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第67章

趙王府。

今日是三月上巳節, 宅中賦閑多日的海昏侯,聽說母妃的車駕已經過了停煙關,距離玉京只剩短短幾日的行程,海昏侯心道, 母後沒有得到西宮太後的封號變成了太妃, 見面之後必定數落自己, 只怕還有得一頓好打, 他得想個辦法讨母妃歡心。

“去西肆看看,說不定能淘到金子。”海昏侯心裏想,立刻傳來姜誠毅, 兩人要出門。

但今日的這門出得很不尋常。

他不奇怪自己那個皇帝哥哥會找人監視自己,但奇怪的是, 這次的陣勢大了些, 不像平日蟄伏的哨子,倒像是, 調動了幾個司的人馬, 出趙王宅邸拐入街上,就見到巡城的兵馬司,旁若無人,若無其事地持刀劍走在街道上。

但海昏侯不是傻子,他毫不相信,這些人會“恰好”一遍又一遍地巡邏到自己家宅附近。

“殿下, 還去麽?”姜誠毅道。

海昏侯沉怒:“不去了!”

掉頭打道回府。

回了府中,他還是越想越不對勁。

“姜誠毅,你說好端端的, 皇兄會讓兵馬司監視我麽?”

如此大張旗鼓,不像是他那位表面和氣背地捅刀的陰險皇兄的行事作風。

姜誠毅怎知道, 他實誠地搖頭。

海昏侯怒意上湧,摸着下巴,思忖片刻,驀然揮袖轉身,“我覺得不對,賀蘭桀肯定是發生了什麽事。”

姜誠毅颔首:“殿下要如何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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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昏侯笑道:“去打聽打聽,皇宮不是密不透風的銅牆鐵壁,總有風聲走漏的。就算它是,這宮城越是封鎖就越是可疑,明日是朝會,且先看看吧。”

趙王府這邊的人在等着明日的朝會,太極殿的人卻如熱鍋螞蟻,所有人心知肚明,聖人毒發的消息是不可能壓下去的,做多拖延得兩三日便必須要宣告。

現在娘娘封鎖消息只是掙得了一個窗口時期,如果聖人能在這兩三日之內解毒,別說解毒,只要恢複意識,都可免去一場人心惶惶,停止各方的風吹草動。但是,整整一天過去了,湯藥喂下去了好幾碗,聖人沒有任何醒來的征兆。

南宮炳看脈,每一次摸完脈相,眉心的褶痕就更深一重,看他的神情,崔莺眠想自己已經根本不需要問。

她洩氣地盯着那只湯碗。為什麽,這麽多藥下去,難道一點都沒吸收嗎?

賀蘭桀的身體仿佛自動開啓了某種為了保護自己而屏蔽外界一切幹擾的機括,任何東西,都不會戳破他的防備。所以這些湯藥下去,一點用也沒有。

夜色深沉了下來。

明日,就是朝會。

倘若他再不醒來,那就真的……

瞞不住了。

“賀蘭桀。”

崔莺眠嘗試着,每天喚他的名字,盡管這是徒勞的,他也不可能會聽見。

她為他擦拭全身,将他的裳脫下來,用蒸好的熱毛巾擦他的脖頸,擦完之後,便解開他的寝衣,露出裏邊精瘦的胸膛、腰身。

她發現他的身上,到處都是難以痊愈的燒傷,那些傷痕,早已猶如燎原的火,一簇一簇地點燃,在各個地方燒灼他的皮囊,留下這些坑窪不平的傷疤。

在大火裏,崔莺眠留下了畢生難忘的陰影。可是矯情的是,那場大火并沒有給她帶來任何傷痕的印記。

而賀蘭桀……

她是幾乎可以想象,他在燃燒的倚梧殿裏,懷着不能死的心,卻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乃至絕望地去找她的畫面。

倘若易地而處,自己能做到這樣嗎?她問自己。

答案是不能。

她會喜歡他,也會想保護他,但不會冒着犧牲生命的風險和代價。

就像除夕之夜,船上十幾個刺客圍攻他一人,她想請人來營救,但卻不會為他深涉險境。崔莺眠知道自己在利己這方面做得一直無可指摘,也許正是因為這樣,他的不計代價不顧後果,才顯得如此真誠和可貴。

世人會為了父母親人身涉絕地,為了兒女犧牲自己,但為了一個根本不愛自己的人到這份上,又有幾人能做到?

“賀蘭桀,你真是……讓我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我回來了,我答應你,以後不管發生什麽,我都和你一起面對,我再也不離開你了,只要你還願意,讓我留在你的身邊。”

不論過往如何,但求今後無悔。

将他的身體擦拭一遍,重新換上柔軟潔淨的寝衣,寝衣熨帖,經緯細膩,穿在身上應當是很舒适的,但他依然沒有任何感覺,眼眸緊緊閉着,正如這兩天一直以來的狀态。

太極殿中燈火葳蕤,簾帳後的宮人都退下了,在外間休息,但有沈辭封鎖,宮人太醫都不能遠離。

這時李全佝偻着腰,走了回來,低眉順耳地道:“娘娘,太後鳳駕到了。”

崔莺眠驀地擡眼,拉上被褥,将賀蘭桀的被角掖好,起身整理衣衫,走了出去。

這也是這兩日以來,太後第一次來到太極殿。

她病容消瘦,神情倦怠,俨然大病初愈,太後來到太極殿,當先就是探望聖人,進內殿,看見聖人依然在沉睡,雖然心中早已經有底,但李全還是清楚地看到,太後的精氣神,仿佛就在那一瞬間被抽空了。

崔莺眠停在外殿,沒有跟進來,太後叫人:“崔氏。”

崔莺眠這才邁步進入,作為賀蘭桀的母親,她有權問責自己這個,對她的兒子下毒手的女人。

但出乎她的意料,太後只是看了她一眼,幹啞的嗓,語氣淡淡的:“哀家問你,初月是不是你所生?”

