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夜

第7夜

池夢鯉跺了下腳,她最大的脾氣就是這樣了,跟陸西嶺說:“你先讓我進去!”

她原本沒那麽急,此番被人逼了一下,情緒緊張,腎上腺激素就讓她到了頂。

陸西嶺躺在沙發上,伸了伸修長的脖頸,挂壁上的時鐘走到十一點,困盹的睡意慵懶地鋪在他長身上,好似為了等她才坐到現在。

男人站起了身,池夢鯉看着他走近前,握着門把手的指尖用力得泛粉,就在他長手落到頭頂的瞬間,她吓得瑟縮後退。

“嘩啦”

推拉門打開。

池夢鯉轉頭,飛兔似地從他臂彎下竄了進去,門一阖,手剛摸到褲腰要脫,又想到陸西嶺在外面。

兩只腳就像地板發燙似的站不定,然而那句“你先走開”還沒說出口,磨砂玻璃門外的暗影就離開了。

她甚至怕自己細細的流水聲會被聽到,恨不得快一些,臉連着耳朵都在燙。

出來前又在盥洗臺上洗了把臉。

降溫。

次卧的門框投出昏黃的燈影,陸西嶺沒關門,池夢鯉經過過道時,瞥見他坐在了床頭。

次卧太小了,只要不關門,就是什麽都看得見。

“說吧。”

男人手裏拿着本書,長腿曲起一條,氣定神閑,但也沒有放過她的意思。

池夢鯉不太想提廖梵,因為她說過陸西嶺就算欠人錢也不應該要妹妹還,感覺陸西嶺對她已經沒有好印象了。

“跟同事,我們公司的一個女主播。”

說到這,池夢鯉嘴唇微微抿,心跳微微緊,男人落在書頁上的目光擡起:“那個喊絲襪九塊九包郵的煙酒嗓?”

池夢鯉臉頰一下又紅又鼓:“那是她的特色。”

“我沒有歧視的意思。”

“我也沒說你歧視,你不也看了嗎!”

有的人表面清高,私底下還不是——

“那天你在鏡頭裏。”

男人平靜的,理所當然的語氣直擊池夢鯉的內心。

她提蕭湘君,就是想試探他有沒有印象,是不是因為看到那個鏡頭才找到她的。

指尖抓着木框門,又要摳起來了,牙齒又想咬住唇,她說:“我沒入鏡。”

男人的眼眸清冷地、沒有肉.欲地落向她的雙腿,說了句很輕的話:“我知道。”

這世上有許多花,每種花又有許多畫法,就比如臘梅,不論花瓣如何內斂張揚,每一瓣上都會輕點一蕊,清冷攜香。

池夢鯉紋在左大腿後側的臘梅刺青又不止是一朵,是帶有花枝的一株。

這世上,就算不是獨她一人在這個位置紋這樣的花,陸西嶺也認得她的腿。

更何況,他還見過她畫的臘梅。

***偏航***

當年池夢鯉還在陸宅寄養的時候,因為收了陸母的銀行卡,又因為陸西嶺那番話的意思——

既然能拿畫交換別人的禮物,就能拿畫交換金錢。

憑什麽能收同學的,又要跟養母客氣。

于是那幾日她想破了腦袋,到底要給養母畫什麽。

陸宅家底風光,她因為被領養的緣故,也沾了能學藝術的機會,以前她還住在養母的母親家,也跟陸西嶺一樣,叫冷秋香外婆。

調皮的時候,就叫秋香,秋香會畫畫。

可惜,後來秋香死了。

她才住進了陸家。

池夢鯉給同學的畫先畫好了,是一副鯨魚,因為她叫京瑜,班主任是位有趣的年輕女教師,把海洋生物分在了一塊,于是京瑜跟她說:“你覺得你媽媽像什麽,你也可以給她畫成那樣的。”

這時坐在前排的體委轉身探了顆頭過來:“那畫母老虎!”

