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寵啊
寵啊
晏江何沉聲說:“人沒救回來,心情能好麽。”
晏江何:“雖然我不是主刀,只是一助,但也挺難受的。”
他是頭一次跟張淙傾訴自己工作上的事。更準确來講,不僅是張淙,所有對象都算,晏江何是頭一遭這般夾帶個人情緒地去說工作。
晏江何不是那種習慣将工作煩惱帶回家的人。疲憊的凡夫俗子,回家看到自己最近親的人,多少都想訴幾聲苦,但大家都是凡夫俗子,誰都有煩擾,嘆來嘆去,一往二返地撒癔症,全家的氣氛便會跟着落下來。
所以,就算是同先前一樣在醫院工作的晏濤,晏江何也很少說什麽。
每個職業都有該承擔的東西。生離死別,心餘力绌,這是醫生該承擔的。醫生是從痛苦中撥弄希望的角色。
晏江何從小到大看着,晏濤也是這麽做的。周平楠這“賢內助”,除了做好菜将一家人的胃口養刁,其他方面都是被寵着哄,從沒分憂解難一說。
可這會兒,晏美瞳細聲軟氣的撒嬌,眼皮上溫熱的觸感,突然就讓晏江何背離從小到大的熏陶和個人習性,下意識朝張淙開了口:“你是沒看見他媽媽哭成什麽樣,跪在走廊裏,差點沒暈過去。經自己的手,結果卻是這樣,真的難受。”
晏江何這一天心情差進谷底,此時面對張淙,他竟如同找到了停靠點,情緒終于可以撕開口子往外漏:“你說人怎麽就這麽難呢。費一通勁,什麽都留不住。”
張淙伸出手,在空氣裏滞了半天,最後還是垂在自己身側放下。他未曾見過這樣的晏江何,晏江何沒向他靠過來,他不需要靠,但這個男人在示弱——他強大到,示弱時只需要一只耳朵。
張淙聽着就好。
而對于張淙——幸好他可以做這只耳朵。
“哥。”張淙能想象那哭天搶地的崩潰畫面,卻不能感同身受。
思想和體會之間其實相差許多撼動。
張淙:“盡人事,聽人命。這話不是你說的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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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過這麽有哲理的話嗎?”晏江何的聲音帶上了些低笑。
“說過。”張淙看着他。
——你說過,我記得。
“話說出來怎麽都漂亮。”晏江何嘆氣。
張淙直起身,他得稍微離晏江何遠一些才行,不然心裏有東西壓不住:“醫院經常有這種事吧,每次你都會這麽難過嗎?”
“會啊。”晏江何坦然承認。
“那得多難受。”張淙頓了頓,說,“總覺得醫院這種事情經常有,做醫生的都要習慣了。”
“你說的什麽天方夜譚,這怎麽可能習慣呢。”晏江何用手抓住毛巾,閉着眼睛擦了一把臉。
張淙:“......”
晏江何認真地說:“醫院的确常見生老病死,醫生也必須拎得清,不可以一蹶不振,不然怎麽拿手術刀?”
晏江何:“承受能力必須有,但不等于習慣,更不可能看淡。尤其做醫生,要特別重視生死。醫生要是對死活感到麻木,那多可怕,還穿什麽白大褂。”
“嗯。我知道。”張淙輕悠悠看着晏江何。
他知道。晏江何就是這樣的人。晏江何每一次呼吸都是滾熱的,能燒到張淙心尖上去。
晏江何輕輕笑了下:“其實沒事,我緩一緩就好。這就像個必須的固定流程,例如我今天必須要吃飯睡覺一樣,不能沒有。不吃飯不睡覺活不成人,不走這個流程,我也做不來醫生。”
晏江何扭頭看張淙,說了一堆心裏疏通不少,他彎起眼睛,想調節氣氛,故意逗張淙:“怎麽,擔心你哥了?”
“......”張淙揣度過半晌,抿了抿唇,然後垂下眼,不形于色地應了聲,“嗯。”
晏江何愣住了,眼中笑意倏得加深,他啧啧稱奇:“小兔崽子良心什麽形狀的?長多大了?幾斤幾兩?可了不得了。”
張淙沒搭理他,轉身去廚房,低低撂下一句:“我去盛湯。”
晏江何心情舒轉,毛病又起來,對着張淙的背影扯淡:“哎,還不讓說了?男人的臉皮兒不能這麽薄。”
晏江何将手裏的毛巾扔去茶幾,轉手去擺弄晏美瞳,他小聲叨咕:“行啊,還知道心疼我了,沒白費這麽大勁養活。”
他一波無賴流氓耍弄完,揪着晏美瞳耳朵輕輕捏,捏得小玩意拱脖子撅屁股,腿也跟着趔趄。
張淙在廚房面對一鍋香噴噴的冬瓜湯定神,定了半天沒什麽作用,最後拎一只海碗從水龍頭接了滿滿一碗冷水,他也不怕鬧肚子,揚起頭不幹不淨往下灌,呼吸道一陣冰涼,終于滅了心頭火。
。
日子一天一天劃拉,張淙揣着心思,悄無聲息地開枝散葉。
這學期,張淙堪稱脫胎換骨,簡直一好學生的标杆典範,就好像他先前那些缺德黑料全是假的,全是妖魔化成他的臉作祟。
他每天按時上下學,聽講認真,作業寫得勤勤懇懇,該去畫室去畫室,該去Azure打工就打工,該學車學車,不能更省心,業已成為一名德智體美,勤勞乖巧,全方位發展的優秀高中生。
更過分的是,家裏照舊被他安排得井井有條,甚至越發得心應手。晏江何俨然徹底淪為一個只會上班的“廢柴”。最直觀的表現,周平楠上周要往家裏送新鮮蜂蜜,竟直接打了張淙的電話,順便還做出一大碗糖醋排骨送貨。
對自己親媽的叛變,晏江何沒臉反駁,他只能在張淙眼前舔面子:“你行啊張淙淙,什麽時候收買的人心?”
