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逐漸側漏

逐漸側漏

再開學就是高三下學期。臨近高考,學校加了晚自習,壓力越來越大,張淙的變态程度也以肉眼可見的與日俱增。

晏江何有一天起早,瞧見張淙進廚房鼓搗早餐,王八崽子困得睜不開眼,腳底下甚至還打擺子。

這看得晏江何猛嘬牙根兒,擱肚皮裏滾毛病,終于認識到自己造了大孽。于是他朝張淙義正言辭地命令——高考前不準他再做飯。

張淙不肯依,無波無瀾地講歪理:“我就做飯的時間才能空下來,全當成活動休息了,不然成天都要學習。”

晏江何叫他胡說八道得腦仁發酸,立刻沒好氣兒地嗆過去:“要休息你就去睡覺,一天到晚累成這樣我看着不心疼啊?”

張淙聽完一愣,嘴邊那笑不出動靜,又實在放肆,白梨渦成雙成對,紮得晏江何一陣神乎其神,頭皮刺撓眼睛疼,索性扭頭不去看。

張淙仔細觀摩,覺得差不多了,便見好就收,這才夾好尾巴答應。他這種得了便宜又賣乖的缺德玩意,碎屍萬段也不冤,還要回過頭感謝蒼天仁慈。

沒了張淙做飯,兩人成天早上去外頭吃喝,家裏也總出現外賣盒。十天半拉月過去,晏江何咂舌頭尖品,評價外面諸些花枝招展的菜色均沒味沒相,讨好不得他那高貴腸胃,遂全部淪為“不好吃”,“太一般”,“吃飽就行”,“招牌菜也不過如此。”

上述許多,彙總成一句話就是——餐廳飯館不論長什麽樣,都沒有張淙一雙手巧。

張淙自然不舍得“虧”了晏江何,他偶爾也會違抗“聖旨”,趁晏江何不在,偷摸去廚房擺弄一桌子好菜。

晏江何一般回家看到這種現象,定要先走個程序“教訓”一番,然後坐凳子上拎起筷子,嘴便再沒空禿嚕別的。他每次都會吃光,張淙還是頭一回知道,筷子劃拉碗底兒的聲能那麽好聽。——正所謂人一旦變态,能扭曲出千回百折的彎繞,正常人根本不配去琢磨。

晏江何這天被喂舒坦了,竟主動拎着碗筷去拾掇。張淙沒去搶,他有的是招術能跟晏江何擠近一些。就見張淙也鑽進廚房,薅上一把水果刀,挨在晏江何身邊切橙子。

張淙剛切完一顆,晏江何就湊過去揪一瓣,他邊吃邊說:“我聽說離市中心不太遠有個什麽安山寺,特別靈。說是走一百零八步臺階,去燒香,能心想事成。”

這是一個病人家屬說的。他家老爺子重病在床,孫女就去寺廟祈了願,結果九十多的老人還真從ICU 給救回來了,有點奇跡。從此這寺廟便在院裏小有揚名。

醫院有這種神佛之說也不稀奇,左右不過是讨個好兆頭。尤其聽說這寺廟風景不錯,繼而有些醫生護士都去沾過彩,有佑平安的,有求子的,還有給孩子求學的……最多的就是那些個護士小丫頭,休息時當做游玩,成群結伴去求桃花。

晏江何眼瞅張淙這陣子都累瘦了,正巧貧上一句,除了讨好兆頭,他也想帶張淙出去透透風,轉一轉:“要不哪天領你去拜拜?當活動放松了,順便求個什麽高中狀元之類的。”

張淙切好一盤橙子,又去洗水果刀,流水聲嘩啦啦地響:“這東西都是迷信,別折騰了。”

張淙也想跟晏江何出門,但是哪天啊?張淙自己是随叫随到,可晏江何不行,他昨天休假,中午睡一半就被一個電話拽去醫院忙到晚上。還去什麽去,有空不如抓緊時間在家補補覺。

張淙洗好刀,頓了頓又說:“我們等下出去跑步?”

