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哄一哄
哄一哄
陶靜儀這一個電話鬧完,張淙一晚上沒再多說半句話。
一家人熱熱鬧鬧折騰一陣子,眼瞅着十點多了,周平楠怕再走晚了不安全,便開始打發他們各回各家。
舅舅表姐一家先走,沒一會兒,晏江何也要帶着張淙回家了。
張淙朝晏濤和周平楠打過招呼後,直接推門就走,根本沒等晏江何。晏江何擱他屁股後頭彎腰穿鞋,擡頭就是張淙的背影。這一瞬間他應該把鞋再脫下來,然後對着張淙的後腦勺扔過去。
周平楠就比晏江何會疼孩子得多,就見她拉過晏江何問:“怎麽回事?怎麽一個電話張淙就不高興了?”
晏江何眉心抽抽,沒別的辦法,只能簡單解釋一下:“電話是張淙親媽打過來的。”
“啊?”周平楠愣了,幹瞪眼,“你說誰?這......”
“媽,媽。”晏江何回頭一望,張淙都沒影兒了,他趕忙打斷周平楠,“放心吧,沒事。等改天我再跟你說。”
“那你回去跟張淙好好聊聊,我看這孩子心裏不舒服。大過年的又過生日,真叫人心疼。”周平楠眉頭緊皺。
“知道了。”晏江何說完關門走出去。
晏江何滿懷心思下了樓。他琢磨着張淙那混犢子揍性。瞧張淙那樣,氣性倒像撒在他身上。可電話是陶靜儀打的,與他何幹?
或許......是因為張淙同他最親近,才會對他耍性子?不都這麽說麽,人都窩裏橫,好對最親近的人犯病。
但如此也白瞎。晏江何還是越想越委屈。說不好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已經受不得張淙對他冷淡,對他甩臉子了。
晏江何走到樓下,看見車燈亮着,張淙坐在駕駛座等着他。
晏江何冷哼一聲,牙口裏碎碎叨叨,反複罵張淙是“狗東西”,一腦子陰陽怪氣——之前碰上陶靜儀的事還會鑽他懷裏讨抱抱,趴他被窩裏撒賴塞,一副乖兮兮待人疼的樣。這當兒尾巴長了,十九歲多長一截骨,竟能朝他瞎胡亂煽呼。
晏江何憋得慌,既沒好氣兒又疼惜張淙,板着一張臉坐上車,活妥兒一副被缺德玩意叼了心肝的虧樣。
他又想起之前還有一次這種情況——轉學那次,他給雲蕾送酒,張淙就對他不分青紅皂白地亂撒火。
——啧,當真不是東西,張牙舞爪的狗東西。
張淙側眼看晏江何,擡手撥弄了一下晏江何那邊的空調風口。晏江何被暖風掃癢癢下巴,心裏又哼一聲。
他難得大發慈悲地問張淙:“你那電話,接了?”
這話問出來居然毫無氣勢,甚至能拿捏到一絲小心。晏江何隔愣眼珠,暗谇倒黴催。簡直世态炎涼,他竟落得如此田地,堕落到輕言輕語哄孩子了。
張淙頓了頓,緩緩應道:“接了。”他說完把車開出大道,繃緊嘴皮子沒再吭聲。
晏江何:“......”
晏江何不好問張淙電話裏說了什麽。但看張淙這樣子,定沒什麽好對話。
晏江何眼觀鼻鼻觀心,嘆了口氣。他發覺自己越活越回去了。他以前罵張淙,罵夠連篇出版都不用打草稿,現在越疼張淙還疼出罪過來,杵對方跟前看臉色卻呲兒不動嘴。
而張淙的心裏活動比晏江何的更完蛋。他的确是接了陶靜儀的電話。可天知道陶靜儀的電話并不能将他惹氣成這樣,他現在甚至不記得陶靜儀擱電話裏是怎麽說的,他怎麽可能因為一通沒期待過的電話魂不守舍?
他是一門心思都在和晏江何的某句話死磕——“太小了不要。”
張淙今天剛十九,可是比王阿姨家二十二三的大學畢業生還要小上一個多“代溝”。
張淙被自己“小”得膈應,一路上當啞巴,回家也一聲不響繞過晏美瞳,進自個兒屋裏自閉。這徹底将晏江何的腦瓜捅成了馬蜂窩。
晏江何在客廳瞪張淙門口的晏美瞳,看貓罵人:“瘋了吧?小鼈羔子,慣得毛病。”
晏美瞳被晏江何如此目光灼灼地厲言相向,懵上貓臉,趕緊趨溜邊拉去躲禍。
再瞅晏江何這頭,基本是個笑話。他剛罵完不到三秒,就鑽進自己屋裏拎出個袋子,歪頭朝張淙門縫處喊:“張淙淙,出來領生日禮物。”
晏江何眨眼皮擎等,等了大概十幾秒,門開了,張淙從裏頭走了出來。張淙理虧,不敢造次,揣好鼈犢子心思悶氣,想了想又讨一聲好:“哥。”
晏江何從袋子裏拎出一個毛茸茸的東西,二話沒說直接扣到張淙腦袋上。
張淙:“......”
