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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易晗峥眉頭緊鎖,提起流霜攔回,冷聲道:“你給我閉嘴。”
“怎麽?”烏罪哈哈笑起來,“樓主問我問題,現在竟又要我閉嘴?不講理!正道果然都不講理啊!”
烏罪說着,渾身又化作虛無的黑色霧氣,讓流霜從中虛虛穿過。
正值此刻,幾枚水球突兀從後方襲來,正正砸穿烏罪身體。
“哦對了,”烏罪不以為然地回轉身形,“這兒可不只樓主一個,還有四個我完全看不上眼的小蝼蟻。”
黑霧疾速向幾名弟子而去,大笑着抛給易晗峥一句:“樓主可得在這等會啊!咱們同為暗靈根,你就是我最後收尾的大菜!”
可易晗峥怎可能聽他的站着不動?自是毫不耽誤時間,上前随幾名弟子一同圍襲烏罪。
幾名弟子合力催動術法,竟形成一個龐大水球,将烏罪禁锢其中。
烏罪卻像不在乎,瘋了一般大吼大叫,在水球內亂沖亂撞。好在水球總不見破開,只随烏罪沖撞的勢頭改變形狀,再随之回彈。
乍一看去似是得了上風,可烏罪其人造下無數殺孽,不該這麽輕易落敗。易晗峥神色微凜,匆忙喊:“注意身邊!”
似為印證他的話語,下一瞬有幾團黑霧從衆人身後的影中撲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襲近身。
果不其然!易晗峥當即提劍與其正正對上。
然而,非是所有人都有所預料,且那幾名弟子湊得更近,難以防備。
待易晗峥緩過攻襲,轉眼看過時,已有兩位弟子胸腔破開大洞,不知是死是活地躺倒在地。方才那顆大水球,也随着兩人的倒地自動破開,沖淡一地血色,打濕大片幹涸地塊。
再去尋那烏罪,他已和另兩名弟子糾纏上,一對鐮刃攻勢又瘋又猛,分毫不計較敵手反擊。
那兩名弟子明顯顯出乏力,這樣下去必敗無疑……
易晗峥思緒極速幾轉,毫不猶豫地再次攻向烏罪,朝兩名弟子喊道:“你二人先行帶活着的弟子回去,盡快!”
烏罪更是愉悅,大笑着轉手向他劈來:“樓主就這麽急着送死?”
那二位弟子怔住一瞬,心知易晗峥是拿着一命換兩命的心理,選擇攔截烏罪。
其中一人心生慚愧,抿了抿唇,欲要說什麽,卻被同伴扯住,兩人飛速對了下視線,自知無力,明智退後,去探另兩名倒地弟子的鼻息,扶起其中一名氣息微弱的弟子後,不忍回首,匆匆回去求援。
易晗峥無暇注意他二人,流霜上暗芒爆閃,與烏罪對拼一擊,幾乎是瞬間,他就覺察出些許不對勁——烏罪這一擊……隐隐地,竟似在銷蝕他劍上靈流。易晗峥心神凝重,知道這定是暗靈根的侵蝕本質作祟。
“樓主啊,你就不覺得,我們這一戰有深刻入骨的含義?”烏罪瘋狂揮舞一對鐮刃,大叫道。
烏罪的攻勢,說白了就是不要命的打法。易晗峥憑一柄流霜,卻要接他兩把鐮刃,無法之下,只好将短刃取出持在左手,依靠不及右手熟練的手法,在避無可避之時擋上一擋。
見易晗峥不回他話,烏罪不覺無趣,自顧自給他解答道:“你想想,我是魔修,你是正修,我二人的戰鬥,不就是一場小型的正魔大戰?”
“啊——”他感慨着長嘆,“親手斬殺同為暗靈根的正道修者,還是探星樓的樓主……這莫非也是魔神咎通予我的福運?”
易晗峥不占上風,對招間仍能嗤笑出聲:“你就這麽自信?”
