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第61章
貴州,黔東南州,雷山縣。
氣溫8℃,小雨。
雨點從清晨開始飄,淅淅瀝瀝的,總下不大,但也不停,水缸裏積了淺淺一潭,漣漪不斷。
中午,一行人在老鄉家吃了魚醬酸湯,熱騰騰的辛辣味道,再配上幾杯自釀白酒下肚,正适合這樣連綿的陰雨天。
岑樾還挺喜歡和新認識的朋友一起玩的,尤其是在旅途中。
雖然他是臨時加入的,但只相處了一兩天便和其他人混熟了。團隊裏不只有帶着任務來的專業攝影師,還有自媒體博主、畫師等,都是自由職業,也都是岑樾樂于接觸的類型。
他們分別寄宿在幾戶人家,平時有團隊活動,但大部分時間是自己安排。
這裏不是游人聚集的景區,而是充滿生活氣息的秘境。四面環山,遠離商業化痕跡,沒有流水線一樣的服飾租賃和寫真拍攝,只有山林流水和煙火人家,每棟吊腳樓都有它不為人知的故事。
比如岑樾寄宿的這一家。
大爺常年獨居,兒女都在外地打工,只在過年期間回來。但他自己學會了上網,給家裏裝了路由器,每天在網絡上分享生活,無論有沒有觀衆都樂在其中。
吃完午飯,岑樾跟着大爺學做蘆笙,準備二月二的蘆笙節。剛好趕上村子裏有新人辦婚禮,他又被拉過去湊熱鬧。
婚禮上,新郎新娘對唱歌謠,主持人邀請來賓互動,岑樾見無人應和,便第一個舉手上去。
二十多年的人生裏,岑樾幾乎游遍世界各地,看過聖誕彌撒,和街頭藝人對唱,走過熱帶雨林,也尋找羚羊遷徙的痕跡。無數宏大或細微的景色成為他生命的底色,鮮活豐富,但來到這樣的村寨裏,他依舊本能地豎起觸角,不打算錯過任何一個感受新鮮事物的機會。
笙歌起,笙歌落,唯有生命的鼓點永不止息。
婚禮上還有意想不到的收獲,岑樾玩游戲贏到了伴手禮——帶有苗族特色刺繡的藍色短褂,寓意平安、如意。
贏了當然要喝酒,岑樾玩什麽都如魚得水,唯獨喝白酒對他來說仍是個不小的挑戰。
倒不至于喝醉,但胃和腦袋的反應都很強烈,婚禮結束時,胃已經開始隐隐作痛。
從清晨到現在,幾乎時刻置身于人群中,身體的疲憊也被酒精激發,後知後覺漫上來。他揉了揉發紅的眼睛,和同伴道別,回到住處睡了個午覺。
醒來時,雨總算是停了。
床靠窗放,窗框是竹子做的,雨後的泥土味混合着竹葉香,入夢後讓人舍不得醒來,岑樾披着薄被,趴在窗臺上醒盹。
每個人都會在特定的時刻被孤獨感入侵,岑樾也不例外。
他拿出手機,粗略刷了一遍朋友圈,退回到聊天界面。
消息是99+,各種同好群、朋友群、約酒群都在熱火朝天地聊着,只要加入任何一個,孤獨感都能被破解。但岑樾今天對什麽都沒興致,跳着看了看群消息,還是下意識去找置頂裏的周為川。
在貴州的這一星期裏,他很少會看手機,有意放空自己。
和周為川的聊天還停在起飛前發送成功的那條消息。
- 周為川,我等你打勝仗回來。
他拍了那天在酒吧餐巾紙上畫的卡通版導彈,重點畫了和周為川有關的部分——“眼睛”。大眼睛、矮胖的身體,還在比勝利的手勢——是個可愛的導彈。
周為川一直沒有回複。
岑樾嘆了口氣,把手機和被子一起扔回床上,只穿一件背心,趴回窗臺。
氣溫不低,但下雨的緣故,仍有涼意絲絲入骨,也因為冷,岑樾的情緒愈發低落起來。
心裏空落落的,卻沒辦法繼續放空,想要周為川的擁抱,他的手,想靠在他懷裏,聽他讀詩。
這樣下去不行。
他從行李箱裏翻出周為川的毛衣,在外面套上今天贏來的短褂,打算找個地方寫生,轉移注意力。
頭發又長了些,他真在後面紮了一個小揪,穿這種民族風情的衣服,倒是別有一番味道。
岑樾每日在山林間探索,拍攝、畫畫、作曲,抓住各種轉瞬即逝的靈感,已經摸清了這一帶的地形和房屋分布。村裏有個建在崖邊的角樓,二樓的露臺更是正對着峭壁,朝外看,能将山谷盡收眼底,很适合獨處。
他背着畫板,踏着一級級木階上樓,順手摘了枝被雨打得搖搖欲墜的野花,別在耳後。
他坐在露臺邊上,小腿懸空,面向着寂靜的群山。
旁邊有顆老樹,旁支生得雜亂,伸入了露臺,剛好擋在岑樾身前,充當安全圍欄,岑樾也不恐高,樂得自在。
就是不知怎麽,他遲遲下不了筆,再不抓緊時間的話,天就要黑了。
靈感這東西急不得,不知道過了多久,山林掩映的村寨中,忽而亮起了一盞燈,那點微弱的光亮仿佛在岑樾心底點燃了一簇火花。
——他決定畫山林間星星點點的燈,歸家的燈,有溫度的燈。
剛用鉛筆勾出輪廓,一滴豆大的雨點打在畫紙上,模糊了山巒的起伏。
天色徹底暗了下來,遠遠望去,山間亮起的燈已經組成一片暖色調的星海。岑樾看得出神,忘了要躲到屋檐下,畫紙也被淋得濕透,看來是畫不成了。
但也沒什麽好遺憾的,比起用畫筆記錄下來,他更想用眼睛記住。
他取下耳後的花,銜在嘴裏,就這樣在雨中虛度時間,直到一通電話打破寧靜。
看着屏幕中間的名字,岑樾懷疑自己眼花了,愣了幾秒,方才用手指拂掉屏幕上的雨滴,按下接聽鍵,貼近耳朵。
“……周為川?”
