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占有欲

占有欲

晏江何剛敬完消化內科的方主任一杯酒。

要說生活真挺奇妙的。當初張淙胃疼,晏江何還在廁所朝方主任罵張淙,為張淙拿藥。

晏江何想着想着不禁感慨,那會兒的王八蛋,現在竟成了他的寶貝疙瘩,叫他擺桌請客來展揚。

晏江何笑了起來,笑得特別高興。張淙盯着看,看他的表情,看他的一舉一動,看這人将酒杯放下,與身邊的人說話。舉手投足間全是魅力,或者更像魔障,勾引得張淙魂不守舍。

晏江何又喝了兩杯,然後起身出去,可能是去上廁所了。張淙這才眨一下眼。他那眼眶仿佛剛燒了火一般,熱辣辣地疼。

鐘甯坐在靠門邊的位置,視線恰好,他揣着明白裝糊塗,将一切盡收眼底。

鐘甯覺得張淙屬于窮找罪受,這小子是倒黴透頂才這樣想不開。

但鐘甯在這方面有些體會,頗有點感同身受那滋味,便忍不住小聲低嘆道:“真是天可憐見,他怎麽就沒憋死......”

“憋什麽?”鐘甯身側的徐懷沒聽懂,扭頭問。

“沒。”鐘甯嘆氣,拍拍肚皮,“我是說啤酒喝得脹氣,肚子憋得慌。”

“不能喝你就別喝,咱鐘老板多嬌貴,別喝多了。”徐懷立馬嘲笑他。

鐘甯笑罵:“滾蛋。來,再來一杯。”

……

桌面上其樂融融,一切都是美好的樣子。包括張淙的人生。從明面上看,幾乎任何人都會覺得,他終于苦盡甘來了,他的人生終于進入正軌,他即将展翅高飛,擁抱未來。

但張淙知道不是。不是這樣的。他要離晏江何遠了。這對他來說,等于重新陷入更深的黑暗,那裏無邊無際,深埋着兇殘的夢魇,有遠超他承受能力的惶恐。

“哎,張淙,廁所去嗎?”湯福星突然問張淙。

張淙本想說不去,但他一扭頭,瞧見了湯福星那張肉墩臉——紅得像剛被開水禿嚕過的燙豬皮,眼珠子也迷迷瞪瞪的。

張淙皺眉問:“你不是喝多了吧?”

他低頭看,湯福星腳邊空了一個哈啤瓶子。這倒黴孫子頂蓋兒完蛋,居然一瓶酒下去就癢性了。

“沒多,沒多。”湯福星眯眼睛樂,熊得張淙差點翻白眼,“微醺,only only , just微醺。”

張淙:“......”

張淙跟湯福星一起離席去了衛生間,免得這蠢貨嘚啵不清上下左右,再一頭栽哪去。

張淙跟在湯福星背後,涼飕飕地看他那一雙豬蹄子扭開八字大擺。

得虧張淙跟着,湯福星挨廁所門口竟不看牌子,差點拱女廁所去。張淙冷臉上去薅人,拎衣領提陀螺,想着以後再不能叫湯福星喝酒,這慫德行不敢更丢人現眼。

将湯福星掼進男廁,張淙仁至義盡,出去站外頭等。如果湯福星掉裏頭了,那也不用撈了,就讓他待着堵下水道吧。

張淙擱外頭站了一陣子,沒等到湯福星掉下水道的消息,但等來了晏江何。

衛生間的洗手臺打在外面,左邊男廁,右邊女廁,男女共用。晏江何從男廁所出來,便走去洗手臺洗手。

張淙微微轉過身,直勾勾盯人看——

晏江何在手上搓滿了洗手液,白色泡沫松軟,附着在他手心手背,間或“吧嗒吧嗒”地往水池子裏掉。

晏江何搓完手,打開水龍頭沖洗,因為喝了些酒,他的臉色相比平常要更紅潤幾分。

就在晏江何關上水龍頭,即将轉身看到張淙時,他旁邊對着鏡子補口紅的女人突然“哎呦”了一聲。

女人沒拿穩當,手中的口紅大頭朝下栽。這要是栽地上,基本也就杵廢了。晏江何眼疾手快,趕緊伸出手托了一把。口紅在他掌心裏颠簸個兒,碰出一塊紅印子,然後老老實實躺平。

晏江何将掌心移到女人眼下,笑笑說:“幫你接了一下,不好意思,擰出來碰髒的部分應該可以擦掉。”

