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chapter1

chapter1

阿伊莎先是朝身後遠去的女人的身影看了一眼，然後悄無聲息地将裝滿金幣的袋子藏進自己的衣物裏。

沉甸甸的，分量不輕。

她沒想到第一次做這種事竟然這麽順利。可惜她還沒走多遠，就被追尋過來的侍衛擋住去路。

“請你把東西物歸原主。”女人說道。

“女士，您認錯人了。”阿伊莎感到她的謊言在這個女人面前毫無遮掩之處。她試圖快速地想出一個脫身的計劃，結果腦中一片混亂。

“不，我不會看錯。”女人冷笑，“那些東西都在裏面。”

大街上人來人往，路邊的商販朝阿伊莎投來怪異的目光。

阿伊莎咬緊牙關，試圖控制住內心的慌亂，如果不把金幣歸還失主，只會引起不必要的糾紛。退一步講，把東西還給它真正的主人，她或許還可以裝裝可憐，求女人放過她。

阿伊莎把錢袋子交了出去。女人看着阿伊莎的臉，扯下了她蒙臉的面紗。阿伊莎驚慌失措把臉偏過去。

女人的眼神中多了一絲探究：“你來自哪裏？”

“耶路撒冷……”

阿伊莎已經選擇性遺忘自己來自何處，要去往何方。耶路撒冷，一座關于信仰的聖城，希望也能包容她這種沒有信仰的人。

“不，你又撒謊了。”女人輕笑，帶着傲慢的口吻，“上帝是不會愛他撒謊的信徒，你耍小聰明的回答我并不接受！”

阿伊莎雙手合十，淚眼婆娑地望着女人：“女士，求您看在上帝的份上，原諒我這次吧。”

“放過你？如果你再做偷盜的事怎麽辦呢？”阿伊莎僞裝的可憐模樣并沒有激起女人的同情，她命随行的兩個侍衛将阿伊莎扣押住，帶去了王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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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阿伊莎便知道了女人的名字與身份。

從走廊上走過來一位身穿寶石藍軍服的中年男人。

泰比利亞斯，聖城和平秩序的守護者，也是這座城市的執政官，耶路撒冷王最信任的大臣。

泰比利亞斯走過來對女人恭敬的稱呼了一句：“茜貝拉公主。”

他瞅了一眼跟在公主身後的阿伊莎，剛想開口詢問，茜貝拉搶先說道：“在街上捉到一只偷盜的小老鼠。”

泰比利亞斯并未管這些，只道：“陛下上次受傷後，身體情況大不如前了。”

茜貝拉從泰比利亞斯口中得知，他們在利塔尼河準備乘勝追擊時遇到了突然出現的薩拉丁和他的軍隊。大批騎士被殺或被俘，活着的設法逃到貝爾福特堡。

她的弟弟在另一位随行的騎士的掩護下，才逃過了被俘虜的下場。受傷的國王回來後還要因為麻風病帶來的痛苦飽受折磨，精神與身體狀态每況愈下。想起來，她也有好幾天沒有見過他了。

“您是否要進去探望陛下？”泰比利亞斯問道。

茜貝拉望着走廊盡頭那扇緊閉的大門，輕輕搖了搖頭：“不了，願上帝保佑他。眼下我要先把這個人處理了。”

阿伊莎跪下求茜貝拉放過自己，茜貝拉命侍衛将她拖走，阿伊莎哭道：“對不起，公主，求求您放我一馬，我再也不會拿您的東西了！”

泰比利亞斯急忙呵斥她：“安靜！陛下正在休息！”

話音剛落，大門從裏面朝外打開，進去送藥的侍從已經端着空碗出來。侍從走到茜貝拉和泰比利亞斯面前說道：“陛下在問外面發生了什麽事。”

茜貝拉将大概的經過告知侍從，侍從聽完返回屋內，沒多久又出來了。茜貝拉有種不好的預感，因為她太了解自己的弟弟了。

果不其然，侍從說：“陛下說要見這位女士。”

