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章

第 13 章

趙豐翻看着報紙，抽着煙，半晌說：“故鄉今年思千裏，霜鬓明朝又一年。不過像咱們這種做特務工作的，天南海北慣了，誰還記得故鄉，還思故鄉呢？”

琪琪聽到“特務工作”就感到刺耳，這時電話鈴聲響了，趙豐一把抓起，問了兩聲，嘴角帶着一個說不出的笑容，把話筒遞給琪琪說：“找你的。”

琪琪拿起話筒，裏面是黃碧雲嬌滴滴的聲音：“弟弟，你到我們房間來一趟。”

琪琪嗯了一聲，放下話筒，從櫥櫃裏拿出一件夾克穿上，趙豐斜睨着他說：“這位表姐，對你的感情好像不薄啊！”

琪琪不吭聲，穿上皮鞋。

“抓住她！抓住她，你就可以得到新的線索！有時一句宴會上無意間的玩笑逗露出的消息，就可頂三千毛瑟了。”趙豐竄到琪琪跟前，忽然嚴肅起來。

“我成槍了？”琪琪自嘲地笑笑，起身走了。

“請進！”門開了，黃碧雲挽住琪琪的胳膊拉進屋子，手拿一個精致的燙金大紅信封，說：“送請帖的人在下邊，等着回示，說十點鐘派人來接，我們一起去玩玩，今天我還要演奏兩支肖邦。”

琪琪接過大紅信封，抽出請柬，原來是李尚明送給黃碧雲一家的，請柬寫的是：敬擇于今日中午十二時，在山光道鄙寓恭請臺駕潔樽候教此呈

黃志傑總經理

弟李尚明謹拜

民國二十七年四月九日

邊上，又有兩行蠅頭小楷，看來是李尚明的親筆，寫的是：總經理，令千金多日不見，十分想念。今日務請小姐與令侄賞光。尚明頓首。

黃碧雲扇着墜着流蘇的小檀香扇，一股濃重的香味飄過來：“管你是什麽身份呢，反正去玩就是了。聽爸爸說，今天可能有大人物來。”

琪琪敏感地站起來，幫黃碧雲穿上外衣。這時黃志傑夫婦也打扮得很風光地從卧室出來了。十點多鐘時，李尚明的黑色流線型轎車準時來到。大家下樓上車，到山光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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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例，在彌漫着煙味、檀香味、脂粉香的華麗大廳裏，琪琪幫着黃碧雲脫下小馬甲，交給仆人，同時不露聲色地觀察着大廳裏的人，還是那些從武漢來的老熟人，那對日本姐妹在和付翔等幾個人打撲克牌“□□”。人堆中，唯有一個陌生的西裝客，個兒矮壯，一張刮得很幹淨的胡根發青的白淨臉使人感到陰冷，眼神淩厲，雖只三十多歲光景，但頭發稀疏、腰板挺直。琪琪以前沒有在李家見過他。他雖在玩牌，但每一個人進來時，他的兩眼都射出一種寒冷鋒利的光。

這是個什麽人呢？琪琪趁着黃志傑對滿座高朋打招呼的時間緊急思索着。

李尚明陪着黃志傑一家和琪琪走過去，指着站起來的陌生人說：“黃總經理，給你們介紹一下，我的一位老朋友——賀之藍，是位專門在緬甸經營寶石生意的商界泰鬥！”說着，又給賀之藍介紹：“這就是大通銀行的黃志傑總經理，黃太太，黃小姐，袁先生，黃小姐的表弟，哈哈！”

黃碧雲笑着說：“李伯伯，你嘴真快。賀先生，李伯伯送我的那頂鑲紅寶石的緬甸貝雷帽，就是出自您的工廠吧？”

賀之藍說一口天津口音的北方話，說：“黃小姐喜歡，趕明兒我再奉送兩頂更好的！”

黃碧雲甜甜地笑着表示不需要。這時那對說着流利中文的日本姐妹和付翔打完了一副牌，都過來了。黃志傑笑着握握他們的手，說：“年輕人的氣血真是豐盛。看來今天又有佳宴以飽黃某口腹之欲了！”

付翔看了一眼琪琪，笑道：“我們在此地這樣吃喝玩樂，要給共産黨看見了，就又有文章做了，少不得攻擊說，這是‘前方吃緊，後方緊吃”！”

