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出院通知

出院通知

張淙站在原地吹冷風,等抻長脖子也看不見晏江何的車了,這才轉身往回走。

他邊走邊在心裏想着:“張漢馬出去了,這個晚上應該可以清淨了。”

這對張淙來說是個好事。他非常不樂意跟張漢馬待在同一個屋檐下,那種不樂意程度幾乎可以夠得上幾分“你死我亡”的意思。

張淙扯了下身上的衣服,他一雙腿這陣功夫就凍麻了。這兩天越來越冷,他一條褲子行走人間,簡直該誇一聲英雄好漢。

進了樓洞以後,張淙停下來隔着褲子搓了兩下大腿,企圖喚醒一點兒知覺,但是狗屁的用都沒有。

他靠着牆邊往上爬樓梯。這樓梯裏的感應燈早于八百年前就壽終正寝,殘骸又髒又破不像樣子,肯定是丁點兒光華也甭想綻放。

但好在每一層的樓梯平臺都有一個淅瀝行當的單扇小窗,今晚的月亮應該是挺大,從窗戶裏篩進來的月光也還不算太陰晦。張淙就着這稀散的光亮,慢騰騰上了六樓。

可能是樓層高的原因,剛上六層,張淙就覺得眼前的月光突然亮了一個度,當然,也可能是他的錯覺。

馮老那門邊堆的幾箱子大白菜,這會兒不知怎麽翻了一箱,還滾出來幾顆,白菜一個個沾着土,被月光照得亮晶晶,像撒上了鹽一樣。

張淙猜這是張漢馬踢的。畢竟六層就他們兩家住,這破地方,平時根本沒有別人來,小偷都嫌棄。

張淙走過去,彎下腰一顆一顆撿白菜,他把倒扣在地上的紙殼箱踹正,将白菜扔了進去。他在心裏琢磨,等那個老不死的歸西,他就把這幾箱爛白菜給他燒了,讓他在下面把臉給吃綠。

張淙抱着箱子,蹲下來往馮老門口一放,剛拍拍手準備站起來,卻突然頓了頓。他驚訝地發現,馮老家那片牆縫裏竟然孤零零長出來一根野草。

破玩意根莖算不上粗壯,活得扭七八歪。這位置是個角落,周圍的地面和牆壁都爬上了些許龜裂,它仿若是從裏面扒開來,擠着長出去的。

張淙的胳膊上難以控制地冒了一層雞皮疙瘩,他也不明白,就是突然感覺有些毛骨悚然,頭皮都開始跳。

這草之前是紙殼箱子擋着,估摸沒怎麽太受冷風吹?張淙低下頭,眼裏一片陰鸷地盯着它瞧,瞧了半晌,他從書包裏摸出一根鉛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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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玩意長得太醜了,扭得婀娜,鬧得他渾身難受。張淙用手把草扶起來,将鉛筆立着靠牆,又想摸個透明膠出來,準備捆綁将它扶正。

但是透明膠還沒從包裏摸出來,張淙就忽然停了手。他好像被什麽東西惹氣了一樣,立時帶了一身煞,他把鉛筆摔下樓,筆杆子磕在樓梯上,在粉身碎骨前發出了一串劈裏啷當的□□。

張淙踹歪了箱子,一腳踩上草。野草安分茍活許久,終于迎來滅頂之災,頃刻間被張淙的鞋底子碾了個稀碎。

張淙在地上蹭了蹭鞋,蹭幹淨了才開門,接着“咣”得一聲巨響甩上了門,他大概就是想看看,這完蛋門板子什麽時候能被他摔死。

周一這天,晏江何一大早就去了醫院。他在病房裏轉過一大圈,囑咐了患者一筐話,又跟患者家屬多費了些口水,剛準備回去給自己補點水分,卻被馮老的主治老許堵住了。

晏江何自認倒黴催,只得先跟在老許屁股後面,老許拉着他走到走廊盡頭,說話之前先開了窗。

晏江何眼皮一抽,擡手把窗戶一巴掌抽上了:“老許,有話就說,開什麽窗啊,凍死了。”

老許默了默,說話前又嘆了聲,跟吊氣兒一樣醞釀了半晌:“小晏,讓馮老出院吧。”

晏江何沉默片刻,重新擡手,把窗戶拽開個縫。

冷空氣進來了。

晏江何:“怎麽?”

老許沒跟他兜圈子,直接說:“擴散了。”

晏江何的視線從窗縫裏穿出去,盯着對面樓的排水管子。

“前幾天最新的檢查結果出來了,肺上,肝上......反正......”

老許端量晏江何的臉:“片子在我那屋抽屜裏,你看嗎?”

“我看那玩意兒幹什麽。”晏江何啧一聲。

“住在醫院治也沒什麽用,窮遭罪,又浪費錢。不如回家吧。”老許說。

老許這話沒說透,但也不用透,晏江何太懂了,回家無疑就是那個意思——回家等死。

“大概多長時間?”晏江何沒頭沒腦問了一嘴,視線從外面的排水管子上移開。

老許明顯清楚晏江何在問什麽,他頓了頓,表情不太好:“希望能過了年吧。”

晏江何心裏是有些驚訝的,他不得不側過眼看老許:“這麽嚴重嗎?我看老頭精神頭兒還不錯。”

老許皺了下眉:“你聽聽你說的什麽話,你自己就是醫生,病情難道只看精神頭兒嗎?”

