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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璃恢複意識,竟發現自己躺在西山洞下——是向炀曾經救起他的地方。

張璃是大叫着向炀名字醒來的——這讓他清楚地知道,一切都不是夢。

他的确遇見了一個叫做向炀的少年。這少年給了他“張璃”的名字,一聲聲“阿璃”地喚着他,喚動了他的心。

他喜歡這個少年。那樣熱情,美好,真誠的少年。

那熱乎乎的笑意能融化寂寞與不安,給他前所未有的快樂。

“向炀......向炀......”張璃摸摸自己的眼睛。

他的左眼并沒有傷。但......分明是被向炀的娘打傷了。這是怎麽一回事?

張璃見到自己手腕上系着向炀親手編成的草環。

張璃輕輕一眨眼,那手環在他腕間斷了,斷成兩截落地。張璃很快去撿,但還來不及碰觸,那落地的兩截手環竟化成了灰粉!

“怎麽......”張璃眼底深深震撼。

有什麽突然拆毀他的心竅,猖狂地逆流而上,即将毀掉他這個人,毀掉他“張璃”!

——他想起來了,他什麽都想起來了!

……

……

山谷那無人知曉的一線天之間,隐秘着鐘情河的天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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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神是寂寞的。千百年來,凡人見不到他,不能進來這一線天,只有他自己,他唯一的朋友,便是每年夏季短短幾月生命的螢火蟲。

那天,睡夢中的天神嗅到了一股妖邪的味道。

或許是幽冥出了什麽岔子,竟讓一只千年兇怪跑來人間!

山上的鳥獸被咬死,橫屍野林。血染青地,山夜裏,不詳的暗霧籠罩山林。

天神手提他的寒冰劍,去山頭,找到那只兇怪。

在黎明到來之前,兇怪被天神逼進河西的山洞,最後殺死于洞中。

而天神同樣身受重傷,他本是要回一線天修養,卻因靈力大減,途中不濟,口吐鮮血,倒落進鐘情河中。

天神被河水沖上岸邊,沉睡于西山洞下,直到被一個少年救起……

少年喚他“阿璃”……

……

……

張璃蹲在洞口,雙手抱頭,他太痛了,痛得想要将自己的心和着血剜出來。

這就是,這就是他守護了千百年的鐘情河啊。

清澈的淚水忽然從雙眼掉落,一滴跟連一滴——

奇跡發生了,那西山洞內本是一片燒焦的黑土,竟全然活了起來。洞中的泥土複蘇,地面鑽出嫩呵呵的嬌綠芽兒,洞深處湧出水來,涓涓彙成一方小小的水塘,水塘中花影閃掠,生出諸條紅尾彩魚……

有神祗之音落于頭頂,在張璃耳際喧嚣——

“神吶,你可看見了?”

“愛戴你的人是如何用‘愛’來亵渎你,你可看清了?”

“神吶,你可還能寬容?”

“神吶,你可還能慈悲?”

“神吶,你可明白了痛徹心扉?”

……

……

除煞這天,鐘情河幾乎全村的人都到齊了。

包括尚未過門的金鳳。

金鳳雖然還未嫁給向炀,但他們早有婚約,向炀除了煞後若還有命活着,金鳳定要過向家的門,好生伺候向炀。

金鳳只見過向炀兩次,還是年幼的時候,現在讓她去想向炀的模樣她都記不得。向炀這個“未婚夫”于她而言,除去名分,不過是個生人。

但當金鳳看見那消瘦病弱的少年被綁在木架上——他的骨骼長得那樣舒展,本該挺拔昂揚,此刻卻像凍了霜,哀死、沉寂。

向炀蒼白的臉垂着,蒼白的手也垂落,他胸口僅存淺薄的浮動,象征着他僅剩下的那點氣息。

金鳳看了他幾眼,料不清自個兒是怎麽的。她是苦難人家的孩子,養不來多愁善感的柔軟性格,可她看着向炀,愣是眨眨眼睛哭了。

“怎的還要綁着他?還要用什麽三昧真火烙着他?他哪裏抗得住呀!”金鳳脫口而出,說完四面看過一圈,頓覺失言,側過頭擦淚。

“鳳丫頭這是心疼自個兒男人了。”葛家嫂子寬慰金鳳,“你放心,向炀被髒東西沾上了,三昧真火一去,他定好!”

“你還不知道仙人的神力嘛,你忘了那鐘情河起的霧了麽!仙人定會還你一個好人兒的。”旁的村婦也這樣說。

金鳳垂下眼睛,沒應聲,也沒多餘的反應。

魯三豐在祭壇中點了把火,他擎着葫蘆圍祭壇一通蹦着腳繞,嘴裏咪咪麻麻聽不清念道些什麽,不論是什麽,玄勁兒倒是做了足。

最後魯三豐在祭壇前停下,将葫蘆中的東西全部倒進去。葫蘆裏是些細碎的粉末,這些粉末全部倒進火中後,那火焰“嗖”一下變得更旺,竟還變成了幽幽的明藍色!

“哎呀!這就是聖火嗎?”有村民喊一聲。

魯三豐忙做一個安靜的手勢,人群立時鴉雀無聲。

魯三豐拿起一邊的烙鐵,邊染火邊對村長說:“火雖是請下來了,煞定能除去,但這少年不聽勸誡,偏要進西山洞,除了煞後能不能保住性命,還要看他造化。”

——這一句,是把向炀的生死賴給西山洞,和自己撇清了。

村長忙拜了兩拜:“還請仙人趕快施法吧!”

魯三豐點點頭,擎着滾熱的烙鐵朝向炀走去,同時不忘和村長問:“等下送神火,所需要的金銀也已經準備好了吧?”