茜貝拉面露不悅地瞪着阿伊莎，語氣并不友好道：“如果你敢做出什麽傷害國王的事，別想活着離開這裏。”

阿伊莎為了保命，毅然應下了要求，然後小心翼翼地跟着侍從走進那扇拱形大門。

屋內寬敞而昏暗，四周燃燒的火盆投射出搖曳的光芒，将王的宮殿裝飾得華麗而神秘。外面正是炎炎烈日，但屋內卻意外地清涼，仿佛置身于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長桌上放了一盤剝開的石榴，露出裏面一顆顆晶瑩的紅色果肉。阿伊莎舔了舔幹澀的嘴唇，強行把自己的視線從石榴上移開。從早上到現在她還沒有吃過任何食物。

侍從走到那個正在閉目休息的男人面前，低聲說：“陛下，她來了。”

鮑德溫四世緩緩擡起頭，他戴着銀色的面具，面容、全身被嚴實包裹，只留下一雙深邃的眼睛若隐若現，宛如無邊的海洋，深邃莫測，令人無法看清底細。

阿伊莎凝視着那雙眼睛，卻看不出一絲情感波動，甚至有一絲讓人感到冷漠的感覺。

她将自己的衣裙提起一點，使它不至于絆倒自己，準備跪下行禮的時候，鮑德溫四世開口道：“不必跪了。”

他的聲音聽上去有些虛弱疲憊，但仍可以聽出來是個年輕的少年。

只是不知那面具下方會是一張怎樣的面孔。

鮑德溫四世在侍從的攙扶下站起來，挪動着緩慢的步子走向阿伊莎。

這位年輕的國王不久前從戰場上回來，當時他的左腿被敵人的長槍.刺中，他從馬背上滾落摔倒在地。也許是悲憫的上帝可憐他，沒有讓他死在戰場。然而不容他回來多休息片刻，一大堆羊皮卷的文書便堆在了書桌上，像一座小山似的，看得他頭疼。

幸好，麻風還沒有讓他失明，還能讓他批閱文書以及看清眼前這位女孩的容貌。當侍從把藥端進來，大門敞開的那刻，他聽見她在哭泣，這引起了他的好奇，也讓他産生了一種想要了解發生了什麽事情的沖動。

“我已經知道事情的經過，你能告訴我為什麽你不肯歸還那袋金幣嗎？”

藍色的眼睛帶着柔和的笑意，這種笑意并不帶威脅和嘲諷，反而只有平靜與關懷。阿伊莎頓時覺得這座王宮帶給她的壓迫感消散了幾分，緊繃的身體逐漸放松下來。

“陛下應該是相信上帝的吧？”

“是，也不是。”他答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信仰。即便不同，我也會給予尊重。”

他背着手，站在女孩面前。病痛迫使他不得不把全身的重量壓在右腿上，身體朝右/傾斜，所以他現在看上去像是歪着頭傾聽女孩說話。

阿伊莎說：“可是我沒有，陛下，我沒有信仰……我不信上帝，我只想好好活着。”

直覺告訴她，這位國王并非心高氣傲的暴君。他的言談舉止表明他是一個善良、寬容的王，她想激起國王的同情求他盡快放自己離開。

她聞到屋內還未完全消散的藥味和血腥味。剛進來時，這股味道還沒有這麽明顯，當國王靠近她的時候，這股味道越來越濃。她來耶路撒冷之前便聽說這裏的王得了一種不治之症，這讓她感到十分惋惜，因為他還這樣年輕。

“或許曾經有過信仰吧，但當我父母被……”她突然想到那群人的穿着，胸前有個醒目的紅色十字，緊接着意識到那群人是眼前這位國王的臣子。如果她貿然說出來，也許會引起更大的麻煩，甚至可能讓自己的小命不保。

