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夜

第6夜

***偏航***

陸家的園林有多大,池夢鯉住進去一個月也未見過全貌,南方的冬季夾雜陰雨的梅天,讓人困盹只想守在四方小屋裏。

直至那天夜晚,她在房間的浴室洗過澡,抱着濕噠噠的衣服走到陽臺去晾時,好像聽到了有小貓的叫聲。

一聲兩聲地細喚,伴随樹枝藤蔓被牽扯的娑娑作響,她雙手撐在陽臺的憑闌往下望,二層露臺下長滿了月季的根桠,枯藤老樹掩蓋,又落着薄涼夜雨,她只聽見慘叫,不見小貓蹤影。

池夢鯉掀了房門出去,步子“噠噠噠”地下樓,經過熄了燈的安靜廚房時,步子一頓,拐進去打開冰箱,在儲格裏拿了瓶鮮奶。

心裏還有些踟蹰,随意拿主人家的東西并不禮貌,想罷明天再跟陸家人說清楚好了。

拿了把小傘往屋後的小道走去,找到小貓并不難,它就蜷縮在腐落的雜草之間,只是渾身凍得蜷縮盤成一團,池夢鯉給它倒了牛奶也不喝。

四周都是潮濕的泥水,池夢鯉出來也匆忙,于是脫了身上的寬松青綠色長毛衣,裹在小貓的四周。

衣服剛放下,它就伸出小爪子勾住,喵喵地叫得更大聲。

“噓,別吵了,太晚了,會影響主人休息。”

她能聽見貓叫,這幢建築裏的主人也會聽見,哪怕陸父陸母沒在,陸西嶺也在的。

正當她用毛衣裹着小貓想安頓到遠一些的地方時,花園的夜路盡頭,她驀地看到一道高挑的長身立在風潇中。

少年單手插兜,一張冷峻的眉眼無甚表情,池夢鯉卻已緊張起來,頭頂的傘面“噠噠噠”地下着雨,心髒“咚咚咚”地震着響。

“帶到老屋去吧。”

很平靜的一句話,池夢鯉一瞬間腳步釘在原地,走在前頭的少年微側身,見她傻愣在原地,眉宇間在昏暗下浮動細微的不耐煩,朝她走了過來。

池夢鯉不知道他說的“帶到老屋”是吩咐還是跟他走,因為她并不知道“老屋”在哪裏。

手裏的傘已經讓他擎了過去。

這下,她知道他是要帶她走的。

雨聲斜斜地落,他撐的傘也是斜的,她低下頭抱貓,只敢看自己的腳尖。

老屋在主宅的東南邊,其實是個小瓦房,因為丢空而積攢木灰,但在這座園林裏,那屋子就像畫紙裏裝飾的一點,僅僅是為了園林風景的賞心悅目而存在。

她跟陸西嶺進了房間,才在陰冷中意識到骨骼在輕輕地打着顫。

少年長手在房梁上摸到火柴盒,細小的柴棍一劃開,有一蹙火苗自他手中燃起,池夢鯉眼睛一亮,懷裏的小貓也跟着“喵”了一聲。

她看到陸西嶺半蹲在壁爐前,手中火柴往裏一扔,火舌舔到幹柴,一下燒了起來。

她忙把小貓放到熱源不遠處,蹲下身,把手裏的牛奶擰開,倒了一些到蓋子裏,讓小貓舔。

轉頭,意識到陸西嶺的眼神落到她手中的奶蓋上,池夢鯉心頭一跳,下意識解釋:“對不起,拿了冰箱裏的一瓶牛奶給它……我下次會事先問一聲的。”

總不能說我賠給你,說出來都讓人笑話。

陸家哪裏需要她賠一瓶牛奶。

池夢鯉心裏微微地嘆,在這樣的家庭裏生存,總是擔心做了細微的差錯不知如何補救,富人講究頗多,她怕會鬧出笑話。

“貓放這兒,等暖和了它會自己走。”

說罷,陸西嶺起身将火柴盒放回橫梁上,此刻池夢鯉蹲着向上望,剛要開口,忽地發現少年擡手時牽動起衣擺,火光跳動中,那腰腹處的陰影溝壑燙入眼簾,刺得她慌張轉眸。

“你怎麽知道它會自己走,你抱過其他的貓來這兒取暖嗎?”

