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第49章

一見鐘情這件事,到底可以在同一個人身上應驗幾次?

岑樾總有一種錯覺,每當和周為川一同身處在某種突如其來的氛圍裏時,他都會重新愛上周為川一次。

最重要的是,這種愛上并非單向,盡管在被人喜歡這件事上他的确驕傲自信,但抛開這一點,他還是能夠很強烈地感受到,周為川對自己不是無動于衷的。

剛剛熄燈,車廂裏還有人在走動,從岑樾身後走過時撞了他一下。

岑樾正望着周為川走神,一下子沒站穩,手上一抖,手機摔下來,砸到了床鋪邊的欄杆。落地時哐當一聲,手電筒跟着滅了,他連忙彎腰去找,可看不清楚掉在哪了。

周為川見狀,握住他的小臂,帶他到鋪位上坐下,而後再打着手電,撿起手機。

屏幕左上角被砸出一處放射狀的裂痕,一直蔓延到中間。

周為川平放手機,仔細檢查了一遍,确認沒有漏液,觸摸也沒有受到影響,說:“應該只是外屏碎了,能堅持到回北京再修嗎?”

“哦。”岑樾一臉茫然,沒有意識到自己在答非所問。

火車駛入了山區,接連通過隧道,出隧道時,會有燈光閃過窗外,那點微弱而短暫的亮光映在周為川側臉上,牽引着他去捕捉。

“想什麽呢?”周為川低聲道。

岑樾回過神來,手指無意識地劃過屏幕上裂痕,問:“周為川,你坐過硬座嗎?”

“坐過,上大學的時候每次返校和回家都坐。”

岑樾還沒坐過。

雖然他買票時毫不猶豫,但其實根本沒見過硬座車廂長什麽樣子。和朋友在雲南旅行時,他倒也坐過綠皮火車,為了看路上的景,不過當時選的是高級軟卧,畢竟體驗和受罪之間還是有差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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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在這兒睡。”周為川試了一下他的體溫,還是有點熱:“通宵坐硬座很磨人,你受不了。”

“那你怎麽辦?”

“我靠在旁邊眯一會兒就好。”

岑樾沉默片刻,沒能說出推脫拒絕的話。

不是因為他受不了硬座的條件,在這方面他其實接受能力挺強的,而是因為他想要周為川的這個晚上。

還有……周為川用了一種溫和又嚴厲的語氣,他明明不怕,每次又都會聽話。

他往周為川的方向挪了挪:“能不能用你的手機玩Piano Lesson?”

他的屏幕碎了,操作不方便。

“可以。”周為川從包裏取出一副有線耳機,線纏得整整齊齊。

隔間的其他五個人都還沒睡,周為川對鋪的女人在玩手機麻将,有微弱的音樂聲傳過來,女大學生在用iPad看電視劇,剩下的一家三口也在聊天攀談,甚至玩起了接歌游戲,看樣子家庭關系十分和睦。

岑樾和周為川挨得很近,放低音量說話,幾乎完全被隐在其他聲音之後,只有他們兩人能聽見。

耳機一人一只,因為是有線耳機,分享的概念變得直觀而具體。

岑樾進入Piano Lesson,随意彈了一段旋律,覺得不滿意便清除,重新再彈。

心思沒在創作上面,當然不可能作出滿意的曲子,他看了周為川一眼,退出APP,熟門熟路地點進了另一個視頻APP。

他搜索了柏林愛樂樂團演奏的《仲夏夜之夢序曲》,而後像是困乏了似的,側頭靠在周為川肩上。

手機屏幕小,兩個人湊在一起看會有些費勁,曲子演奏到一半時,周為川摟過岑樾的肩膀,幾乎和他頭對着頭,看着屏幕上正合奏高潮樂章的樂團。

他還将羽絨服披在兩人身前,衣料摩擦出沙沙聲響,仿佛加入了耳機中的演奏。

一曲完畢,周為川伸手,點開了底下的一條相關視頻。岑樾笑了一聲,默默把音量調大一格。

而後他們好像莫名其妙開始了“輪流點歌”。

每次周為川點開一條視頻,播放完畢後,就由岑樾選下一條,如此循環。

音樂是有魔力的。

從門德爾松到德沃夏克,從《卡農》到《梁祝》,火車輕輕颠簸,駛過北方的荒山和原野,他們卻從鐵軌上漂浮起來,進入到了另一個更加廣闊、沒有邊界的空間。

即便他們現在的關系似乎是有點尴尬的,也不影響他們共享這一段時間。

岑樾刻意觀察了周為川的選擇,發現他喜歡的曲子都帶有一種淡淡的悲情意味,放在管弦樂團的表演形式中,又不缺乏激揚和富有張力的部分,最典型的莫過于《Por una Cabeza》。

業餘音樂愛好者,其實很有一番自己的品味。

手機開始發燙,不知不覺,過去了一個多小時。

岑樾分神擡起頭,發現對鋪的女人已經結束了麻将游戲,熟睡了,整個隔間落針可聞,除了他們兩個,都已經進入夢鄉。

岑樾放松地打了個哈欠,切回Piano Lesson。

坐久了會累,尤其是周為川一直攬着自己,岑樾拖他的小臂,示意他往後靠,抵着身後的隔板,這樣會舒服很多。

他打開曲庫,想去找周為川談彈過的《一步之遙》。

按照時間順序往下翻,還沒找到《一步之遙》,他手指頓了頓,突然改變主意,點開了命名為“新建曲1”的一段旋律。

某個剛結束性愛的黃昏,他們相擁着靠在沙發上,共同完成了這首“曲子”。

後來岑樾一次也沒有再聽過,可耳邊剛剛響起幾個音,他就被帶回到了那日黃昏。存儲在旋律中的記憶無比真實,真實到,他甚至以為性愛的餘韻都回到了自己身體裏。

他甚至能分辨出哪個音是周為川彈的,哪個音是自己彈的。

周為川。

他在想什麽?

