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17.野望
野望
雨幕。
四面環圍的江面浮起薄霧,将整個教堂別墅籠罩起來。
陰冷潮濕的天氣,宋京綻的手腳過分冰涼。
傭人們已經留意到這位暫居在岑家的小少爺格外畏寒,已經按吩咐早早鋪上了絨毯,延至每一處的邊角。
岑家的傭人訓練有素,對待宋京綻也是畢恭畢敬,但他多數時候仍舊不跟人說話,只有廚傭上樓送飯的時候能得到他虛弱而短促的一聲謝謝,眼睛裏含着戒備。
其實也有馬虎的傭人。
岑樓送到廚房裏的單子上已經很明确寫宋京綻不能吃海鮮,但廚傭忘記了,那天做的海鮮燴面,宋京綻只吃了半碗,就呼吸急促地從床上摔了下來。
幸虧岑樓及時發現。
不然宋京綻現在已經是江城的一捧土了。
岑樓發了好大一通脾氣,只有宋京綻依舊安安靜靜地待在他的屋子裏,連自己差點死掉都不知道。
整個別墅上下都被牽連,自那之後,不管再忙,每一餐岑樓都最先過問。
窸窸窣窣的雨水拍在玻璃窗上,宋京綻在畫畫。
空白稿紙上勾勒出枝葉線條,他在畫玫瑰。
或者說,他只畫玫瑰。
一遍一遍,重複着相同的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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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穿領口有抽繩的潔白睡裙,露出的鎖骨清晰深刻,長長的頭發蜿蜒散下來,睫毛疏密錯落,素素白白一張臉,只有唇瓣是唯一顏色。
忽然
他停下筆。
俯身在落地窗前,指尖輕輕碰過雨水滑落的痕跡。可惜窗戶是整個封死的,只能觸摸到玻璃光潔冰冷的壁面。
“嘭——!”
“當啷——!”
是一只在雨天沒有及時返航的麻雀,棕褐色的柔軟羽毛被雨水打濕,它焦急之下失去方向,一頭撞死在玻璃窗上。
蒙蒙血氣散開。
它綠豆大小的眼珠子在臨死前的最後一秒還直愣愣地盯着宋京綻。
那血氣又被前赴後繼的雨水沖刮,但落在宋京綻眼裏的血氣卻從未消散。
“宋京綻、”
有人抱住了他顫抖的身體,從背後。
冰涼的手指捂住了宋京綻的眼睛,他身上有硝石和消毒水的味道,冰冷又無情,卻是宋京綻此刻唯一的依附。
他又叫他的名字,“宋京綻。”
執意将他的神志喚回來。
熱熱的水珠子從那大的過分的眼睛裏滾下來,沾濕睫毛,也沾濕了岑樓的手心。
岑樓有寬厚的肩膀,足以裝得下宋京綻伶仃的身形。
他的體溫過涼,有些像冷血的爬行動物,宋京綻被冰的哆嗦了下,被抱離落地窗。
他被放在一堆有着柔軟織物的布藝沙發裏,窄窄小小,他整個人縮在裏面,是巢穴。
動物有築巢的本能,是幼崽最覺得最溫暖最喜歡的地方。
岑樓拉了把椅子過來,坐在宋京綻手邊,他的頭發絲甚至跑出來,交纏在岑樓的手臂上。岑樓手裏捧了本書,雙腿交疊肘腕靠在椅子上,是一個非常非常放松的姿勢。
宋京綻注意到那本書有硬挺精致的燙金封皮,花體字勾勒出故事書的名字。
[The Little Peince]
翻開的時候,裏面還有立繪的大象圖案。
岑樓少時有留學經歷,口語流暢正宗,侃侃時聲調溫柔,就那麽若無旁人地讀着。
他并不動宋京綻。
但宋京綻依舊不自覺地往他這邊靠,其實他聽不懂這本書的意思,他少時失學,跟岑樓比起來簡直不夠看,但這依舊不妨礙他被圖書上色彩斑斓的立繪圖案吸引。
在大自然中,動物都有趨利避害,靠近自覺安全的源頭的本能。
宋京綻亦是如此。
他看了有一會兒,岑樓的聲音就越來越遠越來越遠,最後消失在意識深處——他睡着了。
睫毛落下時投下的剪影青灰,他并不能有很好的睡眠,多數時候常常驚厥醒來,岑樓監控着他的一舉一動,對此非常清楚。
宋京綻的腦袋靠在他的肩膀上,涼涼的發絲落了岑樓半身,有些癢。
岑樓讀完最後一句:[It is the time you have wasted for your rose that makes your rose so impoetant。(你在你的玫瑰花身上耗費的時間,使你的玫瑰花變得如此重要。)]
他合上書,側頭看向宋京綻。
這個孩子的經歷早在戚容活着的那些年就已經不是秘密,很難相信經歷過這樣的事情他仍舊還能保持如此純稚心性。岑樓想起戚容私下交給他那份遺囑時的神情。
那是怎樣的缱绻動人,簡直不能相信是出自一個劣跡斑斑的精神疾病患者眼中。
岑樓将他抱起,他實在很輕,輕到不太像一個身體已經發育成熟的男人。