“謝謝。”女人點點頭,也朝他笑,接過口紅走了出去。

她從張淙身邊擦過時,張淙看見了她緋紅的臉頰,掩不住的笑意,還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該是什麽花香調,馥郁芬芳。

張淙眼睜睜地,将“危機”看得無比清楚。似乎有一只猛獸貼面蹲在他跟前,在朝他張開血盆大口,炫耀獠牙,告訴他——你一不留神,就會失去一切。

晏江何今年三十了。他風度翩翩,事業有成。除去家裏的催促,他原本也該找個伴兒。而以晏江何的條件,只要他願意,這不算困難。年齡合适,樣貌姣好的女人,就連在飯店的廁所也可以邂逅相遇。

說一句誇張的實話,晏江何哪怕去大街上随便走一圈,都有可能會撿起緣分。

張淙這邊心亂如麻,晏江何已經重新洗好一遍手,搓掉了手上的口紅印。他擦幹水,轉身朝張淙走過來。

晏江何一看見張淙就笑了。他今天真是高興得合不攏嘴。

正面靠近張淙才發現,晏江何的眼角還飛出一絲餘紅,像小手指尖抹過的胭脂料,也像餘晖中小燕子掠起的尾巴梢。

莫名其妙地勾人。

“我看湯福星剛進去,他好像喝的有點兒暈。”晏江何高興,聲調也高出半分,他湊到張淙身邊,“你站這兒幹什麽?站崗啊?男廁所又不用排隊。”

張淙冰着一張臉,目光深深地看晏江何一眼,竟一言不發擦過晏江何的肩頭,走進了男廁所。

晏江何:“......”

晏江何打了個突愣,不太明白張淙在找什麽抽。但他今天心情好,懶得跟青春期的鼈犢子一般見識,罕見地寬宏大量,全當張淙今兒個人見多了窮害臊,幹樂呵一聲便回到飯桌。

那邊張淙走進廁所。這時男廁空曠,小便池旁就湯福星一個人。

張淙:“......”

幸好他進來了。——怪不得湯福星一泡尿要撒這麽久,張淙一缸老醋都喝齁了他還沒出來。敢情是湯福星尿完了腿軟,一屁股坐地上了。

張淙沒好氣兒地走到湯福星跟前,一把扯上他的衣襟,撒氣般說:“給我起來。”

“......啊?”湯福星滿腦子迷離,晃晃悠悠站起身,問張淙“你也尿啊?”

“尿個屁。”張淙惡狠狠地罵,準備拉完蛋玩意出去。

“屁是放的,不是尿的。”湯福星認真說。

張淙:“......”

湯福星依仗噸位不肯挪窩,死乞白賴地在小便池旁酒後吐真情:“兄弟真替你高興,北京!中央美院!真的太不容易了,張淙,你真的......”

“我真的想揍你。”張淙嘆口氣,不樂意掉價跟喝高的一般見識,尋思直接把人扛出去算了。

張淙正要動手,他們身後的隔間裏,有位喝多的同志忽然“哇”得一聲吐了。這一瞬間張淙胃裏一陣翻騰,一種久別的惡心感滾了上來。

張淙似乎能聞見嘔吐物中惡臭的酒氣——就像以前......張漢馬身上的酒臭味。

張淙快速放開湯福星,用手背堵住嘴唇,他眼睛瞪得通紅,湧上一層生理性淚光。他緩緩蹲下,脊背蜷縮起來。他沒吐,在竭力克制自己的惡心。

湯福星被張淙扔了,腦袋磕牆上,登時疼得呲牙咧嘴:“我操......怎......怎麽了?”

湯福星瞪張淙:“不是,你......你怎麽了......這是?你不舒服?我去叫晏大哥......”

“不準叫他。”張淙這一秒就跟被刀捅了一樣蹦起來,一把抓住湯福星。

湯福星被他吓清醒了兩秒,利索道:“不叫不叫,怎麽了啊?”

