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同床談心
同床談心
張淙不緊不慢地抽出幾張衛生紙,坐在床邊蹭被子。
被頭濕了一大片,都暈透了。他蹭完了将紙扔掉,再扭臉去瞅晏美瞳。晏美瞳已經從桌子底下拱了出來,正仰頭與張淙對眼兒,大概是不懂他作這幺蛾子是要幹什麽。
張淙站起身,好好規整過自己的書包,作業還沒寫完,但他不準備寫了。
衛生間施展不開,張淙索性直接鼓搗了一盆水進屋,他将被套拆下來,又拿洗潔精淋在被頭和被罩上,慢慢地搓上面的橙汁。
張淙搓一大頓,橙汁是洗掉了,但是棉被濕出更大一片,很明顯今晚蓋不成了。
張淙端水去衛生間倒的時候,晏江何把屋門推開,看着他問:“你折騰什麽呢?”
張淙淡淡地說:“橙汁灑被上了,我洗一洗,時間長了怕橙汁的顏色洗不掉。”
“灑被上了?”晏江何愣了愣,轉腳往張淙屋裏走,“你怎麽弄被子上了?”
晏美瞳擱張淙門口抻四條腿兒,正拉長線條彰顯身材,慵懶地擺弄風韻姿态,就聽張淙接話答道:“晏美瞳跳我桌子上,裝橙汁的杯被它弄倒了,放得太靠邊兒,就掉被子上了。”
晏江何挑起眉梢,目光非善地看向晏美瞳。他路過張淙的門口,順帶一腳尖怼貓屁股上。
晏美瞳一個懶腰抻半拉,突降無妄之災,被這麽一戗,優雅作态完蛋倒臺。它整只貓成了懵球,嗷一嗓門兒趔歪腿,肚皮趴地,又飛快站起來,轉個兒瞪晏江何的背影,簡直不可置信——晏江何為何莫名其妙就蹬它一腳?
張淙在一旁看着,絲毫沒覺得良心不安。要不怎麽說他不是玩意,天生就王八蛋。不做好事就算了,還僞裝成受害者,栽贓嫁禍到一只美眼旁觀的貓頭上。
晏江何進張淙屋裏觀賞過那一床被子,出來又對着晏美瞳胡咧一陣。他罵人時神通廣大,教訓畜生依舊不管東西南北,旨為給張淙報仇平反。最後指着晏美瞳谇出質問:“給你能耐的,你怎麽不上房揭瓦呢?有本事你成精啊。”
晏美瞳挨了一頓臭呲兒,無辜地團進貓窩裏不敢冒頭,慫成了一朵絨毛葵花。
這也證實了晏美瞳并未成精。不然它背如此黑鍋,但凡有丁點道行,定是要一高蹿起來,大逆不道地将張淙那張裝模做樣的臉皮抓花。
張淙就有心眼子多了,他把被子曬好,被套扔洗衣機,看晏江何教訓的差不多,開口替晏美瞳求情,深明大義道:“行了,你罵一只貓做什麽?它懂什麽啊。”
“......”晏江何嘆口氣。他實在不明白張淙怎麽就那麽寸。這一天雞飛狗跳不說,晏美瞳還要過來裹亂子。
晏江何皺眉說:“被子濕成那樣,你今晚蓋什麽啊?”
家裏就兩床厚被子,晏江何一床,張淙一床。他們兩個糙老爺們,也沒再備着多餘的。
張淙頓了頓,轉身往晏江何屋裏走,去扒拉櫃子:“找床薄被子蓋着就行。”
“你這不是扯淡嗎?”晏江何啧一聲,明顯不贊同,“暖氣還沒上呢,屋裏正是冷的時候,你巴不得感冒是不是?”
