我又想到那失去的雨傘,只覺得胸口猛一緊,胃裏的酸水幹脆冒上來了。

這一場猢狲戲到底也會完結,我拖着王眉貞的手盡快離開電影院,準備買雨傘去。

這一帶有雨傘可買的百貨店并不多,我既不熟悉,王眉貞又最愛看櫥窗,平均起來每前進一步便休止三分鐘,惹得我急了,才算正正經經地開始趕路。眼裏沒得看,她的嘴巴又開始做工了。

“我說,淩淨華呀這一個人——你說叫什麽名字的?給你的印象一定比哪一個都不同吧。我看你今天如果買不着傘,一定一夜裏也睡不着覺的。”

我咬着下嘴唇說,我不過心中不安,把向人借得的東西丢了;另一面,即使我對人一見傾心到那地步,也不會對一個對我沒有好感的人自作多情的。

“你說他對你沒有好感?憑哪一點給你看出來的?我卻說當他看清一頭撞在他懷裏的是什麽等色的人時,心裏不感謝上帝那才有鬼呢!”

她這“那才有鬼”我聽着怪不順耳的,但這口頭禪豈不也是我常愛說的?這——也算了,說不上什麽大毛病。何況這整句話的意思,正使我私心竊喜。但我記得那水越第一眼望着我時的表情,便無限灰心地說道:“你沒看到那水越——山水的水,超越的越——被我撞着後的表情,那就是一句嘴裏不說出來的話:‘你這個魯莽冒失的小鬼!’”

“嗯!”她立刻便失去剛才的信心樣地點點頭,“我也有一個覺得奇怪的地方,為什麽他情願給雨淋得那地步,卻不願要校園裏每一個男同學都求之不得的機會,陪你走到大門口呢?”

這句話說到我的心坎裏,我即時咬緊牙根,告訴自己要相信,即使那個“大猢狲”換上這個叫什麽水越的,也不會有什麽不同的地方。這句話對王眉貞卻又不便說出來,只好悶在心裏,把不愉快的意思全都通到腳底下去。

沉默逗留了一分鐘,身旁的她卻又想起一些話來了:

“喂,淩淨華呀,說正經的,昨天張若白又找過我,說這個星期六晚上要請你和我一道聽音樂去。他不敢自己問你,怕你又是個不答應。”

“你知道我還是個不答應,我不想和他——交朋友,為什麽要讓他以為我對他有意思呢?”

“啧啧啧!”她大不以為然地咂嘴作聲,“和他一起玩玩算什麽有意思沒意思?大家是同學,難道不可以一起聽聽音樂嗎?”

“你說得對,眉貞,但是我知道張若白的心意,每次我觸着他的目光,總覺得他走得太遠了。你說,你難道不知道嗎?我既然不能夠勉強自己,又何必給他加添苦痛?”

“你說的倒也不錯,”她嘆了一口氣說,“但我就是不懂,為什麽像張若白那樣的人,你也不喜歡,你說說看,他的哪一點你能指出是有毛病的?”

“我不知道,”我口裏漫應着,:“也許,只是他太癡迷一些了。”

“哼!人家對你誠心誠意的,你說太癡迷,那天遇着個對你無心無意的,那才是老天爺有眼了。”

“看,眉貞,這兒有雨傘呀!”

事情卻不是我們所想象的那麽簡單。接連下去好幾家的百貨店裏,都找不出一把和那失去的一模一樣的雨傘,不是形狀大小不相同,便是顏色質料不相近。我們的腳開始覺得沉重,肚子卻早就餓得發慌了。這是一家室內第一流的百貨公司,如晝的燈光亮得刺激我的眼睛;那笑嘻嘻的年輕男店員,幹脆搬了兩把圓凳子請我們坐下來。王眉貞搖搖頭,無精打采的,斜倚在那陳列着襪子手帕等等的玻璃櫃上。

“淩淨華呀!”她舔一舔嘴唇,咽一下口水,有氣沒力地說,“我看就是剛才拿出來看過的那把吧,雖然你說看起來小了點,但那是我們所看過的最好的一把拉!”

“可不是?”那年輕的店員說,“你們兩個人就是打着燈籠尋到天亮,也還是那一把最最好!”