張淙原地僵硬半晌,這才鬧清楚,晏江何往他頭上挂了個什麽玩意。
一條珊瑚絨的連帽圍脖。雙層加厚,帽子圍巾手套,三位一體。米白色,手套上繡着一對吐舌頭的賣萌表情包,耷拉下四顆毛絨球。
張淙再擡手摸一下更要命。他頭上頂的帽子,還長兩只三角耳朵。
張淙:“......”
“生日禮物,好看吧。”晏江何瞬間樂出聲來。他知道張淙那張冷門兒臉戴這玩意肯定好玩,但沒想到能這麽好玩。
晏江何賤病上來,又商量着哄道:“手套也戴一下?”
“......”張淙道不明什麽滋味。他煩死晏江何嫌他小,買這種東西拿他開心。但晏江何現在站他對面,又笑成這樣,他還能怎麽辦?
于是張淙耷下眼皮,真的将一雙手鑽進了手套裏。
晏江何這回更不行了,笑得彎腰駝背,竟用手拽住張淙手套下的四顆毛球球晃了晃:“乖,生日快樂,開開心心的。”
張淙那心肝被戳得又酸又癢,他真恨不得張嘴将晏江何一口咬死。
晏江何說完,手松了毛球球,再去扒拉塑料袋,這回薅出來一個大物件遞過去:“給,這才是真的生日禮物。”
“......”張淙将連帽圍巾從頭上拿下來放沙發背上挂着,從晏江何手裏接過來。
竟然是數位板。他去年生日湯福星送了他一塊便宜貨,筆尖都被他磨光了幾小袋。但晏江何給的這個明顯不一樣。
張淙趕緊一屁股坐下,開始拆包裝。拆完他傻眼了。晏江何給他買的,是w目前的最高配,這牌子是最好的。他手裏這塊黑乎乎的東西又是專業級,起碼得三千多,那些用來玩的貨色根本不能比。
晏江何湊過去彎眼睛笑:“你喜歡這個吧。叫板繪還是什麽的,我之前看你在電腦上弄,好像挺高級的。”
張淙輕輕看着晏江何:“我喜歡。很喜歡。”
“喜歡就好。”晏江何嘚瑟完了,抻個懶腰舒服上。他自認為陶靜儀帶來的不愉快已經被他岔了去,便心滿意足地走去衛生間洗漱,準備睡覺。
晏江何家向來沒那麽多窮講究,熱鬧過了就圓滿,從不耽誤睡眠。熬夜等新年在老晏家就是扯淡,第二天再拜年得了。
這一個年過完,張淙得了新的數位板。每日忙得撬不開縫,還非要抽出時間擺弄板子,一天不碰渾身難受,覺都沒得睡。
晏江何那天起夜,眼瞅着張淙大半夜還在畫畫,便走進去批評他:“眼睛不要了?滾去睡覺。”
批評完晏江何眯眼珠子瞧,發現張淙開着畫布,畫了滿屏沒有規律的曲線條,遂一頭霧水地問:“你這畫什麽呢?”
張淙朝他認真道:“練習線條。數位板和紙不一樣,下筆輕重什麽的都有區別,多練練才不會抖。”
晏江何聽不明白,索性擺擺手滾蛋,同時不忘再叨咕一句,叫張淙早點睡覺。
張淙應下,看晏江何走了又扭頭看屏幕上的線條。這些線條表面無跡可尋,其實全都是變态心思。——有晏江何飽滿的額頭曲線,晏江何下眼睑的弧度,晏江何的鼻梁,晏江何的唇線,晏江何的下颌骨,晏江何脖子上的美人筋,晏江何背後的蝴蝶骨,晏江何突起的腕骨……
張淙全是想着晏江何,參照腦海裏的臆想,一筆一筆畫下來的。晏江何哪能發現他這細穿針鼻兒的小心眼,活該被張淙作弄的得心應手。
人與人之間怎麽就至于如此?張淙這份心意,掂住忖量半刻,直叫人不寒而栗。
。
時間晃得太快,一眨眼都過去一年了。
馮老也走了一年了。
馮老忌日這天,晏江何上班沒法上墳,張淙便一大早吭哧吭哧買上一袋子紅糖餅,自己爬到山頭,去給老東西磕了三個頭。
磕完了他又覺得多此一舉,馮老的媳婦就在旁邊,他還買什麽紅糖餅,是糊塗了。再來空手......不,可以買花。百合,玫瑰,滿天星……用花裏胡哨的包裝紙包好,再裹個大蝴蝶結。——他是在晏江何身上學着賤毛病了。
走的時候張淙從兜裏摸出一枚孝牌。黑色的,心形,中間寫了個“孝”字。這是當初他在殡儀館下跪磕頭,晏江何親自給他別在肩膀上的,一年了他都揣在包裏沒離身。
“戴孝三年”這種優秀品性,張淙配不上。他黑心腸,念及不到那麽多情誼。一年已經夠用了,老頭或許已投胎轉世,下輩子該能講人話了,他還戴個屁?
想到這兒張淙将孝牌放在馮老墓前便起身走人:“爺爺,我走了。有空再來。”
張淙下山,緊接着去了畫室,繼續他辛苦努力的一天。和尋常一樣。
這件事晏江何不知道。其實晏江何不知道的東西很多。關于張淙的,也關于他自己的。更關于未來的。
肉體凡胎游走于人間,命運卡着齒輪磨蹭,咔噠咔噠發出聲響,聲聲帶有輕重緩急,指不定哪一下,便悄摸悄鈎扯了七情六欲,從此将一發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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