少年輕拍了下手裏的木屑灰,扯唇雲淡風輕道:“不走,難不成一輩子待在這?”

輕巧地反問,屋外雨聲滴答,池夢鯉回去的時候,和他各撐一把傘,不遠不近地隔着,心裏回恸着他的聲音。

她不是陸家人,自然不會一輩子待在這裏。

只是這話由陸西嶺說出來,池夢鯉又将自己的活動範圍縮回到房間裏,盡量變得不起眼,不礙事。

毛衣給小貓穿了以後,她瑟縮着又進浴室想要再沖一下熱水澡,忽然看到鏡中的自己穿了件白色的長袖睡裙,袖口蕾絲收攏,鎖骨往下有一圈褶皺花紋,再往下,若隐若現地浮動一對紐扣。

池夢鯉瞳孔猛地睜大!

她因為匆匆出了房門,加上外面套的是長至膝蓋的厚毛衣,不穿胸衣也看不見,可她把毛衣脫了。

在那間老屋裏,需要走的不是瑟瑟發抖的小貓,而是顏面盡失的自己。

接下來的好長一段時間,池夢鯉在學校看到陸西嶺就繞道走。

如果不是陸父陸母讓她回家吃飯,她根本不會再踏進那座大宅。

十六七歲的女孩自尊心就是這樣脆弱,被暗示了一句“難不成要待在這一輩子”,以及被看見窘迫的秘密,都足夠她想要徹底脫離這個世界。

***今夜***

但二十六歲的池夢鯉,還是會在意這些,并且在洗完澡後穿好緊緊的胸衣,拉開浴室門去陽臺。

進陽臺不需經過客廳,而是在廚房盡頭。臨杭市的冬季冰冷削骨,池夢鯉迅速晾好衣服,忽地擡頭時,發現自己晾的是黑色的內衣小褲。

眉尖就這樣皺起。

一個家有異性就是不便,這也是為什麽當初室友帶對象回來時,她要另找同事出去過夜。

捏着濕透的內衣小褲回了房間,從衣櫃裏拿了出差用的晾衣繩,在靠窗的牆上挂起衣服。

就這樣與潮濕和陰冷過了一夜,第二日清早,屋外再次響起了動靜。

陸西嶺穿了件黑白條紋的毛衣,寬肩闊胸将毛衣穿出了随性的慵懶感,此刻男人單手拿熱水壺沖咖啡,濃郁的香氣喚醒了池夢鯉。

她目光從他毛衣上挪開,就看到桌上放了碗面條。

“你這班上到什麽時候。”

池夢鯉雙手撐在桌邊,兄妹之間的關系便是如此,再讨厭再不想相見,還是不得不回家吃飯。

“副總找我談轉崗的事。”

男人坐到對面餐椅上,姿态悠閑地喝咖啡。

池夢鯉覺得陸西嶺的廚藝很神奇,它能保證入口,但不保證過程,比如這碗羊肉面,肉不腥不騷,入口就知是好肉,湯也沒有糊鍋,但它煮得黏黏糊糊的,像疙瘩湯。

筷子上下了兩次,陸西嶺看她:“那還想做嗎?”

筷子一頓,有熱湯燙到她唇角,池夢鯉低頭:“你現在有想過找些事做嗎?”