“嗯!”我沉吟着,“小是實在小了點。”

“小?什麽話,這把傘會小?”那店員又把那傘從高架子上取下來,綠色的透明把手顯得綠燦燦的。他又左手一擡,右手一收的把傘打開來,說:“這是最合适不過的尺寸,比這大了不好,小了也不好。”

說罷把傘合起來在我們面前會對了一下,問道:

“給你們抱起啦好嗎?小姐。”

我想天已晚了,再尋找下去也不見得有比這更滿意的,說不定最後還得打回頭,便答應了。

王眉貞打開綠色的手提包付了錢,拉着我的手離開了百貨公司。

我們搭上一輛公共汽車,找着兩個座位坐下。王眉貞顯得累,把頭靠在玻璃窗上,咽了一口口水,閉上了眼睛。車子駛了相當時間,再過兩個站頭,便将是我的家;這一站停着時,她慌忙睜開眼睛抓住我的手問道:

“到了你的家嗎?”

“不,還有兩站。”

“那麽,這一站便是‘張站’了。”她微笑地又閉上眼睛,把頭靠住。

“張站”是只有她和我兩人明白的一個杜撰名詞。那是許久以前,張若白經常在那兒等着,裝作和我不意相遇,然後陪我一道騎腳踏車到學校去的地方。他因此陪過我許多次,後來此法失靈,這地方卻永遠給王眉貞命名為“張站”了,

“淩淨華呀,”王眉貞的聲音柔和極了的,“你,這個星期六說什麽也不答應和張若白一道聽音樂去嗎?”

“眉貞,我和你說過了,這是一個不必再考慮的問題了。”

“奇怪,難道你和他一道聽音樂,會有什麽損失嗎?”她睜開了眼睛。

我凝望着她,她的眼裏露着熱切,卻又帶着類似羞澀的光芒。但那是沒有理由的,也許只因為車內光線明暗不均,不能看清的緣故。自從第一次她對我提到張若白,總是不遺餘力地幫他向我進攻;也曾因為我不能依從她,我們似真似假地大跳大嚷過。

“唉,現在讓我們從頭說起,眉貞,張若白對我的心意是怎麽樣的?請你說!”

“很癡迷。”她說着,眼睛看在她那藍色繡黃花的手套上。

“癡迷,那是說‘理智’已經不管事了。”

“哪一個在戀愛裏的人理智管過事的?”她一翻眼皮問我。

“對,你是對的。但是,我對他這一方面呢?”

“很理智!”

“不是很理智,只是沒有愛。戀愛是雙方面的,這一點,你沒有什麽異議吧?”

“戀愛是雙方面的,這一點我只有比你更清楚。”

“好,現在說回來,張若白是一個十分誠懇的人,如果我愛他,應該還給他同樣的情感;如果我不愛他,又不明顯地表示我的态度,那對他是百分之百的殘害。”

“這個我也知道,但是情感可以由接觸、了解,然後慢慢地培養起來的。”

“最主要的一點便在這裏,眉貞,我比任何一個人更知道自己,你說我們認識他的時間有多久了?”

我們在第一天踏進校園,同為新考生時便認識的。王眉貞不說話,不停地咬着她那手套的指頭。

“也許我這作風并不對。不過,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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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九行

陰九行

1912年宣統帝溥儀退位,1949年新中國成立,1978年施行改革開放......
一個朝代的更疊,往少了說,幾十年,往多了說,幾百年,而某些匠人的傳承,卻少則上百年,多則上千年啊。
我将滿十八歲的時候,我師父跟我叨叨,“婊子無情,戲子無義,至于幹咱劊鬼匠人這一行的,既要無情,也要無義。”
劊鬼匠人,赤腳野醫,麻衣相爺,野江撈屍人......
這些陰九行的行當,你沒聽說,但不代表它不存在。

販妖記

販妖記

如果我告訴你這一切都是真的,你會相信嗎?
摩梭族一次離奇走婚,開啓我半輩子不平凡的人生。
千年乾坤盒,亡者不死河。
以實際發生的諸多靈異事件為素材,大量引用鮮為人知的民風民俗,向你展示不為人知的靈怪世界!

大神歪着跳

大神歪着跳

我叫黃埔華,是一名出馬弟子,人稱東北活神仙。 本人專注跳神二十年,精通查事治病,看相算命,代還陰債,打小人,抓小三。 承接各種驅邪辟鬼,招魂問米,陰宅翻新,亡靈超度等業務。 另高價回收二手怨魂厲魄,家仙野仙,量大從優,可開正規發piao! 如有意加盟本店,請點多多支持本書!

靈玉

靈玉

財迷道長新書已經在黑岩網發布,書名《午夜兇靈》:曾經我是個無神論者,從不相信世上有鬼,但是在我當了夜班保安之後,不僅見過鬼,還需要經常跟鬼打交道,甚至我的命,都被鬼掌控着……
人品保證,絕對精彩!
那天,隔壁洗浴中心的妹子來我店裏丢下了一塊玉,從此我的命就不屬于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