隔間裏的那位應該是吐得差不多了,聽不見多少動靜,就剩下點兒咿咿呀呀。

張淙定了定神,帶着湯福星走出去。

張淙沒有立刻回去,他拐進安全出口待了會兒,湯福星也跟他去了。

張淙倚在樓梯扶手上,耳朵能聽到飯店裏熱鬧的響動,還有服務生傳菜的叫喊。

惡心感慢慢消退,張淙的喉結動了動,他深吸一口氣。

他大概能猜到自己為什麽不太能喝啤酒。——啤酒的麥芽味,也是張漢馬的味道。

一個人的過去是永恒的。無論他的未來變成什麽樣,過去依然在,它是生命已經固定的部分。尤其是出生成長,人格的形成期,就像高樓大廈的地基,植被林木的根須,不死不滅。

——不管張淙将來如何人模狗樣,他永遠無法改變他混賬劣質的根。

這樣的他,哪能擁有晏江何?

他配嗎?

“你真沒事兒嗎?”湯福星腦袋撞個包,一邊揉一邊醒酒,“......你跟晏大哥又怎麽了?”

“嗯?”張淙看着湯福星,“什麽怎麽了?”

“我剛才說叫晏大哥,你那反應......我還以為你要吃了我。”湯福星咂嘴。

“沒事。回去吧。”張淙心不在焉地說。

張淙的反常舉動就像鬼畫魂兒,叫湯福星神叨。可真正令湯福星瞪大眼的還在後頭。

他倆回包廂的時候,正碰見晏江何正在門口講電話:“蔣蕊,你再說仔細一些......嗯,先別擔心......”

晏江何看見他們回來,一邊打電話一邊擡擡下巴打招呼。湯福星醺呼呼地傻樂回應,張淙卻混蛋了,拼命當晏江何是空氣。

——他聽到“蔣蕊”兩個字,心髒好像被捅出了兩個大窟窿。

湯福星眼見張淙臉色煞白,真“唰”得一下就白了,怪吓人的。

湯福星趕緊問張淙:“不是,你到底哪、哪不舒服?”

張淙猛地扣住湯福星的胳膊,捏得他一圈肥肉死疼。湯福星哪敢哎呦,被張淙一眼瞪啞巴,就這麽揪進去了。

晏江何覺得張淙毛病又大發了,可能真要揍一頓治病:“......”

張淙和湯福星回位置坐下。湯福星又撞頭又被掐,一瓶哈啤醒過半吊兒。他觀察張淙:“你到底怎麽了?真不舒服?不是,你實話跟我說,你犯什麽抽?你剛才對晏大哥那态度......”

——那哪是知恩圖報的态度?

簡直跟他媽有仇有冤似的。

張淙不肯說話。他看了湯福星幾秒鐘,晏江何推門進來了,他又轉移視線去盯晏江何。

湯福星先前跟張淙對視,所以張淙的眼神變化他半點沒丢,竟看得他莫名心驚肉跳——用這般陰郁又深不見底的眼神盯住一個人,是為什麽?就好像惡狼虎視眈眈自己的獵物。

這是野獸本性中的欲望。

一種病态瘋狂的占有欲。

湯福星趕緊搓搓胳膊,好懸沒冒雞皮。他移開眼沒敢再看,堅信自己是喝迷糊了,神志不清。

一群人熱鬧完,小半個下午過去,升學宴圓滿結束。

張淙沒喝酒,便要開車。他邊開車邊掃身側的晏江何,晏江何一路上都在拿手機回消息。

晏江何大大咧咧,回微信沒在意,而張淙那狗招子忒尖銳,一眼就瞥見了晏江何的聊天對象是蔣蕊。

于是一切都變得讨人厭。晏江何身上淡淡的酒味,他帶笑的眼睛,他嘴角的弧度……全讓張淙恨之入骨,折磨得張淙想發瘋。

一路上兩人都沒說話。晏江何早知道張淙犯病了。少年心思難猜,問題少年更易打結。他人逢喜事,索性慣着罷了。倒是寧杭杭個鬼精靈,擱飯店門口走之前,扒着晏江何彎腰,貼他耳邊小聲奶歪:“舅舅,我覺得小舅舅生氣了。”

這直接導致晏江何回家洗澡的時候,淋着熱水琢磨了半個小時——張淙到底哪裏不樂意了?