“當然!當然!”烏罪連聲大叫,又以一種甚是憐憫的語氣道,“說來,樓主曾問過我為何要修魔道?看在你我同為暗靈根的份上,以及你就要死了的份上,我好心給你解答一下,也并非不可以。”
易晗峥左手短刃在身側一擋,立時發現其上暗芒消減不少。他心裏暗自估摸一番,回道:“你若想說,我也找不着你的嘴堵。”
烏罪似被他逗樂了,哈哈笑了須臾,才道:“其實我最初有想修正道,可後來呢……我改主意了。”他語氣驟然狠厲,“憑什麽正道立世?為何不修于魔道,屈從心之本源?憑什麽……”
說話間,烏罪攻勢更加狂野。易晗峥一個閃避不得,被烏罪劃傷左臂,有鮮紅血液順着他手垂下的方向滑去短刃,再由短刃刃鋒滴滴流落在地。
易晗峥險之又險退開兩步,聽烏罪繼續低吼:“憑什麽大道向正,小衆的魔道就是錯?孰對孰錯,誰能定論?枷鎖……枷鎖……我不從于世道眼光,我此生此世,必要修魔!”
話畢,烏罪竟又怪異笑出聲來,猛攻之際怪笑道:“你瞧啊……鮮血的顏色,如我所言那般,你快要死了!”
“或許吧。”易晗峥堪堪接住他雙刃,因着左臂負傷,本身又不是慣用手、沒有特別練習的緣故,再要正常驅使那柄短刃已是相當困難。
又是一記劈砍,易晗峥敏銳覺出,自身靈流經此一擊已是将近見底,怕是撐不多久。他心情沉重,再擡了短刃迎上鐮刃。
咔嚓——
嗯?
左手持着的短刃刃身一顫,力道傳至手臂,易晗峥匆忙順着看了眼,訝異出聲:“什……”他瞳孔大睜,立時往一側避讓開來。
卻只将本該致命的一擊躲去半分勢頭,胸口下方,鮮血汩汩往外直冒。
易晗峥愕然看着手裏僅餘的半截斷刃,突覺陰風襲面而來,只得忍着痛意,再催起所剩不多的靈流與烏罪對上。
“怎麽?樓主應是靈力見底了?竟連我一刀都接不下?哈哈哈哈!修為差那麽多……你贏不了!”話末四字,烏罪咬字陰狠,字字仿佛都嚼爛在齒間,帶着猛獸撲抓撕咬的惡毒。
易晗峥咳出一口鮮血,腦子裏已然轉過彎來。
烏罪的暗靈流侵蝕太過強悍,早先他靈力充裕時,烏罪侵蝕消耗的是他的靈力,而一旦他的靈力消耗殆盡,侵蝕的……便是與鐮刃對上的武器!
易晗峥凝神看着流霜上逐漸黯淡的暗色,只與烏罪對接一瞬便錯開劍鋒。
一旦他靈力徹底消耗殆盡……再斷的,便是流霜……
如此過招幾回合,他的靈流終是星點不剩。而此時,烏罪也已發現他的異常,不掩惡意地問:“什麽意思?怕得不敢拿劍接?”
烏罪高高揚起鐮刃,威脅着揚聲呼喊:“你猜猜我這一下下去,你的劍會不會就此斷掉?”
“……”
易晗峥眼神微變,沒答他話,卻是不由地,垂下了持着流霜的手。
“愚蠢啊愚蠢!”烏罪大笑劈下。
易晗峥不再與他相接,只迅疾躲閃,感受陰冷的風從面前險險劃過。
可原本他拿着一刃一劍才能勉強維穩的戰局,如今僅憑躲閃,如何從烏罪手底下看見贏面?
局勢已定,無非早晚的問題。他渾身傷口血流不斷,眼前發黑之際,終是絆倒在地。
甫一跌倒,他就知道自己沒戲了。
“哈哈哈哈哈!斬!”