好像還是不敢相信,他甚至用疑問地語調叫了對方一遍。
“嗯,是我。”
真不聯系的時候還好,一聽到這個人的聲音,積攢的委屈一下子全湧了上來。岑樾吸了吸鼻子,有點賭氣地說:“你不是說各自冷靜,不要聯系嗎?消息都不回,為什麽又突然給我打電話?”
“因為想起了你畫的卡通畫。”
岑樾腹诽,都過了這麽多天了,怎麽現在才想起。可周為川的嗓音很啞,他又心疼,內心天人交戰,還是只問道:“出差還順利嗎?”
周為川說順利,而後停下咳嗽了一陣,岑樾感覺他可能還有話要說,攥緊了花,安靜等着。
半晌,他聽到周為川說:“今天,打中了。”
科普課沒有白上,岑樾幾乎是瞬間反應過來,他是在說,導彈打中了目标。
打中了,一定有“眼睛”的功勞,而“眼睛”是周為川做的。
短短三個字背後付出了多少辛苦,岑樾永遠沒機會具體了解,但這一刻,他比任何人都懂。他鼻子一酸,為了掩飾,只敢壓着濃重的鼻音,“哦”了一聲,可又忍不住追問:“為、為什麽和我說啊?”
“我只是個普通人,也會想和,”電話那頭的人頓了頓,語氣似乎也難得不那麽穩,“想和愛人,分享成功和失意。”
愛人。
愛人……?
雨還在下,岑樾臉上的水越來越多,忽然混入了一行溫度不同的、對比之下接近于滾燙的東西。他眨了眨眼,自己也陡然驚了一下,而後更多的淚水從眼眶滾落。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為什麽要哭。
可能是太開心了,也可能是太傷心了。反複念着這聲“愛人”,又想起那天早上周為川沒有叫醒他,種種情緒在心頭翻滾,釀成一場大雨。
聽到周為川叫他悅悅,說別哭,明顯是哄他的意思,他就更忍不住了。
岑樾不是愛哭的人,他印象中也從來沒有在哪一任戀人面前哭成這副狼狽的模樣,此刻卻像是自暴自棄一般,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哭腔:“周為川,你還是很喜歡我的吧?”
“是,沒有人會不喜歡你。”
“是吧,我也這麽覺得。”
岑樾說着,自己也覺得太自戀了點,破涕為笑,笑完又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悶悶地說:“所以你就不要傷我的心啊。我朋友都說,我不開心的時候就沒那麽好看了。”
“你肯定還是喜歡我開心的樣子吧?”
比起“你什麽樣子我都喜歡”這類肉麻的情話,岑樾更喜歡周為川的回答,就像一直以來,他都招架不住周為川的說話方式。
“嗯,只好争取讓你一直開心了,不要像今天這樣惹你哭。”
“天氣要暖和起來了,想放假嗎?”
周為川不知道他現在就在一場臨時起意的假期中,所以才會這樣問。
高領毛衣将岑樾上身包裹得嚴嚴實實,看不到鎖骨下面的紋身,但他時刻在踐行着“陽光假期”法則。
“想啊,想去很多地方玩。”岑樾閉上眼睛,感受雨落在臉上:“……如果能和你一起就更好了。”
實現起來困難重重的事,岑樾知道周為川不會随便許諾,意料之中地,聽到他輕笑一聲。
“周為川,我感覺你是特別懂我的。”
“你願不願意相信,其實我也是可以去靠近你,理解你的。”
岑樾松開手,野花随風落下山崖,回到它該去的地方。
他繼續說,像在自言自語:“我也感覺到你其實……你給我很多愛,雖然你可能給得很容易,因為你好像……太強大,也太穩定了,所以……”
還在費力組織語言,他被周為川打斷了:“不是。”
“沒那麽容易給,也不是随便的。”
岑樾噤聲了。
他不缺愛,但就是想要周為川那一份,一直以來,他對于自己想要的東西都無比篤定。他時常感覺自己和周為川只差一步之遙了,一邊茫然着,一邊捕捉到清晰愛意。
他哽咽道:“你想說愛我,是嗎?”
周為川沒說話,他又自顧自地笑了:“沒關系啊,我也很愛你。”
入夜後的山谷本該染上詭異神秘的色彩,但因為山間亮起的燈、升起炊煙的人家,畫面中,溫情反而占了上風,即便沒有一盞燈屬于自己,也能帶來安心和歸屬感。
岑樾握着發燙的手機,眯起眼,望向那些光點,一顆心變得很充盈。
這人間真美。
……
岑樾不知道的是,在濟平的最後那天早上,周為川在昏暗的床頭燈下看了他許久。
看他睡得香甜,小孩子一樣輕輕皺着眉,周為川舍不得攪人甜夢,便在心裏和自己做了一個約定:如果吻醒了他,就和他道別,如果沒有,就不要叫醒他,讓他好好睡。
而結果是,輕吻落在額頭和嘴唇上,他沒有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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