他想一大頓無果,将換下來沾着酒氣的衣服扔進洗衣機,穿上幹淨的T恤大褲頭,拿毛巾邊擦頭發邊走出去。

張淙這時候人在廚房,晏江何偷摸望了一眼,張淙在洗水果。

晏江何:“......”

晏江何咂摸嘴,東西南北都摸不透自家的混蛋淙淙,只能窮隔楞眼珠。最後他走進屋,拿出了自己新買的筆記本電腦,放進張淙屋裏。

晏江何抻脖子朝廚房喊,企圖邀功哄人:“張淙淙,我給你新買了電腦,你上大學好帶走用。還缺什麽趕緊說啊。”

馮老給張淙買的電腦才用了一年半載,倒也不用換,但壓不住晏江何輕腚子,非要買個配置好的新本給張淙才舒服。

廚房裏緊接着傳來嘩嘩的水聲,張淙沒應。晏江何也不在乎,想着張淙沒聽清進屋也能看見。他只顧瞎嘚瑟,自以為喂好甜棗,便放心搓貓,抱着晏美瞳坐沙發上,仰臉曬太陽。

張淙那雙狗耳朵其實聽見了。他聽後,字不崩半個,猛地打開水龍頭,趁着稀爛的流水聲,無理取鬧地想:“我要走,你就這麽開心?”

......

晏江何放在茶幾上的手機響了一聲,他拿過來看,還是蔣蕊的消息。因為話比較長,這回蔣蕊發的語音。

手機聽筒模式一下沒弄明白,成了公放,晏江何懶得搞,直接聽蔣蕊說:“晏醫生,真的非常感謝你,之前就受你照顧,這回又來麻煩你。這次不管你怎麽說,我都要請你吃頓飯,你這麽好,就賞我個臉呗?你再拒絕我,就真沒意思了啊。”

張淙端着一盤水果從廚房走了過來。晏江何手機公放,張淙當然也聽得清清楚楚。

語音放完,晏江何掂掂手機,輕笑一聲:“這小丫頭片子,拍馬屁的精神一個頂倆。”

晏江何正準備回話,張淙突然繞兩步,杵到晏江何跟前。張淙擋着陽光,晏江何突然就落進了一片陰影裏。

張淙冷硬地問:“冰箱裏還有芒果,吃嗎?”

“......啊?”

蔣蕊今天找晏江何是有事。她有個遠方親戚,近些日子胸悶氣短,痰裏帶血。晏江何仔細了解情況後,剛約好周一讓蔣蕊帶人過來看看。

這事兒是晏江何作為醫生該做的,他不準備讓蔣蕊為這個請客。于是現下他正動手指敲字,斟酌着怎麽回複能不打人面子。因為分神,他應張淙便慢騰了些,頗有點心不在焉:“啊,你放着吧,我等會兒吃。”

晏江何頭拱地都沒想到,他這麽一句話,竟然能戗掉張淙的逆鱗。

張淙基本是“咣當”一聲将果盤摔在了茶幾上。張淙忍不住陰森森地說:“我在跟你說話。”

——逼他。都在逼他。

晏江何叫張淙吓得一哆嗦,手機從手裏抖掉了,不幸拍去晏美瞳腦袋上。

晏美瞳在晏江何腿上趴得好好的,被從天而降的重物砸出歇斯底裏一聲“嗷”,這一記吃得它暈頭轉向,蹦地上撩崴爪子,手機也被它扒地上,翻了半圈之後終于躺屍。

晏江何:“......”

晏江何沒捉晏美瞳回來按摩腦袋,更不屑去管手機。他站起身,眯縫眼睛對上張淙,已然氣成狗血噴頭。

晏江何滿嘴火藥往外噴:“你在跟誰說話?張淙,我今天怎麽對不起你了?你用得着這麽給我擺臉子看?”

晏江何着實是窦娥有冤。他錢花了桌擺了,新電腦也買了。要慣着要心疼,他自認對張淙絕無二話,到頭來他的心肝竟被這狗東西給啃了。他現在氣得厲害,恨不得掄拳頭和張淙打一架。

張淙卻比晏江何更加白熱化。垂死掙紮太累了,什麽時候才到頭?他看着晏江何,忽然就不想活了。

于是張淙擡起手,猛地将晏江何推沙發上。

下一秒,張淙壓着晏江何,吻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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