李尚明笑道：“此地是香港，不是武漢！抗戰離我們遠矣！”

琪琪看着那個只是聽，不插嘴的賀之藍，不覺想，在他身上肯定有文章可做！

那日本姐妹中高挑的，中文名大區的，穿一件拖地長裙，耳後燕尾發髻，兩耳墜着碧綠的翡翠耳環，插嘴說：“香港！香港共産黨難道少嗎？這裏什麽人都有！就說臺兒莊大捷吧，這裏有些報紙吹噓得那麽起勁！我認為這些報紙裏一定有共産黨！”

付翔笑道：“那當然！他們無孔不入，不過臺兒莊大捷，國民黨也是要吹的！”

大區碰了個軟釘子，很兇地瞪了付翔一眼。

李尚明嘆息說：“我聽說現在武漢的那些共産黨人，一個個都出頭露面神氣活現，尤其是三廳的那些人。好像他們才是主宰大局的首要力量，他們借着抗戰，軍隊在滾雪球，實力在發展，令人擔憂！”

一直沉默的賀之藍忽然點頭，說：“确實是這樣啊！”

琪琪忽然感到賀之藍始終盯着黃志傑，仿佛是在看他聽了這些話後作何反應，又似乎是想和他談些什麽。

菜，無盡無休地上着：對稱着放着八只雙拼冷盆：火腿肉松、松花鴨肝、雞絲洋菜、熏魚蘆筍、蘑菇嗆蝦、鮑魚蛤蜊、鹵蛋鴨翅、蝦球乳鴿。

一個十分标致的廣東大姐，笑容可掬地給每個人杯裏斟滿了酒，是法國陳年紅葡萄酒，呈現一種深暗的藍寶石色，像血漿一樣。

“坐！坐！”李尚明招呼着大家入座，特意殷勤地請黃志傑和賀之藍坐在上首，美麗活潑、千嬌百媚的兩個日本姐妹夾坐在黃姑母和黃碧雲中間。琪琪和付翔坐在一起，心照不宣地觀察着他們的一舉一動。

廣東大姐又端着一只翠綠色的薄瓷大湯盅上來了，揭開了大瓷蓋，頓時飄出了一股海鮮的香味來，是一道熱氣騰騰、色彩調和的燴菜，燴的是黑亮的海參條，蠟黃的香螺片，桃紅色的火腿，紅白相間的明蝦段，灰色的金錢鮑，雪白的筍片，青碧的菜葉，接着又是一大盆清炒海瓜子，一大盤燴魚羹。

琪琪舀了一匙海瓜子，一個一個吮着肉吐着殼。廣東大姐又端來了一盤紅色的番茄醬炒明蝦片，一盤棕色冒油的脆皮肥雞，一盤黃白色的芙蓉青蟹......

琪琪裝作不經意地往上首看看，見賀之藍始終盯着黃志傑，似乎想同他說些什麽。那黃姑母和黃碧雲只自顧自地夾菜吃，忽然黃志傑起身退席，那漂亮的日本兩姐妹中的大區被李尚明用眼睛暗示了一下，趕快扶着他，親密殷勤地出去，賀之藍也随之走出去了。

他們要談些什麽呢？琪琪也吃不下去了。

一頓飯吃完，大家又打麻将和□□。琪琪在花園裏走了兩圈，天快黑了，也沒見黃志傑和賀之藍回來，大區也沒回來。付翔也沒了蹤影。他走到正在打麻将的黃碧雲身邊，向姑母微微鞠個躬，然後對黃碧雲說：“我先回去了，你們玩好了。”

黃碧雲急忙站起來說：“我讓他們叫車送你回去。爸爸也真是的，和那個賀之藍怎麽有那麽多話要談！”

這時付翔忽然出現了，走過來笑道：“林兄要走了麽？坐我的車。”

琪琪高興地點點頭，和諸人告別，坐上付翔的車離開了山光道。

付翔開的是敞篷流線型小轎車，他左手搭在車邊上，右手靈活地轉動着小轎車的方向盤。兩個人都不說話。

“你覺得這個賀之藍是什麽人？”半晌琪琪問。

“日本人。”付翔鎮定地轉到下一條山道。

日本人！琪琪忽然想到若杉，有點頭暈，付翔詢問地看看他，他點點頭，說：“開慢點吧”，沉思着用手支住下巴。他會和黃志傑談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