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壞少年
壞少年
晏濤擡眼往這邊看,他懷裏的晏來財也抻着狗脖子往這邊看。
晏江何有點兒無奈,他默不作聲側過身子,将從張淙手裏搶下來的刀遮掩着滑進大衣口袋。
“爸。”他走過去,上來先伸手按了把晏來財的頭,把狗腦袋按回去,“他有點肚子疼。”
“怎麽回事?”晏濤問。
“跟同學打架了呗。”晏江何嘆口氣,伸手點了點張淙,“這就是張淙,就押馮老去醫院那個。”
“就是他?”晏濤挺驚訝,說着就想過去,“肚子疼是打架打的?現在的孩子真沒輕重!”
“不一定呢。”晏江何攔了他一下,“爸你就別管了,不行我帶他去醫院看看。”
晏江何說着伸手招一輛出租車:“你先抱晏來財回家吧。”
“那交給你了。”晏濤抱着狗,對自己兒子放心,便沒摻和,“但你打車幹什麽啊?我走回去得了。”
“您不冷晏來財還冷呢。”晏江何笑笑。
晏濤搓了一把晏來財的狗頭,啧了一聲上車了。
晏江何看着出租車一騎絕塵,這才回過頭瞧張淙,張淙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蹲在地上了。
晏江何覺得有點兒頭疼。少年這東西韌勁兒大,長歪了灌點藥掰回來就行,折不了。可張淙這種,明顯的油鹽不進,軟硬不吃,晏江何的脾氣又說燎就燎,耐心這玩意對于他來說簡直是求而不得。
他倆,不說針尖對麥芒,也是怎麽都軟磨硬泡不到一起去。太難。
晏江何走過去,蹲下來,幾乎用盡了自己此刻所有的溫和:“你先站起來,跟我上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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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淙果然把他說話當成放屁,一動也不動。
晏江何懶得再好言相勸,他一把摟住張淙的腰,把人從地上薅了起來。
一拽起來他登時吓了一跳,張淙身體軟得像面條,半個身骨都砸在他身上,一張臉更是疼得扭曲,張淙捂着胃,仰着腦袋直接躺在了晏江何肩頭上。
“你得跟我去醫院。”晏江何說,手上沒耽擱,趕緊把張淙拖上了車。
晏江何上車後立刻發動了車子,他從後座上拿來一個保溫杯遞給張淙:“先喝點溫水。慢點,小口喝。”
張淙靠在椅背上喘氣兒,扭臉瞪晏江何,沒接。
“有潔癖?我都不嫌棄你,你少在這給我擺架子。”晏江何把水杯擰開,遞到他眼皮底下,“還用我喂你麽?”
水杯杯口冒出溫熱的氣息。
張淙猶豫了一下,接了過來,放到嘴邊慢慢喝進一口。水溫剛剛好,熨帖他的胃。
“我問你。”晏江何把暖氣調了調,一腳油門蹬出去,“你被湯福星砸到胃了?”
“沒有。”張淙終于說了一句話。兩口溫水灌下肚子,他覺得舒服多了。
晏江何看了他一眼:“你得跟我去醫院檢查。”
張淙沒說話,又喝了一口水。
“慢點喝。”晏江何說,“剛才怎麽回事?你一天到晚能消停點兒嗎?”
“你少管閑事。”張淙揉了揉胃,感覺沒那麽疼了。
“行啊,兩口熱水給你灌癢性了,張嘴就來讨揍是不是?”晏江何哼一聲,“我怎麽每次看見你,你都這麽一副德行,你什麽時候能像個人?你到底有沒有像人的時候?”
晏江何這話說完,張淙胸口猛地一鈍,活生生悶了一下。這一刻他終于知道自己為什麽看晏江何這麽不順眼了。
晏江何簡直一語中的,狠狠在他心肝上抽了一鞭子。那話重了,但說得對。他每次遇見晏江何,都不像個人。
晏江何就是能砸開他所有不堪的那只錘子,轟隆一下就地動山搖,他便面目全非了。他所有的狼狽和無能,全讓晏江何看了去。
在這個男人面前,他就像一個丢盔棄甲的光屁股小卒,沒有任何遮掩,光溜溜赤裸裸,似乎下一秒就會被滾滾的馬蹄碾死。
盡管他不承認,但他真的恐慌。晏江何讓他恐慌,狼狽的自己讓他恐慌。所以他剛才腦子都沒過就讓湯福星跑了。他是害怕了,他怕自己在晏江何面前,就那麽輕易地土崩瓦解。
張淙眼尖地看見,晏江何的車載儲物盒裏竟然放着他之前的那根草莓棒棒糖。
張淙說不上是什麽滋味,反正難受得很,胃疼都被壓下去了。他放下手裏的杯子,伸手把棒棒糖拿了過來。
晏江何看樂了,特別想提醒一句,這棒棒糖砸過他的褲/裆,還是別往嘴裏送了,但晚了,下一秒張淙就撕開包裝紙塞進了嘴裏。
“......”晏江何嘆了口氣,“你不是胃疼麽?別吃了。”
晏江何:“平時也少吃,全是色素,你那舌頭,現在就是斑斓的粉。”
張淙含着糖,揉了揉胃,慢慢說出一句:“停車。”
“幹什麽?說了要去醫院。”晏江何側過眼,用餘光看他。
張淙嘬着糖,面無表情道:“我想吐,你讓我吐你車上?”