岑樾從來不懷疑自己和周為川在某些事情上的默契,就算他們之間矛盾重重,許多問題尚未解決,也不妨礙他們在另一個維度上,是知己,是天生一對。

他有的感觸,周為川不可能沒有,更不可能不記得這首“曲子”——他偏要這樣盲目自信。

心跳加速,岑樾按了循環播放鍵,去摸搭在自己肩頭的手指。

他喜歡周為川的手,但好像很少和他牽手。

牽手太像學生情侶會做的事,他們更常用的親密方式是擁抱、接吻和做愛。

“困了嗎?”周為川用氣聲問。

岑樾搖搖頭,手往上滑,以這個別扭的姿勢和他十指相扣。

曲子播放到了第二遍,他還記得當時周為川說,你永遠可以享受人生。

就算當時受氛圍影響,他們都微醺了,其中的真心也無可指摘,只是現在看來,竟像一句旁觀者的祝福。

如果他說,我要你在我的人生裏,要你和我一起享受人生,周為川又會怎樣說這句祝福?

岑樾咽了咽口水,側過臉,忽然愣住,遲鈍地眨了眨眼,耳朵也跟着紅了——周為川好像一直在看着自己。

誠然,周為川也在回憶那個黃昏。

岑樾愛人的時候專注又漂亮,像個天生擁有這份能力的精靈,說不動容是假的。岑樾追求自由,會愛很多風景,愛很多人,也收獲很多的愛,他希望他的人生快樂、圓滿。

這是對美好事物的衷心祝福。

在這場戀愛裏,周為川和岑樾的思路曾一度不謀而合。

岑樾只在乎當下的快樂,希望愛人是階段性玩伴,是季候風,離開後也不要留下廢墟;周為川從一開始就不認為岑樾是他能抓住的氣球,只要岑樾當下足夠坦誠、忠誠,他作為年長者,會慷慨地給出愛和引導。

這樣的戀愛是很好的,只是誰先改變思路,誰就注定要承受一些難過。

比如岑樾現在就很難過。

前一秒他還在旋律裏恍惚,後一秒就因為無法真正回到那時候,感到空虛又寂寞,進而想要吻周為川,來為自己續上一根燃燒的火柴。

他擡起下巴,嘴唇碰到了周為川的臉頰,周為川沒有躲,他便緊了緊相扣的手指,去吻他的嘴唇。

然而落了空。

周為川不僅偏頭躲過,還松開了他的手。

失望是第一反應,因為岑樾沒想到周為川會不想吻自己,好在他很快順着周為川的視線看過去,意識到原來是對鋪的女人醒了。

女人坐起來喝了口水,又再度躺下,同時按亮了手機,看樣子是要重新醞釀睡意。

周為川的手往下移動,最後緩緩地,握住了岑樾的側腰。

比起安撫,更像是警示,告訴他先別急。

那雙手收斂着力氣,握住、也掌握住自己的瞬間,岑樾幾乎是不受控制地抖了抖,一種酥麻感自脊椎蔓延至全身。

借手機最低亮度的光,他貪婪地和周為川對視,輕輕摘掉了兩個人的耳機。

滿打滿算,他們在一起也才半年,在岑樾的戀愛史中不算短,但對于一個人的一生來說,實在不值一提。

可為什麽看着他的眼睛時,會想看到他很久以後的樣子?

他四十歲的時候,五十歲的時候,眼睛還會是這麽黑、這麽亮嗎?

應該不會變的,岑樾心想。

不客觀的因素摻雜了太多,以至于無法去計算等待的時間,不知是過了幾分鐘還是十幾分鐘,對面的手機亮光熄了,女人終于睡下。

誰先主動,誰先等不及,也早已不再重要,總之結果是他們吻在一起。

起先只是輕而緩慢地唇瓣相觸,随着周為川加重了握在岑樾腰側的力氣,吻也越來越深入,舌尖愛戀地交纏,細微的水聲令人臉紅心跳,岑樾也确實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

“我們沒分手……”一吻結束,他靠在周為川頸窩裏蹭了蹭,垂下眼,自言自語,“所以還可以接吻。”

周為川依舊握着他的腰,說:“你想要就可以。”

他好慷慨。

岑樾已經無法思考自己的情緒和行為是否變得不像自己,他顫抖着擡起下巴,努力貼近周為川的呼吸,像企圖抓住一場夢。

想一直吻他,想讓時間就此停止,想這趟車如果永遠不會駛向終點,那該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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