憑着直覺從地面支起身時,耳畔聽見烏罪泛着喜悅的呼聲,陰險森寒,毒蛇嘶聲吐信一般危險。然而,他卻不敢拿着流霜與烏罪硬扛了……
……反正都要死的。
他神色平靜,手臂一揚,向溪水的方向抛開流霜。
流霜“撲通”一聲墜入水中。
他竟是不遮不擋。
其實他意識已幾近昏迷,可這時,他卻表情不變,心神沉凝,望向仿若拉長了時間線的前方。
唯一的遺憾便是,他還沒等到季鳴霄的答複,無論是拒絕,亦或者答應。
咔嚓——
“什麽?!”烏罪沖勢驟止。
易晗峥眼瞳驟然睜大一瞬,随後,安心由着本能傳來的意識向後方栽倒。
——原因無他,他聽見凝冰特有的清脆聲響。
以及昏迷前,烏罪似是心悸和憤恨的低聲咒罵:“幹他娘的,季鳴霄……”
——
待易晗峥從昏迷中醒來,已不知過去多久。還未擡起沉重眼皮,便有芬芳的桂花香氣撲入鼻翼。他閉着眼睛,卻覺心神逐漸安定——因為這個氣息代表他死裏逃生,從鬼門關重回浔淵峰。
那時候,他真切覺得,自己離死亡只差一步,可他聽得分分明明,是季鳴霄親自前往,救了他的性命。
念及季鳴霄,他有些費力地睜開雙眼。
順着窗口傾灑入室的,是如霜的銀白月光。
他一動不動,享受了片刻死裏逃生後安寧的夜,只微微動了動,便有密密麻麻而撕心裂肺的痛感從全身各處不同地方傳來——醫療修者肯定有給他處理過,這般痛楚,想必他這次受的傷,當是相當嚴重。
這麽一動,他才察覺自己床側似有人待着,而他那麽一動,也把身旁之人驚動,那人當即從睡眠中清醒過來,眼含驚喜,朝他看過——原是他的娘親董淑媛。
甫一見他睜了眼睛,董淑媛幾度張口欲言,未能說出一字,唯有眼眶中逐漸盈起點點細碎淚光。
“峥兒啊,”她終是哽着聲音道,“娘親……娘親可被你吓壞了……”
易晗峥默了須臾,方開口道:“活着便好。”
一出口才發覺,他嗓音因昏睡而變得低啞。
董淑媛連忙止了止哭勢,起身去一旁給他端了杯水過來,話音是含了點後怕與慶幸的:“來,喝點水潤一潤。”
易晗峥順她意思喝了些,緩了緩才問:“此一戰……大人現在如何?”
董淑媛轉手将杯子放去邊上碰不到的地方,道:“宮主與咎通相戰,同樣負傷昏睡了些時候,好在經了治療,已然恢複不少。”
易晗峥心下又是放松不少:“那便好。”腦海中思索片刻,他又問,“我的劍在何處?”
董淑媛面有疼惜地看他,回道:“戰後,有浔淵宮弟子回收了弟子屍體與你們留下的武器,那邊收了,便給你送了過來。這會就在床邊擺着呢。”
易晗峥閉了閉眼,輕聲呢喃:“如此……一切都好。”
董淑媛見他似是疲累,擡手給他掖了掖被角,柔聲哄道:“距天亮還有将近兩個時辰,有什麽話白日再說,還是再接着休息休息罷。”
“嗯。”
——
再醒來時,已近了午時。
這會屋裏已不只董淑媛一人,董夢晴也跟着跑了過來。只不過,她一直安安分分坐在一邊,不出聲打擾易晗峥休息,反讓易晗峥過了許久才注意到,屋裏還有這麽個小姑娘。
見易晗峥注意到自己,董夢晴小步跑來,彎腰趴在他耳旁,小聲道:“晗峥哥哥有沒有哪裏不舒服呀?晴兒也能給晗峥哥哥治一治的。”
易晗峥偏了偏頭,沒與她對視,卻不再糾正她的叫法,只道了句:“沒有。”
董淑媛在一旁看他許久,這才輕輕一嘆:“峥兒啊,娘沒有家奔波許多年,反養成了越來越顧家的性子,總想着你能好好的。你能不能答應娘……以後多護着些自己?”
沉默須臾,易晗峥才應了聲,轉而道:“扶我起來坐會罷。”
董淑媛面上有些猶疑,擔憂道:“你這一身傷……可能好好坐着?”
易晗峥微微搖頭:“躺太久,坐一會不妨事。”
董淑媛無法,只好扶了扶他,邊低喃着說服自己道:“昨日有回春門的醫療修者來看了個大概,應是不礙事的。”
怎料,他剛起身沒多久,屋外便傳來輕輕兩聲叩門聲。他應了聲,門扉被推開,站在門外的,竟是個不甚熟悉的漂亮姑娘。
這是哪位?