男人聞言,下巴朝她那碗面挑了挑。

池夢鯉擡手扶額,說也說過了,陸西嶺不過是沒事做,就像衆多退休後無事可幹的老年人,都希望自己的孩子生兒育女,好給他們找點活幹。

“我今晚不回來吃飯。”

她話落下,陸西嶺神色如常:“這個年紀,确實應該多些交際。”

這句話耳熟。

自從那一夜衣衫不整在陸西嶺面前丢臉之後好幾日,池夢鯉終究不得不硬着頭皮回陸宅吃飯,當時在飯桌上,陸爸爸陸媽媽也是這麽說的,問她在學校有沒有交到好朋友。

池夢鯉不敢讓養父母擔心,只會說好話:“女同桌給我送了個小包包。”

說着從椅子上下來,到沙發邊拿來一個黑色的小挎包給他們看。

她只是出于分享而已,但陸父陸母相視一眼,媽媽才恍然大悟地笑說:“爸媽給你張卡,你也要買樣東西回禮。”

池夢鯉猛地搖頭,推卻道:“我答應給她畫幅畫。”

最後陸父陸母無奈,對池夢鯉道:“不要這樣客氣,你知道是陸家欠了池家的恩情。”

錢最終還是到了池夢鯉的口袋,因為陸西嶺開口:“推來推去看得人煩,拿了錢一樣給媽畫幅畫。”

池夢鯉一聽到陸西嶺開口就有些怕,最後爸爸笑說:“大哥說得沒錯,你們是同齡人,爸媽的話不聽,總得聽大哥的。”

所以小孩堆裏才有孩子王。

但池夢鯉不是聽陸西嶺的,純粹是不想與他有交集,說什麽便點頭好了。

只是叛逆期延遲發作,此刻的小小出租屋裏再也沒有陸父陸母的關愛了,而那個不可一世的傲嬌公子哥卻變本加厲地霸占她的地盤。

害她連晚飯都不能回家吃。

池夢鯉越想越氣,出來上班的時候還把那堆前室友留下來的東西帶走,上次陸西嶺收拾次卧的時候都扔到了垃圾桶旁邊的紙箱裏。

廖梵也煩,找池夢鯉聊天,她為家裏過年催婚的事鬧心,看到池夢鯉寄走的箱子裏還有男性用品剃須刀,嘆道:“上哪兒找個會用剃須刀的男人啊?”

“這是什麽條件?”

廖梵微微一笑:“就是能照顧好自己的、一個正常男人的條件。你不知道現在男人多是不能自理,隔一段時間就要去洗浴中心讓人幫忙洗澡嗎?”

“洗浴中心?”

聽到這四個字的蕭湘君忽然從手機屏幕前擡起頭,說:“行,我也得找個美女給我按摩按摩,再幹下去脖子要斷了。”

池夢鯉跟着也在洗浴中心吃了頓自助餐,浴室自帶暖氣,洗好澡再回家,就能直接睡覺了。

如果不是家裏有個男人,她不會這麽卑微地在外求生。

逋走進出租屋,電視機裏傳來音量适中的對話,寒冬臘月的室內有了暖氣,男人穿着件大毛衣,這次是青綠色的。

看來是洗過澡了,不用上班的人就是好,池夢鯉繞到廚房,因為焗過桑拿,出了汗後特別想喝水。

一杯溫水咕嘟嘟地吞進肚子裏,她又倒了一杯,拿着往房間走,經過客廳的時候,聽見男人道:“先去洗澡,睡前要把電熱水器關了。”

“洗過了,我去關了吧。”

男人手裏的遙控器靜止了音量。

“洗過了?”

陸西嶺坐在沙發上,宛若一家之主,溫聲審問她:“今晚見了什麽朋友?”

池夢鯉去陽臺按了熱水器的觸屏鍵關掉電源,打着哈欠道:“我渾身酸死了,告訴你也不認識啊。”

說着就去拉浴室的門,今晚喝水有些急,小腹裏漲滿水意,然而就在她去開門時,忽地聽見“吧嗒”一聲,好像金屬反鎖的聲音,總之,她此刻進不去洗手間了!

一張臉急得有些發紅,雙手去推門,轉頭下意識看向陸西嶺,他此刻單手搭在沙發扶手上,寬肩慵懶地倚着,手裏有個池夢鯉沒見過的白色遙控器。

這個出租屋不知被他裝過多少智能家電,難不成這個沒有鎖的浴室門也被他染指了?

四目相視時,男人微微歪頭,神情幹淨,似乎他的要求也并不高,只是問她——

“妹妹,不說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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