苦難構成他的骨架,颠沛流離造就他的一身血肉,從罪與惡裏糅雜出的一個宋京綻,這個本不應該存于世上的生命,卻令人愛憐到無力抵擋。
宋京綻睡在床上,面容恬然秀美。
床單被壓下一角,岑樓身形高大,稍稍佝偻下腰,膝蓋跪在床上,那裏面躺着的一個宋京綻被籠罩在他的陰影裏。
岑樓略略低身,宋京綻睡得熟,呼吸起伏規律,絲毫沒有察覺。
他看向那張飽滿微噘的唇瓣,玫瑰花汁一樣的鮮妍,有淡淡甜香飄過岑樓的鼻息,在戚家,他也曾聞到過這樣的味道。
揉皺的一堆昂貴布料,他心顫腕燒,連呼吸都不敢加重。
如今人已近在咫尺。
他什麽都不知道,只是安然地睡着。
岑樓簡直要疑心宋京綻是上天派來蠱惑人心的精怪,不然怎麽能生的這麽…這麽處處合他心意。
兩個人的距離已經很近了。
近到宋京綻只要在此刻睜眼,睫毛就能蹭到他的面頰。
岑樓居高臨下地
從他緊緊閉着的天真的眼睛輪廓,到精絕挺翹的盒鼻,最後落到……
岑樓心髒跳動如鼓擂。
他忽然垂眸
掌心蓋在那薄而料峭的眼皮上,他剛剛哭過的眼睛,現在甚至還熱。脹。發燙。
岑樓輕輕吻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手心傳來輕輕的瘙癢。他大概是睜開了眼睛。
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誰管那些呢,他由衷地愛着這個孩子。
愛、
這個字從他心裏油然而生的那一剎那,腦中巨震,而面上不顯。
只是幾息,他離遠了些,像哄一個天生可愛的孩子,輕輕用另一只手拍打他的後背。
“好好睡覺吧。”他說。
直到那被覆在手心下的長睫重新合攏,他關燈,輕輕擡手關上了門。
門裏。
那被他以為早已熟睡的孩子,睜眼時一片清明。
……
這份遺産認定書,除了戚家那些蠅營狗茍,在外界就只有他和時柏知道。
書房塵灰升騰,遺産認定幾個字被火舌舔舐,了燒成燦燦星子,在什麽地方,也有這樣升騰漂浮的一團灰。
岑樓歪頭想了想,終于記起。
是在戚宅,那些燒給戚容的紙錢冥幣,也是這樣的一團灰。
升騰
飄散
最後被雨水打下,和泥土混合,長眠地下。
連同打在宋京綻身上,屬于戚容的印記,都統統灰飛煙滅。
岑樓懷着該下地獄的野望,親手折斷了宋京綻尚未萌芽的羽翼,連同他的自由,摧毀幹淨。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他對于宋京綻的這份不可言說的心思,随着一次次進入戚宅,給戚容看病,宋京綻全心全意依戀在戚容身上的眼神,讓他嫉妒地快要發瘋。
“砰!”
傭人一下拉開書房的門,驚惶急促地,“岑先生,快,快去——”
她甚至連話都還沒說完,岑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迅速錯身出去,直奔樓上。
——
助理一度以為自己上輩子是陀螺變的,稍稍轉的慢一點,就被人用鞭子一下抽過來,揮打鞭撻。
車子在他踩到120邁時短暫地響起警報聲,然而沒有人有空關心。
邁巴赫碾過雨水,馳騁過高速道。
岑家的仆傭早已等在岸口。
時柏被一身硬挺的高定西裝包裹,頭發略略散下,蒼白冷峻的一張臉上依舊鎮定。
但唯有助理知道,他手抖的已經連方向盤都握不住。
他語調強硬,單刀直入,“我的人在哪兒?”
傭人安撫他的情緒,“醫療隊早已趕過去了,現在情況暫且不知,但還請時先生放心,想必是沒有——”
後半句的沒有什麽大礙還沒說出,時柏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了。
盤旋的樓梯一層接一層,時柏腳步虛浮,已經接近站不住。
他既害怕自己上去看到不能接受的畫面,又害怕他的小白鳥獨自面對孤寂深冷的痛苦,直到在痛苦中溺亡。
“宋京綻自殺了。”
岑樓的一通電話,将他直接從飛往W國的機場拉了回來,他慶幸沒有坐上那架飛機,但更抵不過此刻看見宋京綻還活着的劫後餘生。
已經站不住,在握到小白鳥冰涼的手時就慘然跌地,他重重地出了口氣。
透明點滴通過針尖輸進他薄薄皮肉下的黛青色血管裏,宋京綻臉色蒼白,沉沉昏睡過去。
岑樓亦是一臉青色,站在落地窗前,看着重物砸下的窟窿豁口,在他腳邊,是四散的碎片,沾着血,粘稠而濃郁地染髒地毯。
“時柏。”岑樓淡淡開口,“你有沒有想過,戚容的死對宋京綻來說,從來都不是一件能輕易接受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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