京瑜翻了個白眼,池夢鯉竟真的認真思考起來。

恰好鈴聲響起,有道高薄的身影從前門進來,途徑她桌旁的過道,白色的T恤衫掀起一角又落下,衆人目光朝他望去又收回。

京瑜小聲說:“陸西嶺家在景區裏,不過我們只能在山腳下望望,很少能拍到他家的外面,聽說冬天的時候,山上的臘梅開得像雪一樣。”

州南市不下雪。

池夢鯉于是給陸母畫了一副雪梅圖,她對陸家的第一印象,就是陸西嶺身上的臘梅香氣。

周末司機接她回陸家,池夢鯉抱着畫板坐上車,生怕邊角看不見的顏料會刮蹭到昂貴的車身,雙手護在了胸前。

誰知剛坐定,另一側的車門也打開了,一束暗影擋住了光,高挺的身影徑直闖進了車廂裏。

池夢鯉看到陸西嶺清冷的臉,春末也感薄薄涼意。

畫板不禁往下壓,抵住胸口。

兩人全程沒有說話,池夢鯉打開車窗往外望打發時間,然而轎車駛入馬路上,污氣渾濁,她趕緊關上窗戶,手就去摸書包裏的學習機。

忙碌起來看着沒那麽尴尬。

就在她從脹鼓鼓的書包裏找到學習機時,前頭的司機終于開口打破了這死一般的沉寂:“西嶺,把安全帶系上,這兒有監控。”

少年懶洋洋,伸手去抽安全帶,池夢鯉因為早就系上了,此刻要抱畫板要翻學習機,顯得一陣忙碌,偏那耳機線又在她扯到包裏的校服時連帶着彈飛了出去。

“啪”地一聲和黑色真皮沙發融在一起。

“吧嗒”

少年系上了他的安全帶。

池夢鯉連忙把校服塞回書包裏,在兩人中間的空位上找耳機。

耳機頭有點反光,一下就看到了,撿起戴上。

大概是因為抱着畫板的緣故,池夢鯉覺得這耳機線有些緊繃,顯然是中間有一段被壓住了,不過現在車裏還有另一個人,她不好再動來動去弄出聲音。

陸西嶺最怕煩。

于是聽着音樂,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這樣能理所當然保持沉默。

那耳機線就一直緊繃着,怪異地別在池夢鯉的右耳裏,車身上山,轉彎時會産生輕微飄逸,往左的時候,耳機線被扯到最盡。

池夢鯉眉頭微微一蹙,說明壓着線的東西在右邊,右邊,陸西嶺就坐在右邊啊。

她驀地睜開眼,目光看向一旁的白衣少年,他手裏正拿着臺手機在滑,神色自若,應該——

“到家了,西嶺,夢鯉,你們在這下車,我直接開進車庫,東西放在車上就好,一會給你們拿上去。”

“不用。”

池夢鯉下意識婉拒,手就去搬放在位置中間的書包,然而耳機上的牽引感還在,不是被書包壓着嗎?

擡手摘下耳機——

“吧嗒”

少年解了安全帶,池夢鯉剎那感覺手裏的耳機線一松。

緊接着瞳孔一怔,目光望向少年那邊。

一條極細的耳機線蜿蜿蜒蜒地癱在陸西嶺安全扣的旁邊。

所以,她剛才拼命扯耳機線的時候,被耳機線繞進去的安全帶也在勒着陸西嶺?!

她連忙收回耳機線,單肩背起書包,雙手抱住畫板,臃腫又沉重地下了車。

而陸西嶺,身無雜物,只那件白T恤的胸口處勒出了一道褶皺的溝。

池夢鯉看得眼睛都直了。

直到陸西嶺把外敞的白襯衫掖了下領口,她才開口:“不、不好意思……我那個耳機線是不是勾到你安全帶了,你剛才幹嘛不解開安全帶!”