晏江何愣了愣,短暫笑了下,他伸手搓一把臉:“也是。”

晏江何這一上午忙成陀螺,心裏鼓着火,空下來撒/尿的時候他反思了一下,判斷是吃錯了早餐,導致心情不好,結論——以後再不能早上喝豆漿。

他這人齁兒不是東西,毛病起來什麽都能怪上,窮不知自己理虧,就是那豆漿太可憐,不但進了晏江何的消化系統無私奉獻,都排出體外了還要被臭罵一通。

等午休晏江何一只手拎了一碗粥跟兩盒魚香肉絲飯,另一只手端着一杯可樂,邊嘬吸管邊進了馮老的病房。

他說話之前先給自己灌了一大口可樂,張嘴都是甜味兒:“張淙沒來啊?我白買一盒飯。”

馮老剛卸了吊針,半身癱在床上,斜眼看他:“人還能天天來?不上學啊。”

“行吧。”晏江何坐下,專門把兩盒魚香肉絲飯都打開了,一盒自己捧着吃,一盒放那放味兒,就為惡心馮老。

馮老顫顫悠悠拿過粥,晏江何往粥碗裏扔進個勺子,又擠了點鹹菜。

“你得出院了。”晏江何說,側頭吸一口可樂。

“老許跟你說了?”馮老看着他。

“嗯。”晏江何邊吃邊說,“他也跟你說了?”

“這倒沒有。”馮老嗔怪道,“你以為誰都跟你似的那麽缺德?老許怎麽能親口告訴我讓我回家等死。”

“......”晏江何一口魚香肉絲嚼了好幾個回合才咽下去,“那你就出吧,但是你住那地方真不行,我給你找個房子?”

聽他這麽說,馮老立馬就不樂意了,晏江何也不知這老東西從哪弄來的力氣,勺子一甩扔進碗裏,那淅瀝的米湯都給砸了出來,正巧濺上晏江何的臉:“有病啊?要死的人還禍害一間好房子?”

晏江何默默抽出兩張紙巾擦臉,被這麽一甩只覺得這老東西就該住下水道,他開口罵道:“你長點眼行嗎?”

“沒大沒小的東西!”馮老瞪了他一眼。老頭沉默過一會兒,又說,“我讓你勸張淙,你勸了嗎?”

“勸什麽?”晏江何看見馮老用勺子慢慢攪和着粥,攪和得他一點兒胃口都沒了,“你別這麽攪和,看得我沒胃口。”

“沒胃口你就出去。”馮老繼續攪和,“我讓你勸張淙,別給我治了,別折騰了,你勸了嗎?他前幾天還給我交錢呢,你以為我躺這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晏江何瞅了他一眼,放下筷子,開始幹喝可樂。

“你想教育孩子,你教育你的,我不反對,但你得先把事兒管了呀。”馮老又說,“是,你們非親非故,張淙還不聽話,你為難了。”

他終于不攪和稀粥了,他放下勺,突然就那麽認認真真看着晏江何:“知道當初我為什麽教你嗎?那麽多實習生進來,為什麽我願意給你開小竈,知道嗎?”

“......”晏江何一口吸幹淨可樂,瓶子裏發出“呼呼”的聲音。

“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你就把白大褂脫下來摔進了垃圾桶。”馮老笑了,他臉上的皺紋恍惚間似乎舒展開,連帶着那一身的病氣,好像也抛去了九霄雲外。

他緩緩回憶着,琢磨起他一輩子有趣的光景:“然後你往醫院門外走得風風火火,跟踩了風火輪似的,正巧撞上一個沖進來的患者,那患者張嘴就吐了你一身,滿頭滿臉都是。”

晏江何:“......我吃着飯呢,你能不說嗎?”

馮老把他說話當作耳旁風,繼續說:“你當場就罵了娘,但還是扶着那個患者沒撒手。後來我還專門回去看了一眼那個垃圾桶,裏面扔的白大褂沒有了,我一直沒問你,是你撿回去了吧?”

“......”晏江何瞪他,“喝粥都堵不上你的嘴。”

馮老低聲笑笑:“那當然是堵不上。”

在晏江何眼裏,馮老脖子上的皮膚像極了一塊皲裂的破布,扯下來擦地都會嫌棄,只配扔火裏燒灰。

他因病瘦得像一根挺直纖細的棍子,這脖頸撐得又高又細,好像很容易嘎嘣一下斷了。

馮老說:“那時候我就覺得,你對我脾氣,肯定會是個好醫生。後來知道你是晏濤的兒子,我就更确定了。品行和天分,你都占,我不教你,那是天理難容。”

“閉嘴吧。”晏江何嘆了口氣。

“張淙也是個好孩子。”馮老就是不閉嘴,非得膈應他。

晏江何抿了抿嘴唇,終于又端起魚香肉絲飯扒拉一口,嚼兩下吞進肚子,他才輕聲道:“我知道。”

“張淙那邊我去說,你別想了。”晏江何說,“我會治他的,放心吧。我保證。”

他說完就把空了的可樂瓶反手掃進垃圾桶,又捧着自己的魚香肉絲飯起身走人:“我去廁所吃,擱你眼前吃飯太倒胃口。”

馮老頓時樂了,他看晏江何的背影,又瞅了眼在他面前冒香味的另一盒魚香肉絲,笑呵呵地罵了一句:“都是王八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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