這個問題,聖人不敢問,她來問,皇室血統,聖人嫡女,不容有絲毫存疑的地方。

所以崔莺眠必須直白地回,是,或者不是。

崔莺眠點頭,“是的。”

太後的眉頭微展:“是聖人的女兒?”

崔莺眠再一次點頭:“嗯。”

這次太後不再有任何懷疑,初月的面貌極似賀蘭桀,倘若她不是聖人的女兒,料想這次崔氏也不敢有臉再帶着初月回來。

在太後眼底,崔莺眠對聖人冷心無情,她如今回來,看到聖人龍體垂危,還肯留下,多半是為了初月的嫡長公主的地位。倘若初月不是聖人之女,她應該不敢這樣做。太後不需要驗身查探,信了崔莺眠的這個說法。

“哀家信你這一回。”

太後于初月這件事上不再計較,扭頭去吩咐剪春,将太極殿匾額後的遺诏取出。

崔莺眠聽到太後口中冷靜地吐出“遺诏”二字,呆了呆,道:“太後,怎麽會有遺诏?”

太後道:“你看了便知。”

對于太後此刻的冷靜,崔莺眠萬分惶惑。

賀蘭桀是因為自己才……

照理說,太後就算顧念初月,不會歇斯底裏地想要自己的命,也應該不至于心平氣和地對她說這些。

面對着自己這個刺傷聖人的女人,太後難道不想要手刃仇雠麽。

剪春将遺诏取出,雙手呈奉,交與太後。

太後将遺诏拿在手中,見崔莺眠目光發直地盯着自己手中之物,她颦蹙蛾眉,道:“崔氏,如果聖人不治,哀家給你兩個選擇。”

“第一,照這遺诏所言,擁立賀克用之子賀鳳清繼位,輔佐少帝平定人心。”

太後握緊了遺诏,指骨泛白,聲音也發顫,皇帝其實一直以來都想錯了,這一輩子,太後最想要的根本不是垂簾聽政。她的內心湧上無限酸楚,卻掩蓋得滴水不漏,繼續用強硬的口吻說下去。

“第二,你可以自行離開,哀家會善待初月,封她為平陽公主。”

崔莺眠的目光還是無法從那燙眼的诏書上移開。

遺诏,怎麽會有遺诏?

“我……我留下。”

這回,太後才算是高看了崔莺眠一眼,将诏書交給她。

“明日過後,聖人會宣稱卧病不起,退位居太上皇,将皇位傳于賀鳳清。關于中毒一事,不可外洩。到時候哀家攜遺诏入朝,将立你為後,但明懿皇後崔莺眠的名不可再用。”

崔莺眠捧着遺诏,猶如接了一塊燙手山芋,沉甸甸的拿不起來,聽到太後這麽說,她的臉上浮現恍惚之色。

末了,她終于忍不住:“太後,您難道不恨我麽?”

太後似是笑了一下,那聲音太輕,以至于崔莺眠以為是幻聽。

“将遺诏看看吧。”

崔莺眠依言抽開了繩,就在掌心将這封用明黃絹帛所寫的诏書展開,上邊的朱砂文字,鐵筆銀鈎,字字清晰地出現眼前。

讀下來就是太後方才所言。

但在最後,看到落款之際,崔莺眠再一次呆住。

她死死盯着那一行字。

日期是去年立秋。

怎麽會?

她倉皇地擡起頭,看向太後,像是要得到一個安撫人心的否定。

可是太後卻笑道:“哀家為什麽要怪你。你懂了,你不回來,他陪你殉情,你回來,他中毒難救,過程不同,結果卻是一樣。”

在崔莺眠在聽到自己的心激烈地撞擊胸腔之時,太後卻用輕描淡寫的口吻如此說道。

“至少,如今沒有遺憾。聖人無憾,哀家便也無憾。”

崔莺眠将那張诏書上的字看了一遍又一遍,每一遍都比上一遍更确認,是去年立秋。

那麽早,一個年輕的,二十歲的帝王,如若往常,怎麽會在這個時候就寫下遺诏?

他要陪她……

死嗎?

可是她的耳中,卻分明地回想起那日,在棺木當中,他用固執遲鈍的語氣,向她那樣強調。

——眠眠要好好地活。

霧氣自眼底彌漫開來,模糊了視線,诏書上的朱砂字融化成眼底的血。

賀蘭桀,你教我不管發生什麽,都好好地活下去,而你呢,你可有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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