這季節正好深秋轉冬,暖氣隔幾天才能上來。北方到這小半月,屋裏屋外都寒氣逼人,涼得厲害。晏江何抱厚被子睡,早上起床鼻尖都是冷的,絕對不能讓張淙挂薄被片兒瞎嘚瑟。
“沒事。”張淙不以為意地說。
他算盤打出劈裏啪啦響,作妖賬算得最明白,比惡貫滿盈難超度的邪魔鬼怪還更勝一籌。
晏江何跟進屋裏,見到張淙正往外扯一條春秋的薄被子,遂薅過他的胳膊道:“別胡鬧了,你今晚跟我睡。”
晏江何哪能玩過張淙那心眼?他只有栽進去着道兒的份。
“哦。”張淙應了一聲。
張淙倒是沒有太忘恩負義,專門去給晏美瞳加了半盒罐頭當夜宵,好好感謝了一下晏美瞳。畢竟人家因他挨了數落,又為他讨來了甜頭。
晏美瞳也是活該。畜生沒智商,剛才還萎靡不振,現在看見罐頭又興奮地擺腦袋,那德行對張淙很是感恩戴德。
張淙的嘴角終于提起一個笑來。他這幾天心裏都悶着,憋得他想掀頭皮爆炸。這會兒發自內心的一個笑,真是他費盡心機偷來的,算得來之不易。
張淙跟晏江何在一張床上躺過兩次。一次是他生病住晏江何家。另一次是馮老走的那天夜裏。這是第三次。
張淙洗漱完進屋時晏江何已經都拾掇好,提前窩床上了。晏江何身上套着一套米白色的家居服,張淙知道這套衣服的面料特別柔軟,很舒服。
“站着幹什麽?過來啊。”晏江何說,手拍了拍身側,他給張淙留出了一半地方。
張淙快速眨一下眼睛,喉結控制不住上下滾了滾。晏江何這樣的“邀請”,叫他那不純的心思頗有些躁動。
張淙倒一口氣兒鎮心肝,走到床邊躺下。晏江何随意提起被子,往張淙身上搭——他倆就一床被子,在一個被窩裏。
張淙腦子裏廢料太多,他生怕自己鬧出什麽事端,于是趕緊轉過身,背對晏江何。
晏江何擡手關掉燈,也出溜進被窩裏,他瞪着張淙的後腦勺。
夜深人靜本就容易煽動神經,惹人多愁善感,尤其張淙又一言不發,單甩個孤零零的背影進晏江何眼裏。少年的後背于黑暗中模糊不清,肩胛慢慢長開,力量蓄勢待發。
而這般朝氣蓬勃的年輕人,卻一直那樣孤獨。細數張淙的成長,始終在伶仃痛苦中撕扯。就算他跟着晏江何過了幾天好日子,晏江何終歸與張淙沒有血緣關系。
血濃于水,親情是人類最天然的本能,是任何情感都無法替換,無法比拟的。
張淙的這份本能,是被歇斯底裏地砍掉了。砍成一大塊可怖的疤痕。看一眼就疼。
晏江何心情沉悶,伸手輕輕拍了下張淙的胳膊。
晏江何拍這一下,張淙心頭猛地翻滾。旖旎的東西太膚淺,被那滿腔熾熱的真誠洶湧淹沒。
——于他這荒蕪年少,唯有晏江何,才能讓他感受到生命最原本的熱烈。
唯有晏江何,才會讓他感覺真的在活着。
唯有晏江何。
張淙的“獨一無二”,在他身後叫他:“張淙。”
張淙一瞬間就想——如果晏江何能一直叫他名字,能一直看着他目不轉睛,那他可以去刀山火海,他這輩子算值了。
“我們一周前就見過了。”張淙的話脫口而出,沒有想象中那麽費力。
在晏江何面前,他一直如此。不論他主觀上願意還是不願意,他總會在晏江何這裏将自己刨開。面對晏江何,他的脆弱無可遮掩,他會輕而易舉地支離破碎,然後真心燒得和鐵水一樣炙熱,一點一滴洩露出來。
張淙:“她早就找到我了。我發現她跟蹤我。”
晏江何停頓片刻,說:“她應該是不敢露面,又想見你,才一直跟着你。”
張淙閉上眼睛,空氣安靜了許久。晏美瞳在屋外嬌嗔地“喵嗚”。
張淙重新睜開眼,他漆黑的瞳孔已經适應了周圍的黑暗,能看出晏江何房內擺設的輪廓。
張淙突然說:“我曾經在網吧,看過一個關于母親分娩的視頻。”
晏江何翻了個身,臉朝天花板,他有些無奈地問:“你怎麽什麽都能在網吧看?”
張淙:“那會兒初三吧。也不想去學校,成天在外面混,找網吧看機子。我不太喜歡打游戲,有大把的時間沒事幹,瞎看的。”
晏江何輕輕笑一聲,評論道:“雇用童工,真缺德。”
“雇用童工也不是都缺德。”張淙這嘴,基本吐不出什麽三觀正常的話來。
晏江何沒再說什麽。沒爹沒媽的是孤兒,能進孤兒院,那有爹有媽,有個“家”,卻還沒人顧的呢?
所有的不良現象,只要存在,就有它存在的理由。是因為社會有痛點有灰暗,生活才有惡劣的缺口。
張淙繼續說:“我看完了以後就覺得,女人生個孩子可真不容易。”
晏江何側頭去瞄張淙,張淙還是側卧在黑咕隆咚裏,只給他一個後腦勺。張淙似乎連頭發絲都沒動過。
有朝一日能撬開張淙的心。晏江何從沒想過自己能做出如此壯舉。張淙擰巴成什麽樣,他過招多次,比誰都清楚。——這小混球從前最會的,就是死鴨子嘴硬。
但張淙真把心挖給他了:“我想過,誰都該死,但她沒欠我。”
“她”是指陶靜儀。
張淙聲音壓抑,低沉得如同黑色地下孤獨流淌的冷水:“我沒什麽本事去恨她。只要我還活着,只要我還不敢去死,我就不能恨她。”
——因為命是她給的。是她疼過七死八活後給的。
晏江何眼皮狠跳。好像有釘子忽然從天花板掉下,“咣咣”怼進他關節裏,将他釘在床上動彈不得。
晏江何聽明白了。相比對張漢馬的潑天怒恨,張淙對陶靜儀,除去傷痛,還有深埋在髒腑之中,被血液沖散淹沒千萬次卻始終不絕的“渴望”。
張淙是想她的。
很想很想她。
張淙很輕很輕地說:“但我還是不能接受她回來。”
晏江何再次拍了拍張淙的胳膊,他又在張淙手臂上搓了三個來回:“不用接受。”
晏江何:“張淙,你不需要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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