張淙錯開視線,沒應他這胡言亂語,從包裏掏出來一張成績單遞給晏江何。
“哎呦。”晏江何趕緊接過成績單瞅,這一瞅他樂呵上。
張淙期末考試,理科總成績排在全年級第六。
“厲害啊。”晏江何啧啧,又把成績單翻來覆去看一趟。他這人分事兒,大多時候還算淡泊,有稀罕情況卻可能輕腚子。
比如此時,晏江何兩根手指頭夾着張淙的成績單扇呼,又用腳尖去頂晏美瞳的鼻子。
晏美瞳掐細腔滋哇哼唧,晏江何便和上,誇獎道:“我這是撿了個寶啊,手巧就算了,還是個學霸。”
張淙眼睫微顫,抿住一抹笑,語氣平淡地說:“其實昨天是家長會,你上班太忙了,我就沒叫你,成績單現在給你看。”
“家長會?”晏江何愣了,伸腳将晏美瞳輕輕扒拉一邊兒,“你怎麽沒跟我說過啊?”
他粗心大意,沒養過孩子,也懶得琢磨自己還是孩子的時候是怎麽被養的。張淙再開學就高三了,期末考完,學校若不胡扯咧歪一通,校門口的牌匾都挂不住。
晏江何心裏突然硌楞出個念頭:“張淙以前......也沒什麽人給他開家長會吧?”
媽跑了,爹不靠譜,弄那麽個老麽咔嚓的病老頭,張淙估計也不會讓他去。
張淙看晏江何一眼:“不是說了你工作忙麽。”
“我工作忙你也得告訴我啊。”晏江何瞪着他,有些不滿。
張淙皺下眉:“也不是什麽大事,我跟班主任說了一下,她就同意了。”
倒是了,張淙成績單長成這模樣,他平日又批得一身好人皮,班主任哪知道他本來是個什麽王八乏貨,不來開家長會也沒關系。
張淙又說:“你前天夜班,昨天下午還去醫院看病人,哪有時間開家長會。”
晏江何:“......”
張淙這回沒耍心眼,他是真不樂意讓晏江何去開家長會。有那時間,張淙巴不得晏江何在家睡覺。折騰來折騰去,看着心疼。
晏江何一直都知道張淙跟這年紀的普通少年不一樣,不論是經歷,還是心思,張淙都要深刻得多。他從小到大每分每秒都被拔苗助長,他的心性要沉一些,他格外懂事。
只有軟鴨絨裏包着的孩子才精通任性,可以順應天性拈輕做事。
張淙從來沒有過。
晏江何又低頭看手裏的成績單,再去瞄一眼地面。地上幹幹淨淨,張淙今兒個剛拖完地,連晏美瞳一根白毛估計都捉不着。
“......”晏江何難得有了點愧疚心思。是他把人拐回來,非要人家喊聲“哥”,實際上這“哥”當的挺不像話。
但晏江何這人孬,良心也就到此為止。他沒再多慚愧半秒,扭臉朝張淙笑笑:“哥帶你吃頓好的吧,想吃什麽随便說,今晚就不用做飯了。”
瞅瞅,這人能混賬到什麽地步。晏江何做出的補償就是帶張淙吃一頓,完了還要加一句“今晚就不用做飯了”,鬧得好像做飯喂他這碼事,是張淙什麽天經地義的分內活兒一般。
張淙的心頭就像橫了把癢癢撓在搔,抓得他胸口刺撓。張淙想了想,回憶起前幾天晏江何說想吃燒烤,便說:“燒烤吧。”
“那可太好了。”果然中晏江何下懷。
張淙就見對面的人笑得更開。晏美瞳腦瓜子又蹭過來,晏江何索性拎它後脖頸薅畜生起個兒。
晏江何點兩下晏美瞳的鼻尖,跟一只貓也能勾上欠兒:“我們去吃肉,還烤魚,不帶你。”
晏美瞳聽不懂人話,耳朵不好,只顧抱晏江何的手蹭。
張淙唰得一下收回目光,慢慢騰騰抖上一口氣,從鼻腔裏全噴出去以後,才重新擡起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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