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蘆葦蕩

第一章 蘆葦蕩

大燕辰州多湖泊,湖泊邊上多蘆葦,每到秋季,白茫茫一片,延綿數十裏。尤其是黃昏時分,夕陽投落蘆葦蕩中,餘溫染透了整片蘆葦蕩,極目望去,像是白雪上燃起了火焰,美得極不真實。

商隊的馬車停在了湖畔,夥計們便開始忙碌起來。有的忙着在湖畔起帳,有的忙着生火捕魚,有的忙着清點牛車上的貨物。

最前面那輛馬車的車簾依舊垂着,晚風徐來,偶爾吹開一線簾隙,洩出馬車中的些許光亮。第一眼瞧見的便是一雙碧色小靴,小靴上繡着一雙野雁,雁尾由金絲繡成,在燈影中金亮金亮的。

先前下車打水的丫鬟翠秋捧着葫蘆走了回來,輕輕地掀開車簾,只将葫蘆放在了小靴邊上,便又輕輕地放下了車簾,生怕吵擾了裏面正在看賬本的堂小姐霍桐兒。

翠秋往外走了十餘步後,望着眼前的美景,不由得贊許道:“這明鏡湖的蘆葦真是大燕一絕!美死人了!”

“呸呸,好端端的說什麽死人不死人的。”不遠處的商隊護衛李哥忍笑打趣,“堂小姐讓你多讀書,定是又偷懶了吧。”

“噓!”翠秋被說中,心虛地對着李哥比了個手勢,“可別讓堂小姐聽見,不然我可又要挨罰了。”

李哥笑道:“好好好。”

翠秋輕舒一口氣後,下意識往馬車處望去——這位堂小姐,是滄州第一酒樓【千日仙】東家的堂姐。說起這千日仙,就不得不提多年前的燕京兩大酒樓“千日醉”與“洞庭仙”。東家霍蘇年當初是千日醉的少東家,夫人曲知瀾是洞庭仙的大小姐,兩家在燕京是出了名的水火不容,可誰能想到當今天子的一句戲言,便将這兩人指婚成了一對,這對歡喜冤家也就這樣漸漸看對了眼。可惜,酒樓樹大招風,為保全家安寧,霍蘇年與曲知瀾便舍去了燕京的富貴,遠赴大燕西南的滄州從頭開始,開了這家叫千日仙的酒樓。數年經營,酒樓生意漸起,這不,便準備在辰州的州府舞陽城開設分號。

舞陽城的堂口已經落定,缺的便是他們這些老夥計與管事的堂小姐。

辰州與滄州接壤,辰州在北,滄州在南,這一路算算腳程,差不多要走七日。今日是他們離開的滄州的第五日,後日便能抵達舞陽城。翠秋已經想好了,等到了舞陽城,便可以好好燒水洗個澡,舒舒服服地睡上一晚。

夜色漸漸濃了起來,湖上也浮起了一層朦胧的水霧。

這次霍桐兒一共帶了九人,一個掌櫃的,四個護衛,一個丫鬟,一個廚子,兩個跑堂的。舞陽有舞陽人偏愛的口味,所以到了舞陽,她要在當地再找個廚子。最初的幾個月是最難的,所以跑堂的小二兩個足矣,若是生意好了,再在當地招攬跑堂的便是。

湖邊起了兩個篝火,一個架起了鍋,正撲騰地熬着清粥,一個架起了木架,上面放着好幾條新抓的大鯉魚,正滋滋地烤着。

今晚休息的帳篷已經搭好,小的那個是霍桐兒與翠秋歇息的,大的那個是剩下八個夥計休息的。大家都懂得這位堂小姐的脾氣,只等鯉魚烤好,清粥熬完,再去請霍桐兒下車用膳。

火光赤紅,将附近的蘆葦染得通紅通紅的。

馬車上的女郎翻到了賬本的最後一頁,提筆在上面寫了一行字後,便将賬本放到了邊上,側臉掀起簾子,望向馬車之外。

湖邊的夜晚,最是安靜。

霍桐兒眸光如水,沉靜如昔。二十六歲的她已經褪去了少女的天真氣息,透着一股淡淡的成熟韻味。

她如今可是滄州南雲城一等一的香饽饽,不少南雲子弟都派了媒婆登門,只求将她聘作妻子。她每次都婉拒了媒婆,霍蘇年也勸過她,她只是笑笑,沒有多做解釋。她也解釋不了,總不能把心底藏了多年的那個秘密告訴蘇年,擾亂她與知瀾的好日子。

是的。

霍蘇年其實不是她的堂弟,而是她的堂妹。當初若不是女扮男裝,霍家那份産業定會被霍家那些叔伯們占去霍霍。大燕不比大陵,那邊是女子當家,這邊女子鮮少可以繼承家業。那是霍蘇年的不得已,也是她的無可奈何。後來,霍蘇年受陛下器重,這女兒身就更不能暴露,否則便是欺君之罪。