她輕輕咬着嘴唇，思考着如何往下說才不會引起這位國王的懷疑，她心中的糾結在她的臉上清晰可見。

鮑德溫四世靜靜地看着阿伊莎，把她的小表情都看在眼裏，但他沒有拆穿這一切。

阿伊莎重新換了一套說法：“父母因為某些變故去世，只留下我和弟弟活下來，我以為是上帝庇佑我們，可惜後來……”

“後來發生了什麽？”他聲音溫和，像是在引導着阿伊莎繼續她的故事。

“好不容易活下來了，我弟弟突然發起了高燒。我身上沒錢，帶着他在四處流浪、乞讨。我戴着父親留下的十字架向上帝祈禱，求我弟弟能快些好起來，可惜上帝沒有幫我……”

“這真令人悲傷。”

鮑德溫四世想到了自己。那時他們正被薩拉丁圍剿，他身邊的一位近臣救他犧牲，他們戰敗的消息傳回城內，令他的威望受損。

他不禁回憶起自己十六歲那年夏天，他率領幾百人打敗了薩拉丁的軍隊。此戰的勝利讓他在耶路撒冷樹立了極大的威望，是他繼位以來第一次受到了百姓們的熱情迎接。那時的他多麽意氣風發啊，他的母親、姐姐、他的臣子、子民都以他為榮。

他曾以為自己能長命百歲，可惜世事無常。他的病情在一天天惡化，幼時他還能騎着自己的小馬駒馳騁，可現在他卻連上馬镫都需要人攙扶。他能做的，便是在自己一眼能望到盡頭的生命裏把這座聖城守護好。

他感慨：“沒有人能預料到命運會帶給你什麽。”

阿伊莎很認可這句話，自然而然産生了某種想回應他的沖動：“您說得很對。我也沒有想到這些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我認為是上帝抛棄了我，所以我也不再信仰他。”

被上帝抛棄？

這話似曾相識，讓他産生了某種共鳴。麻風病被撒拉遜人認為是上帝賜予他和他國家的神罰，這種說法并未遭到多數人的反對。可他并不是一個軟弱的人，也不想讓自己被困在這個陰影之下。努力保持着王的尊嚴和威嚴，即使被人們視為受神明詛咒懲罰，他仍然是這個國家的王。

他認真聽着，又好奇地問：“你覺得是上帝抛棄了你，那你為什麽又選擇來到耶路撒冷呢？”

阿伊莎的臉上閃過一絲慌亂——她是被人脅迫來到了耶路撒冷。不過，她還是誠實的回答了他的問題：“聽說想贖罪的人可以來耶路撒冷，所以我來到了這。”

鮑德溫四世輕輕颔首：“耶路撒冷是一座包容一切的聖城，無論你來自哪裏，不分種族和信仰。”

他重新回到最開始的問題上，對她話裏前後矛盾的地方提出了質疑：“你說你來這裏是為了贖罪，但我卻聽說你拿走了我姐姐的金幣，不肯歸還。可否解釋一下？”

阿伊莎再也忍不住，雙目噙着淚珠，面帶歉意：“我需要為自己接下來的生活購買一些食材和衣物。既然神明拯救不了我，那我就用自己的方式生存下去。”

“所以不管用什麽手段？”

“對不起……”阿伊莎羞愧地低下頭。

“好吧。”鮑德溫四世重新換了一下站姿，站久了，他的右腿開始承受不住全身的重量。

“你的道歉我已經聽過了。”他重新坐回椅子裏，目光繼續審視着她，“我願意相信你說的都是實話，但人在做事之前不可不問一己良知。即便抛棄了信仰，也不要違心去做一些自己不願意的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明白。”

鮑德溫四世欣慰地點點頭：“嗯，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他的眼睛是真誠的，不摻雜任何虛假和陰謀。是純粹的藍色，深邃美麗，仿佛一汪碧海，讓人沉淪。讓她不忍再欺騙他，也無從逃避。她回道：“我叫阿伊莎。阿伊莎·貝拉維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