易晗峥有些怔愣,略略思考一下才想起,這姑娘好像是外門中一位女弟子。想來也是,在浔淵宮出現的,自然是浔淵宮內弟子。
念及此,他朝那姑娘微微一笑:“這位師妹既是來了,便進屋坐一坐罷。”
那姑娘面上泛了些紅,踟蹰不前。這時,她卻被身後人推了一推。
“都讓你進去了,你就快一些嘛。”
易晗峥揚了揚眉梢,循着聲音,喚了聲:“方姐姐?”
推着那姑娘一道進屋的,果不其然正是方馨予。她面上笑意盈盈,跟屋內的董淑媛打了聲招呼,這才轉頭,見易晗峥模樣,顯出憐惜:“晗峥睡了一夜,覺得可好些了?”
易晗峥點點頭:“好多了。”
那漂亮姑娘也行了個弟子間的禮,低聲道:“外門小桃,易師兄應是不記得的。我此番代外門弟子過來,送些小點心和水果看望易師兄。”
經她這麽一說,易晗峥才注意到她放在一旁的小籃。他仔細想了想,覺得這名字有點熟悉。
“有些印象,”略一思量,他琢磨着問,“小桃師妹可是曾在外門地界值守時,與我見過一面?”
“正是。”小桃面上顯出喜悅。
方馨予笑眯眯地在旁邊與董淑媛說話,分毫不管他二人。
易晗峥瞥了她二人一眼,心中莫名有種,方馨予此行分明就是來找自己娘親,而非是來看望自己的錯覺。這麽想着,他繼而同小桃客套道:“多謝小桃師妹以及各位外門師弟師妹的心意,還勞煩小桃師妹回去後,代我謝過衆人。”
小桃笑了笑,道:“不妨事,大家多少都憂心易師兄的狀況。”
“易師兄此次可遭了大罪,當時,那弟子好不容易才從外邊回來,将易師兄遇襲的事情彙報上去。可偏偏,這邊咎通等魔修亦擾得衆人難抽得出手,尋常弟子更是無法匹敵烏罪,最後還是宮主帶着一身傷,将你從閻王爺手裏讨了回來。”
易晗峥默了一瞬,才道:“宮主的傷勢……很嚴重嗎?”
小桃輕嘆一聲:“自然不輕。”
易晗峥突然意識到什麽,緊接着問:“既然宮主抽的出手救我,是否證明咎通再度昏迷,被宮主擊殺?”
小桃搖搖頭,惋惜着道:“并非如此,咎通此次有了第一次的經驗,只與宮主相戰将近半個時辰,便領人離去了。”
聞言,易晗峥正要再問些什麽,卻聽門外又傳來叩門聲。
易晗峥向屋外應了聲,心裏暗自腹诽:平日自己好好的時候,也不見有這麽多人過來。
可這次屋門甫一推開,他面上怔愣一瞬,旋即,不由自主點點染上驚喜神采:“大人……!”
門口,季鳴霄過來時似是沒注意聽屋內聲響,不知屋內有這麽多人。微微頓了頓步子,他才掩門進屋。
屋內幾人見狀,紛紛同他見禮。
随着他步步走來,易晗峥視線一再游移,最終見他坐在桌旁,才問:“大人的傷勢……下床走動無礙嗎?”
“無礙。”季鳴霄答了話,卻沒看他。
易晗峥盯着他瞅,見他沒有再說話的意思,主動又問:“大人要不要坐過來些?”
“不用管我。”
不知是不是錯覺,易晗峥覺得,他好像有點不開心。
易晗峥默默看他一會,只好轉回頭來,與近旁的小桃繼續方才的話題。可經了這麽一茬,再仔細一想,竟不記得方才還要說什麽了。
小桃卻敏銳覺出,他二人間氣氛似有些奇怪。見易晗峥似是沒話要說,她起身道:“今日待的時候久了,我不好打擾易師兄休息。”
“不妨事。”易晗峥笑道,“不好相送,小桃師妹莫要介意。”
“嗯……”小桃面有緋紅着轉了視線,“那個……如若易師兄不嫌棄,這兩日我還過來給易師兄帶些小點心可好?”