他們早就有一起夜跑的習慣,只是前些日子天太冷便擱下了。這當茬話,張淙正巧給撿起來。

晏江何想了想點點頭:“行吧。求神拜佛的也都那麽回事,你要是懶得折騰就算了。”

晏江何繼續說:“反正你成績好,畫畫也好,什麽央美,國美的,随便考一個得了。”

他此話實在大放厥詞,應被廣大美術生掀起畫架子打,而張淙一向秉承“晏江何說什麽是什麽”的原則,老實應道:“好。”

晏江何再塞一瓣橙子進嘴,邊走出廚房邊說:“跑步行,鍛煉身體還方便。現在天也暖和了,有空天天去跑。我現在就換衣服。”

張淙杵在原地,心思得逞,直勾勾盯晏江何的背影,眼珠子分寸不動喚。

這對他來說就足夠了。寺廟不必去,晏江何會累,再說他也沒誠心。

甭提張淙鬼神不靠,就算他心裏真有個神能對着祈願,那個神也應該叫晏江何。但他轉念又覺得牽強附會,晏江何于他,分明是天神都不配作比較的。

天神那麽忙,哪有心思看他管他,可晏江何的眼睛只落他身上了,晏江何只對他好。

他想要他永遠只看他,永遠只對他好。

這樣,該多好。

臨考這幾個月張淙在晏江何身上讨盡了便宜,偷滿一腔的歡喜。但他也有艱難的地方——考上大學,他就要去外地念書,就不能每天都待在晏江何身邊了。

一想到這兒張淙不得不犯神經。他要怎麽甘心?要怎麽放心?晏江何萬一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有了別人,萬一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忘了他……

一切就要脫離他的手。

其實張淙也明白,他這種極端的焦慮純粹是無故作祟,鬧得就好像他真的曾一手掌握過晏江何的心一樣。可他控制不住。

和曾經着急長大不同,張淙忽然又異常憎恨成長。因為他早晚要離開晏江何——作為一個男人,作為獨立的個體。

他算是看透了,不論成長與否,不論走到哪一步,他都不可能與晏江何比肩。此般的焦灼勝過判他淩遲處死。

他快瘋了。

忙碌的時間過得更快。張淙果然應晏江何所說,“随便”考上了中央美院。

拿到通知那天晏江何樂得心曠神怡,就算要去醫院加班也滿臉喜氣。張淙卻笑不出來,通知到了,就證明他和晏江何在一起的時間快沒了。

人生就是這樣力不從心。理想和現實隔着天塹,自不量力的人會粉身碎骨。

晏江何樂成了輕腚子。他滿地嘚瑟,甚至口腔科的小護士都知道,胸外科那位貌似端莊的晏醫生,家裏有位年少有為的弟弟,考上了中央美院。

這還不算完。晏江何還非要給張淙攪和一鍋“升學宴”。張淙怎麽都覺得像“離別宴”,鬥膽甕聲甕氣地出聲拒絕,掃晏江何興致。

晏江何定然不會管張淙那套,他大手一揮獨裁道:“必須辦。誰家考大學不辦?咱家也得辦。”

張淙吞咽一肚子苦水,眼眶裏卻養着蜜糖。這滋味沒經歷的人永遠想象不到,簡直都要分裂了。

或許是全世界都在将張淙往深淵裏推,他從來沒被什麽鬼神妖魔體恤過,這下徹底窮途末路。

——他對晏江何的千不該萬不該,終于紙包不住火,漏了。

都要賴晏江何太忙了。他說是要辦升學宴,結果離開學只剩小半個月了,才總算小辦起兩桌。

大辦不現實,滿街道去宣揚,直等于伸手問不相幹的人拿禮金,單剩一副要飯的窮酸相。張淙上大學這麽好的事,晏江何不屑去讨那個嫌。最後只是叫上了一家人,醫院一些關系好的同事,以及鐘甯這樣的好朋友,外加再拖上張淙的老師和湯福星。