晏江何沒說話,他默默看了看張淙,緩緩把車靠邊停了。
車門是鎖的,晏江何并沒有立刻開鎖。他看了張淙好一會兒,确定他的臉色好些了,頭上也不冒冷汗了,嘴唇也恢複了些血色。
晏江何笑了笑,開了車門:“出去吐吧。”
張淙立刻開門下車。他自然不是去吐的。晏江何看着他越走越遠——張淙的背影挺穩當,應該是沒什麽事兒了。剛才估計是冷風喝多了,擰着了。
晏江何重新發動車子,還是去了趟醫院。前些天手術完的一個病人情況有些不穩定,他不太放心,都走這條路了,索性就回去看看。
晏江何到醫院看完了那位病人,又慣性巡過一圈兒病房,他想了想,想起馮老桌子上的花該換了。他今天估計是毛病大發了,竟然挑了兩朵紅玫瑰過去換上。
馮老抽着眼皮,好懸沒從床上坐起來扇他。
走之前晏江何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湊到馮老跟前小聲說:“張淙來看你的時候,你找人告訴我一下。”
馮老不明白他葫蘆裏賣什麽藥,于是問道:“你找他幹什麽?”
“送他進消化內科。”晏江何說完就走了,留下馮老一頭霧水,盯着桌上鮮豔的紅玫瑰,直在心裏罵晏江何腦子有病。
晏江何覺得,青少年想作死,只要不真的把自己玩死,不如放他作,強行綁架只能起反作用,再說他也沒那個閑情逸致。反正,作大發吃虧了,也就知道錯了。他是擎等着張淙送上門呢。
。
張淙從晏江何車上下來,并不意外晏江何沒追他。晏江何追他做什麽呢?又不是聖父,還得對他關懷備至?就看晏江何那德行,也做不出來這等好事,估計也是對他深惡痛絕,仁至義盡了。
這樣很好。張淙想着。
胃裏的不适感在慢慢緩解,他不想去醫院看馮老,他猜消毒水的味道會再把他的胃疼勾起來。
張淙慢慢往家走着,臉上之前被湯福星揍那一下早就見腫了,張淙搓着自己的臉,琢磨再看見湯福星肯定要拽下那厮八斤肉。
然而人不經念,張淙剛進門洞,就看見湯福星坐在樓梯上等他。
張淙:“......”
八斤肉送上門了,張淙走過去,踹了一下湯福星的小腿:“起來。”
湯福星起來了,擋着張淙的路不讓他上去,他看了張淙一會兒才說出句廢話:“你臉腫了。”
這話聽張淙耳朵裏就像放屁一樣:“滾蛋。”
“去吃點東西吧。”湯福星沒滾,卻拽着張淙的胳膊往外走,“打那麽狠,當我給你賠罪了,你想吃什麽?你可別說不吃,你......”
“疙瘩湯。”張淙說完就覺得自己得是全身激素逆行灌了腦子,“熱的,疙瘩湯。”
湯福星立刻:“好!”
——比狗腿還能嘚啵。
兩人沒走太遠,沿街找了一家面館,讓老板娘給揪上兩碗疙瘩湯,湯福星還要了根兒大香腸啃。
張淙有一口沒一口地喝着疙瘩湯,胃裏終于徹底回暖了。
“你怎麽又去弄劉恩鳴了?不是說劉恩鳴花錢聘你收拾黃亮麽?”湯福星問。
“黃亮出價比他高,讓我反過來收拾劉恩鳴。”張淙說。
“......返聘啊?還是拍賣啊?”湯福星被這操作驚呆了,手裏的香腸好懸沒栽疙瘩湯裏。
“你有沒有文化?這詞兒都不是這麽用的。”
“我沒文化,你有,你學霸。”湯福星沒好氣兒地說。
他今晚上怎麽想怎麽不是事兒,吃完飯就跑張淙家樓下了,正巧看見張淙拎着編織袋出來,他心裏咯噔一下,就跟着張淙。天知道當他看見張淙從兜裏掏刀子的時候他肝膽都要裂開了。他是腿軟了好半天,才上去拽着張淙跑的。
湯福星:“你拿刀子劃,編織袋那麽薄一層萬一破了,劉恩鳴的臉就花了!”
“不會的。”張淙喝着疙瘩湯,咽下去才說,“我用的刀背。”
湯福星一瞬間就覺得無話可說。他很怕張淙會踏上一條漆黑的路。張淙經常在邊界晃蕩,你以為他要一頭紮進去不管不顧了,但他又總堪堪踩在臨界點上,原地用力踏步。
湯福星抿了抿唇,低着頭小聲說:“那你也不能這麽吓唬劉恩鳴,你這樣......”
他想說“不對”。
張淙看了他一眼,笑起來:“你不該來。施暴現場,你還拽着兇手跑路了。”
“張淙!”湯福星突然拍了下桌子,張淙那碗疙瘩湯被震得晃了晃,湯福星壓低聲音罵道,“我看你他媽是瘋了!”
張淙笑得更開了些,他呼出一口氣,瞧見湯福星那張憋紅的臉,張嘴不知走沒走心:“對不起。”
“你......”湯福星卡殼好半天,沒“你”出什麽東西來。
最後,他站起來去跟老板娘要了一顆剛煮好的雞蛋回來剝開,遞給張淙讓他敷臉。
張淙拿過雞蛋,心不在焉往臉上滾着。
“晏大哥......”
“別提他。”張淙立刻說。
湯福星嘆了口氣:“行吧。”
張淙在最灼熱的年紀,走上了一條來回搖擺的鋼絲。他盡力保持平衡,心高氣傲擡着頭往前走,誰都看得出他下一步可能就會一頭栽下去頭破血液流死個透徹,但誰也不敢碰他。
——走鋼絲的人,孤獨着,心驚膽戰着,誰都碰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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