易晗峥微微一愣,心裏逐漸有幾分猜測,當即回了話:“不用勞煩師妹。”
小桃低頭應了聲,随後告辭離去。
屋內,方馨予嘆了嘆,看着他無奈道:“你這孩子,究竟是看懂了還是沒看懂?”
易晗峥別開視線,沒答話。董淑媛亦是心有疑問,思索着想問些什麽。
這時,易晗峥目光鎖定桌前人,緩聲問:“大人不過來看看我嗎?”
聞聲,季鳴霄瞥他一眼,起身過來幾步,垂眸看他:“傷勢如何?”
易晗峥微微一笑,卻輕聲反問他一句:“大人關心?”
“……一點。”
易晗峥笑意微僵在嘴角,卻未消散。他輕聲喃喃:“那……我就當很多。”頓了頓,他才回了季鳴霄的問題,“傷還好的,多虧大人把我弄了回來。”
順着他的話,季鳴霄回想起什麽來,眸中有什麽情緒破碎一瞬。沉默片刻,季鳴霄突而低聲道:“流霜,還給我罷。”
“啊?”乍然聽了這話,易晗峥微微睜大眼睛昂首看他。
那雙眼睛如以往那般晶亮澄淨,現下,內裏卻充斥了難以置信,不解,更甚至,有些委屈。
易晗峥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
他只得了季鳴霄一句客套一般、不冷不熱的關心,憑什麽……就要拿流霜相抵?
竟是好不容易險死還生,還未覺出太多慶幸,便遭了季鳴霄迎面潑頭的冷水。他本以為季鳴霄特地來看他,結果特地是真,卻是特地來要回流霜?
季鳴霄見他表情,莫名于心不忍。
他雖從未直白承認過,但他希望易晗峥眼中情緒一直積極活脫。他微轉了眼去,催促易晗峥:“快點。”
易晗峥攥了攥被角,執着着心裏一些念頭,道:“大人既已給我,我便不還了。”
……竟跟自己耍起了賴皮。
季鳴霄不由想起不久前。那會,易晗峥硬說自己欠了他,想方設法要還他。再反觀現在,易晗峥真有什麽欠了他的,反倒不願還了。他拿易晗峥沒辦法,難免無奈,又問他一句:“到底還不還?”
易晗峥卻是不言。
季鳴霄心裏暗嘆一聲,威脅一般冷聲道:“你身上有傷,我不與你用強的,拿來。”
易晗峥心有不甘,抿了抿唇才複又看向他,話音強硬道:“大人就算用強的弄死我……我也不還!”
借他昂頭看自己的機會,季鳴霄細細看他,這才發現,他眼中竟有什麽閃閃帶着亮。
旁邊三人不明就裏,卻能覺出二人之間氣氛不太對勁,方馨予莫名問:“你們這是做什麽?怎得突然要收你的流霜?”
二人都沒說話。
易晗峥猛的低了頭去:“大人不願接受我便算了,總得……總得給我留些念想吧?”話到此處,他驚覺這個理由定然得不到季鳴霄認可,補充着悶聲道,“而且流霜我用着順手,再換別的,我就用不好了……”
他說着說着,話聲越來越小。
“……”
季鳴霄一時沒答話。他想,易晗峥平日裏看着理智又聰明,現下竟因這點小事,與他扯這種明顯會被戳破的謊話。
他一言不發,看着面前低了頭不看他的易晗峥,出奇覺得易晗峥可憐巴巴的。
他糾結良久,終是妥協道:“與接不接受無關。你要留着也可,只是切記,刀劍本該護主。”
“啊?”易晗峥一愣,擡了頭來,“大人知道我……”
季鳴霄默了默:“猜得到。”
可不就是猜得到。
他去尋易晗峥的時候,正正看見易晗峥反手将流霜丢入水中。那時,他心裏雖是奇怪,卻不敢耽擱一分一秒,當即催了術法攻向烏罪。
烏罪不敢與他一戰,賴着他探尋不到自己蹤跡,飛也一般,遁在黑暗裏逃逸。
季鳴霄自然無暇去追,甫一落地,驚魂未定着要去将易晗峥托起,路途中,好巧不巧踩上什麽東西。
他錯開腳步,看清那東西——是一把斷刃。
當時他未來得及多想,只顧将一身血跡的易晗峥帶回浔淵宮接受治療,而他自己也是重傷,一回去沒多久,就昏了個徹底。
可後來,他從昏睡中醒來,腦海裏先前未想通透的一茬莫名其妙就想明白了。聯想早先關于烏罪能力的許多敘述,以及那把斷刃……易晗峥為什麽要抛開流霜,答案昭然若揭。
這人竟是愛屋及烏,連把劍都要護得嚴嚴實實。
可真是本末倒置……如此下去,可還得了?