從小到大,霍桐兒是心疼這個堂妹的,因為她必須成為霍家的脊梁,給所有人遮風擋雨。正因為這份心疼,久而久之,便生出了不該有的情愫。

起初她将這些情愫埋了又埋,可就像是陳釀的酒,越是沉埋就越是醇香,一旦揭開壇口,那可是無法掩飾的撲鼻。況且,府中還有個小娃曲泠,雖說才七歲,卻對她有了異心。小娃尚且不懂那是什麽,霍桐兒卻明白滄州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待了。

來辰州,是她給自己的一次救贖。

放下蘇年,遠離曲泠,從頭開始,過只屬于她的人生。能遇上一個良人,是幸事,倘若遇不上,那便一個人惬意地過,也是不錯。總要先走出這一步。也許她對蘇年的喜歡,只是多年的習慣,離遠了,看不見了,心自然也就靜了。

事實也是如此。

她離開滄州五日,只覺天高地闊,山水如畫,連笑容也多了許多。

“堂小姐,可以下來用膳了。”翠秋走近馬車,輕聲道。

“嗯。”霍桐兒應了一聲,掀起車簾,提着裙角走了下來。下車後,烤魚的香味撲面而來,她鼻翼微動,卻蹙了眉。

翠秋問道:“堂小姐,怎麽了?”

“味兒不對。”霍桐兒嗅覺頗好,她是知道廚子的手藝的,這幾日臨湖烤魚決計沒有摻和這味香料。

翠秋嗅了嗅:“沒有不對啊。”烤魚的香料就是那個味兒。

霍桐兒搖了搖頭,尋準了香味的源頭:“是這邊。”

翠秋順着霍桐兒的視線望去,那邊蘆葦叢比人還高,裏面黑乎乎的,也不知會不會藏什麽匪盜一類的。意識到堂小姐想要過去探探,她一把抓住了堂小姐的碧色衣袖,急道:“天色已經很晚了,堂小姐,裏面危險。”

霍桐兒輕柔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溫聲道:“大燕安穩多年,各處匪盜絕跡,此處三十裏外便是軍營駐紮之地,這種地方怎會有匪盜呢?”

“可是……”

“就看一眼。”

換作以前,霍桐兒絕不會如此貿然行事,可既然決意改變,便不該囿于過去。她自小與霍蘇年一起學習防身武藝,就算遇上惡人,也不至于全然被動。她彎腰撿起兩枚石子,真遇上什麽,這兩枚石子已足以保命。況且,她只是覺得那邊的烤魚味道很是獨特,若能讨教一二,興許在辰州能用上。

李哥瞧見霍桐兒欲往蘆葦那邊走,便按刀走了過來,正色道:“堂小姐這是要去哪裏?”

“過去瞧瞧,有人燒的魚很香。”霍桐兒說明了意思,吩咐翠秋提來燈籠,她順手接過,便帶着李哥與翠秋撥着蘆葦垂條,走了進去。

月亮逐漸升了起來,清亮的月華灑在湖上,湖面波光粼粼,偶有魚蛙出水,晃出銀色碎波蕩漾開去。

月光自蘆葦的縫隙間落下,斑駁地灑在湖邊小徑之上。若不是因為循香而行,他們也不會發現這裏居然曲徑通幽,藏有這麽一條穿過蘆葦蕩的賞景小徑。

霍桐兒越發地好奇,如此隐匿之地都能尋到,還燒了如此香的鯉魚,這人真是個會享受的主兒。

李哥走在最前面,他忽然停了下來,回頭道:“堂小姐,那人就在前面。”

霍桐兒提燈跟了上去,從撥開的蘆葦之間望去——這兒其實是處隐匿的碼頭,碼頭邊上拴了一只小舟,小舟的烏篷檐角挂了一盞燈籠。燈影朦胧,映着火光照在那人身上。那是個看上去十八上下的俊俏少年,穿着一身牙白色的袍子,腰上只系了一條鮮紅的腰繩,墜着一塊青翠的雙魚玉佩。

只見少年悠閑地翻烤着篝火上的鯉魚,覺察了身後有人窺伺後,只是回首看了過來,笑眯眯地問道:“月夜相遇于此,也算是緣分。若不嫌棄,可否,嘗嘗我燒的鯉魚?”那笑容暖得像火,眸光明亮得好似天上的星星。

李哥本以為東家霍蘇年已經是個極為俊俏的公子了,如今瞧見這少年,只覺此人俊俏中透着恰到好處的陰柔,只看一眼,便讓人移不開眼。

翠秋已經看呆了眼,這般好看的小郎君,莫不是此地的狐妖小郎君吧?

霍桐兒心中卻有了猜忌。天下如此好看的郎君不多,可女扮男裝的郎君,她也是見識過的。至于眼前這位是與不是,上去聊上幾句,便可見分曉。想到這裏,她會心一笑,提着燈籠坦然走了出來,朝着少年微微點了下頭。

她本就穿着一襲碧衣,提燈走出,落落大方,此時在那少年看來,這姑娘美得驚心動魄。莫不是這湖中仙子聞香而至?

少年怔怔相望,竟是呆在了原處。

彼時,蘆葦随風沙沙而響,兩盞燈火,一左一右,一盞照亮了霍桐兒眼底的笑意,一盞渲紅了少年臉上的霞光。

“魚。”

“啊?”

“要燒糊啦。”

“哎呀!”

少年心疼地大呼,這邊霍桐兒卻笑出了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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