晏江何坐莊,名頭“升學宴”,實則更像一個大規模的私人聚會。

當天張淙作為主角,存在感頗低。他慣性應付不來這種場面,對別人的祝賀也只點頭致謝,臉皮都沒多笑上半下。

可他一雙眼睛卻是抓色。張淙将包間裏的人看了個遍,沒發現蔣蕊——幸好沒有她。也沒有其他的小護士,多為和晏江何熟悉的醫生,甚至還有馮老那一屆的幾個前輩。來的女人少,年紀也都不小,還有一個護士長,聽說兒子來年高考,甚至想讨張淙的複習筆記用。

張淙知道自己有病。他是治不好了。

招呼過一輪,教張淙美術的許老師最先湊過來,晏江何幫張淙倒了一杯啤酒。張淙猶豫了一下,端杯子敬過去。啤酒下了喉嚨不是很舒服。張淙皺起眉,表情不太好看。

“不喜歡喝啤酒?”許老師問他。

“不喝就喝飲料吧。”晏江何見狀奪過張淙的酒杯,給他換了雪碧又遞過去,“在坐都是熟人,不用那麽講究。正好你不喝,完事了開車。”

張淙點頭“嗯”了一聲。晏江何說完便鑽進醫院那一堆裏去。

許老師一杯酒喝完,想起要朝張淙商量正事,便開口說:“對了,我想跟你說個事。”

張淙:“什麽事?”

“你放在畫室那幾幅畫,有幾個學生,就你也幫着帶過的那幾個,他們想要,要不你出個價?”

張淙高考完閑大發了,胡思亂想會将自己扥死,只能多找活兒幹。他沒再去Azure打工,倒是跑去畫室幫着教學。張淙并未自诩老師,只是幫忙監督學生畫畫,順帶指導一下基本功,像是個助教。

聽許老師這麽說,張淙有些意外。他短暫笑了下,說:“不用了,送他們吧。”

“這麽大方。”許老師也笑了起來。

許老師:“對了,我還想問你,你有沒有興趣研究3D?你空間造型能力挺不錯的。我有個朋友在北京做游戲公司,需要找人做些手繪板繪工作。”

“美術這東西,主要看水平,不看年齡閱歷,你知道的。”許老師繼續說,“你在網站上發表的作品都很棒,先前你申請的微博賬號,現在也不少粉絲了吧?”

張淙有些無奈,嘆口氣,直接應下了:“行。有需要找我就行。”

“那可太好了。”許老師拍拍張淙的肩,明顯非常開心。

另一個更開心的就是湯福星。這陀螺貨太蠢,如何掙紮都回天乏術。他那高考成績只能上個三本,最後擱家裏挨完揍,又跟親媽一起琢磨半天,決定不為瓦全,立志深造寵物美容美發,将來子承母業。

這會兒他坐在張淙身邊,半瓶哈啤吹得五迷三道,一口一個“好”,面朝張淙飙唾沫:“不愧是你!我就知道你肯定有出息,你不一樣,你真不一樣,你有才華,你......”

“滾蛋。”張淙笑罵一聲,推湯福星的豬頭一邊兒涼快,“半瓶酒你就喝出病了?趕緊閉嘴吧。”

湯福星挨罵也嘿嘿直樂,他扭臉去看鄰桌的晏江何,又拍張淙的肩頭:“真得感謝晏大哥。”

張淙:“......”

張淙也擡眼去看晏江何。湯福星說的對。要感謝晏江何。沒有晏江何,張淙現在還不知埋在哪片髒土裏挫灰。

可惜他終歸無法做一個知恩圖報的人。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淤泥裏生長的物種,只有在淤泥裏才能長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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