念及此,季鳴霄又看了眼易晗峥,見他面上似是怔愣。
其實他打心底覺得,易晗峥很好懂——可能是因為易晗峥曾經把握在手的東西太少,就導致他現今越是稀罕什麽,越會護得嚴嚴實實,容不得傷,也容不得失。換句話說,他真正稀罕的東西,從來都不願意輕易放手。
……
反觀易晗峥,他還當真是在怔愣。
黯淡的心房一點點亮起明光,叫他沉淪于奇異的感受——他不由而然起了些欣喜,愣是癡坐半天才回過意思。
刀劍本該護主,所以季鳴霄要收回流霜是因為……
他猛的擡手,抹了把眼角,随即将臉埋入掌心。
季鳴霄可真會玩弄他的心。
身邊的季鳴霄無言看他動作,終是沉默着在他床側坐了。
一旁,董淑媛與方馨予則是面面相觑,絲毫不明白這二人之間發生了什麽。
屋內氣氛沉寂須臾,易晗峥努了努鼻子,悶聲問:“大人都傷了何處?”
“不致命。”季鳴霄坐在一旁,視線直直落在不遠處的桌案上。
“……哦。”
趁着這會時間,一旁的董淑媛已削了兩只蘋果切在小盤裏,見他們之間氣氛僵持,将小盤遞過,優先讓這兩個傷員嘗一嘗。
易晗峥沉默着接過,猶豫一下,遞給季鳴霄一只小叉:“大人嘗嘗看?”
季鳴霄看了一眼,不好拂了董淑媛的面子,接過小叉,垂過眸子,胡亂從小盤紮了塊果實的時候,正看見一旁董夢晴圓溜溜的眼睛盯着他二人。
他動作微微一頓,紮了那塊果實,幹脆地轉手遞給小姑娘。
董夢晴不是怕生的性格,早先又見過季鳴霄幾面,見他遞給自己,當即笑盈盈地接過來,甜聲道:“謝謝鳴霄哥哥。”
易晗峥默默看着,視線轉了轉,拿着自己手裏的小叉,紮了塊蘋果遞給季鳴霄。
他沒說話,但季鳴霄怎會不明白他意思?
這麽一遞過來,獨他一個沒蘋果吃,可憐兮兮的,好不惹人憐。季鳴霄心裏莫名一軟,手裏接過蘋果之際,亦是難得地,有了故意曲解他意思的想法。
……
易晗峥本低頭呆呆坐着,眉眼耷拉做喪氣狀,無事可做,只好盯着手裏的盤子瞅,将內裏蘋果塊的數目數了一遍又一遍,只差把盤子盯出個洞。
“你吃不吃?”
耳畔驀地聽着身旁人的問話,随着而來的,是眼前近處突然顯出的一塊蘋果。
“嗯?”他微微一怔,立時擡了頭看季鳴霄。
季鳴霄手中持着小叉望他,與他對上一瞬視線,低了低眼:“問你話。”
愣神只是一瞬。
“吃。”易晗峥一改先前的喪氣,面上染笑回了話。
他刻意地,将那塊蘋果吃得很慢,直到季鳴霄警示一般的眼神掃過,他才耀武揚威一般,很神氣地眯眼一笑,一口叼走剩餘蘋果塊。
眼看兩人玩鬧一樣的舉動,邊上坐了許久的方馨予笑問:“這就和好啦?”
“還沒生過氣,怎能叫和好。”易晗峥擡指抹去唇邊蘋果汁水,浸潤的唇色紅潤,笑起來更是好看。
方馨予饒有興致看邊上的季鳴霄狠狠将小叉丢回盤中,不由失笑,心覺他二人反應這般偏差,倒是有趣。好在她還記得自己原要問出的話,收斂笑意,稍稍正色:“既如此,我便岔開個題外話。”
“方姐姐有什麽話,但說無妨。”
“方才過來的小桃妹妹,你看着如何?”