“準備好了,一切都準備好了。”村長急道。

魯三豐點點頭。他眼睛正巧從金鳳哭紅的臉上掠過去,又盯上烙鐵。他心裏抖巧兒琢磨,等這次事完了,今晚不如綁一個那好模樣的大姑娘,去山頭讨個痛快,然後卷了祭壇上的東西,直接溜走。

這些天待下來,他見鐘情村也沒多少錢財了。再說,對面架子上的人半死不活,挨了這一烙鐵“三昧真火”,估摸過不了明天早上。他得完便宜,還是趕緊走罷,省得麻煩。

朝向炀走的幾步路,魯三豐已經把一切都快活地想好了。

他拿着烙鐵,在向炀跟前站下。

向炀的衣襟早已被扒開,露出胸口那起伏的一塊肉。

“木中火、石中火、空中火,三昧真火,除兇滅煞!”魯三豐飛快往向炀胸口貼去一張符,随後就要将烙鐵印與符上,燒上向炀皮肉。

向炀這時似乎受到某種觸動,他還是垂着頭閉眼睛,但嘴唇喃喃動了。

向炀太虛弱,他嘴唇的翕動誰也聽不見,他是一直在喚呢——

“趙錢孫李,周吳鄭王。馮陳褚衛,蔣沈韓楊。朱秦尤許,何呂施張......”

“張璃。”

“阿璃......阿璃......”

在烙鐵就要烙上向炀的那一刻,奇怪的事發生了!

那烙鐵上竟多生出一團紮眼的紅火!這團火風快燒起,竟逆鐵杆而上,一直燒到魯三豐的衣袖上!

“啊呀!——”魯三豐急扔了烙鐵,他大叫着撲火,只是那火很快就燒遍了他的衣服!

魯三豐片刻間成了顆火球,在地上打滾!衆人本是圍着他,這當兒怕沾染火,都撤得老遠,目瞪口呆!

燒成火球還沒完,魯三豐早前受傷的手本已經大好,竟又開始腐化!從他手掌起,他整個人在火中快速萎縮!融掉,化成一灘膿水!

只有頃刻間的功夫,魯三豐的慘叫沒了。他人也沒了。那火熄滅,地上剩下一灘血色的紅灰,以及一根黑不溜秋的生鏽烙鐵。

人群裏不曉得是誰先尖叫的。這尖叫聲沒有持續多久,其他的尖叫聲也沒來得及趕上——鐘情河突然卷起滔天巨浪,淹沒青雲白日,沖着河岸狂拍過來!

一時間嘩浪排空,天昏地暗!村民驚吓四散,歇斯底裏地逃亡!

向炀還被綁在木架子上,而繡三娘只是含淚望了他一眼——她只有回個頭的能耐,她的腿還是在不停往前跑命的。

繡三娘跑幾步摔倒,一道大浪直沖她撲來,繡三娘緊閉雙眼,将雙臂擋在臉前——她一只手中,竟緊緊攥着向炀的銅鈴铛。

——要說人心,那是俗世間最複雜難揣的東西。她是恨這鈴铛的,可向炀生死未知時,她卻非要攥着這鈴铛,就像能攥住了向炀的命一樣。

大浪本要将繡三娘卷走,臨在這銅鈴铛前竟有神在一般,陡然轉掉方向,躍過繡三娘的頭!

——冰冷的水浪,終究沒有傷害養育向炀的“娘親”。

繡三娘哭着喊着,爬着跑着;村長哭着喊着,爬着跑着;所有人哭着喊着,爬着跑着……

木架子上綁的向炀不見了。

一片迷茫的白霧中,向炀感覺自己被人溫柔小心地抱住。這人身上有微淡的清香——是張璃的氣息。

向炀睜開眼睛,身上的傷瞬間愈合,骨肉中的力氣也很快恢複。

睜眼是張璃的臉。那麽漂亮的一張臉,那是讓他一見鐘情的臉呢。

在向炀眼裏,張璃微微皺着眉,表情中滿是悲傷和疼惜。

向炀窩在張璃懷抱,伸手摟住張璃的脖子,他用毛茸茸的腦袋蹭張璃的頸窩,又在張璃嘴角吻了吻,他說:“阿璃,不難過。”

……

……

天降災禍,天神悲怒,而後三天,鐘情村黑雲密布,電閃雷鳴,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雨。

大雨轟卷河水,摧毀山林,淹沒田地,沖垮房屋。山頭的貞女廟亦被一道驚雷劈中,轟然倒塌,整座小山頭,燒成一片不毛之地。

三天雨後,鐘情河上起了一道七色彩虹。

後來小珠兒常常夢到一片純白的霧,在那霧中,有兩個男子。她看不清他們的臉,他們并肩站在一起,其中一個會很親切地摸她的頭——這感覺,總叫她念起她那亡于大水中的阿炀哥哥。

可惜,這個夢在小珠兒年滿十五歲就沒有再做過了。十五歲那年,她娘親為她定下親事,她終究不再是個孩子,也終究不再擁有孩子的眼睛。

“天保定爾,俾爾戬穀。”

世人焚香拜神,虔誠向往,求天神相救相佑,奈何可憐可笑,俗世竟不知天神到底救得了什麽,救不得什麽。

對了,至于那鐘情河神,一場災禍過後,他還是隐秘去鐘情河的一線天,以慈悲守護這片土地的康寧。

只是有點不同的是,神界相傳,這位天神不再是孤單一影,他守鐘情河,有了情之所鐘——那是個小暖爐樣的人兒,溫熱溫熱,能暖這神界人間——萬萬年的落寞悲思。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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