少年盯她臉看了一眼,淡聲:“想彈臉上,你早說。”

耳機線繃那麽緊她還要戴,一解開能彈到眉眼,兩人關系又都是親疏難辨,保不齊以為幹哥哥要謀害幹妹妹。

池夢鯉張了張唇,低頭緊緊抓着畫板:“那你怎麽不說……”

聲音蚊蚊蚋蚋。

陸西嶺被T恤壓着的胸膛微微起伏,那道勒出來的溝将兩側輪廓印得明顯,他說:“記住了,我下次在車上睡了,別叫醒我。”

誰喜歡睡到一半被打斷,陸西嶺不過是有他的教養。

池夢鯉見他往臺階上走,沒一會兒,擡手揉了下胸口。

“撲哧”

忍不住笑出了聲,而後很快,擡手捂住了嘴。

陸母許曼珠很中意池夢鯉畫的臘梅圖,為了誇她,自然就拉同輩人下場:“西嶺,你看妹妹畫的國畫,小時候讓你跟外婆學,坐都坐不住。”

陸西嶺擡起的眼神淡瞥一眼,池夢鯉忙謙虛道:“能練射箭才是最耐得住寂寞的。”

她這句誇贊是出于今天車上的事情對他的歉意,并心裏暗暗告誡自己,下次再也不要帶那麽大的書包回來,擋在座位中間,她哪裏看得見耳機線原來是勾在了他的安全扣上。

“那是因為這個活最輕松。”

陸謙序輕哼了聲,父親總是那個給兒子潑冷水最積極的人。

不過,這并不影響陸西嶺成為那個別人夢寐以求的,擁有完美家庭的天之驕子。

陸母許曼珠讓人把池夢鯉送她的畫拿去裝裱,已經想好要挂在走廊的玄關上,陸謙序說她以後又有得炫耀了。

“對了,鯉鯉,你很快就要去藝考集訓了吧,這門從外婆身上學來的手藝可不能丢,媽媽給你請個老藝術家好好補習。”

池夢鯉頓時受寵若驚,忙搖頭道:“謝謝媽媽,現在這所學校的師資水平就很好了。”

陸母婉婉一笑,沒說不請,對于富有的人家而言,只要他們高興,擡擡手就能給人受用一世的恩惠。

不肖一天,雪梅圖裝裱回來了,玄關那兒原本就有一個半人高的古典螺钿鬥櫃,中式的雪梅圖挂在上面,池夢鯉覺得值錢的是那畫框。

“陸太太不在,陸家少爺能簽字。”

傭人去叫陸西嶺過來驗收,這家古玩店與陸家常打交道,口舌圓滑又不誇耀明顯,說這黃花梨木的畫框裱一副雪梅圖最般配,池夢鯉站在一旁臉頰忍不住泛紅:“下次等有更好的畫,就換下來。”

陸西嶺簽字的筆忽然微頓,轉眸問她:“不好看?”

池夢鯉微怔,猛地反應過來,連忙解釋:“我是說這幅臘梅圖配不上畫框,花梨木很好看,我很喜歡!和我名字的鯉還是相同的讀音!”

衆人察覺到陸西嶺的氣場冷下,語氣裏帶着微微的反笑:“所以,是陸家的臘梅配不上這花梨木?”

***今夜***

“咚咚咚~”

出租屋的房門在清早被敲響。

池夢鯉被吵醒,耷拉着長發起身推開房門,就見着一襲白色毛衣的高大男人立在家門口,有人在,不用她來簽收。

池夢鯉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快遞,問了句:“什麽呀?”

送貨員将一座到膝蓋高的細口花瓶擺進家門,而那個已由少年長成如今眉目清隽的成熟男人說:

“花梨木做的花瓶,過來看看,喜不喜歡?”

說罷,男人将手中那株根莖粗壯的臘梅——插進了細細的瓶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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