董淑媛亦接了句:“那位,可就是你來浔淵宮要讨的心上人?”
“……”易晗峥面色逐漸回歸平靜,“我大抵看出一些,只是,原諒我無法予她答複。”
“唉,”方馨予輕輕一嘆,“難得人家姑娘聽說你傷着了,特意跑來看你。”
易晗峥不好答這話,轉眼,見董淑媛面上表情似是欲言又止,便問:“娘親為何說是我來讨的心上人?”
聽他竟是喚回自己娘親,董淑媛眉目染上歡欣笑意,道:“我領晴兒過來前,有聽胡家的家主大人說過,說你是跑來讨心上人的。只是,從前坊間傳聞傳得千奇百怪,娘親無法确認,你要讨的到底是個什麽樣的姑娘,見着方才的小桃姑娘,覺着不錯,下意識往好的聯想了一番……”
“姑娘……”易晗峥一時沒忍住笑,随着低低念了一遍,眼神飛快往身旁人瞥了一眼又收回。此一番,身旁人倒是無緣無故受了他的連累。
見他模樣,董淑媛猶豫一下,又問:“娘親總憂心,你別跟娘親自個似的,遇不上良緣。所以……你這到底是來讨哪家姑娘的歡心的?”
易晗峥忍了忍笑,見董淑媛與方馨予面上都是一副好奇模樣。
“嗯……”他指尖一下下輕點在盤邊,心裏仔細斟酌一下,才道,“我要讨的嘛……我敢保證,沒有再佳的良緣了。而且,”他眉梢微微一揚,“誰說我一定要讨姑娘了?”
他話音一落,就見身旁的季鳴霄忽而轉頭看他一眼,像是于猝不及防間受他驚吓,眼神中隐隐含帶慌亂。
經此一遭,董淑媛仍舊沒太明白,可旁邊的方馨予微蹙眉頭,看了他二人一會,面上逐漸浮上幾分恍然。
易晗峥視線不着痕跡從季鳴霄面上收回,了然着笑笑,低回頭去:“好了,暫時不告訴娘親。”他将蘋果盤往邊上挪了挪,“大人再嘗嘗蘋果?很甜的。”
“……嗯。”季鳴霄緩了緩神思,這才掩飾情緒一般,将小叉狠狠往蘋果戳去。
方馨予托着下巴看了會,搖搖頭,笑着起身:“如此,我就先告辭,去安撫一番年輕姑娘們的困擾。”
易晗峥知道她應是看出些什麽,亦笑着道:“方姐姐慢走,我不相送了。”
待方馨予走後,屋內靜了須臾。季鳴霄在這寂靜中坐了一會,将小叉放回盤中:“你休息罷,我也回去了。”
易晗峥擡手輕輕扯了扯他:“大人再等等,蘋果還有許多。”
季鳴霄搖搖頭:“不吃了。”
“可我吃,”易晗峥同他狡黠一笑,“大人喂我好不好?”
“自己吃。”季鳴霄斜他一眼,全當他又在得寸進尺。
話畢,他正要起身,卻被易晗峥眼疾手快按住。
“我自己沒法吃……”按住他的人還很沮喪一般,刻意将話音壓得很低。
季鳴霄無言看他:“你怎得沒法?”
見季鳴霄沒再動作,易晗峥微微一笑,解釋道:“大人記不記得我左手受了傷?這樣,我一手拿盤子,就抽不出另一只手吃蘋果了。”
季鳴霄下意識瞥了眼他左手,沉默一下,仍是道:“滿口胡言,你方才還用左手拿過盤子。”
易晗峥眼神變得嚴肅,一本正經地胡扯道:“就是剛才把傷口扯痛了,現在不敢再拿着了。”
董淑媛左右看他二人,聽着連忙道:“娘親喂你吃可好?”
“不成啊,”易晗峥立即制止,理直氣壯道,“我這麽大的人了,怎還好讓娘親喂……拿盤子也不成!不行跟我個傷員搶的。也就大人在這合适,不會讓我怕羞。”
一旁的董夢晴是最信以為真的,這會也湊上前來,跟着易晗峥一同扯了扯季鳴霄,撒嬌一般道:“鳴霄哥哥喂喂晗峥哥哥嘛。”
“我手真的好疼,再拿東西怕是要廢的。”易晗峥懂得趁熱打鐵的道理,癟着嘴,作出可憐兮兮的模樣,小幅度将小盤往季鳴霄推了推。
“……”
季鳴霄無言看那小盤一點點湊近,終究還是不忍心。內心默念着“只此一次”,他看也不看,将小盤接過手,重新拿起那只小叉。
本就挺甜的蘋果,好像……更甜了。
——
再晚些時候,易晗峥覺着自己不用總待在床上當植物人,便拒絕了董淑媛的攙扶,自個兒跑去了季鳴霄那裏。
甫一看見他出現在門前,季鳴霄無可奈何,一手搭額,輕按眉心,攆他道:“沒有你要做的事,回去歇着。”
易晗峥執着推上屋門,把自己與他一同關在屋裏,辯解道:“再躺人就要廢了。再者,誰說我是來做事?我就下來走走,順勢看看大人。”
季鳴霄沉默着看他近前來,像是确實無礙,便道:“随你。”
“大人自己不也是一身傷?不用繼續歇着?”易晗峥在他桌旁駐足,一手撐于桌案,卻未擋他光。
季鳴霄垂首看回桌上東西,平淡道:“我比你傷勢輕了不少。”
易晗峥扯了扯嘴角,面上顯出後怕:“那指定,聽我娘說,我若回來再晚些,人就沒了。”
季鳴霄按捺一下心裏沒由來的郁躁,避而不談般岔開了話題:“你和你娘親,看着不再有間隙了?”
易晗峥“嗯”了聲,低緩道:“大人先前說的是對的,在亂世裏,還是珍惜眼前人為好。”
兩人之間氣氛沉悶許久。易晗峥轉了轉視線,見桌上材料五花八門,複雜繁多,來自何方的都有。他問:“此次咎通襲城……造成了多大影響?”
季鳴霄被他問得回了回神,回話道:“比及咎通第一次襲平城而言,傷亡有過之而無不及。此次浔州城內人手雖多于平城人手,然則,平城一戰實力最強悍的幾位……諸如嚴正凱,葛東龍等人并未在浔州城。因此,我與咎通相戰之時只能依靠蘇師兄等人牽制其餘魔修。”
易晗峥聽着若有所思:“既如此……咎通此次并未達成目的,下次八成會再度襲擊浔州城,可以和其餘修者勢力溝通一番,看能不能調來更多精英戰力。其次,我聽聞此次咎通只與大人交戰不到半個時辰?”
“不錯,這次未見他神智不清,想必是有了平城一戰的經驗,自己掐準了時間。”
易晗峥想了想,道:“我們合計一下,此次浔州城一戰,距平城一戰約摸一月。說直白點,咎通每次從心魔中徹底恢複,需要近一個月時間。從今日算起,我們還有不少時間應對下次襲城。”
季鳴霄卻道:“未必,此次咎通離去之前,情況不似平城一戰那般糟糕,或許,距離下次襲城根本沒這麽久。而且他……”
季鳴霄戛然止了話頭,易晗峥适時問了句:“而且什麽?”
季鳴霄沉默一會,這才繼續道:“比及平城一戰,他對術法的運用要更為娴熟。我認為,他在逐漸适應。”
屬實是糟糕透頂。
沉默片刻,易晗峥才道:“或許吧……浔州城內境況又如何?”
季鳴霄亦不再就着話說,回他道:“城內所剩百姓,都是堅持不願離去的了,宮內弟子準備充分,百姓傷亡不算多……”頓了頓,他眼簾微落,轉而道,“白天那會有值守弟子說,城內百姓送了慰問品過來。不過,時下城內各家各戶皆是處境艱難,弟子們沒收,将百姓又送了回去。”
易晗峥微斂眉,苦笑一下:“如今倒是難為了平民百姓。”
季鳴霄沒接他話,良久,才同他道:“時候不早了,你回去休息。”話畢見他欲言又止,連忙補道,“你娘親還守着你,莫要人夜半還到處尋你。”
易晗峥讪讪閉回了嘴,低低道了聲:“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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