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一言九鼎

第二章 一言九鼎

少年也顧不得旁的,一心只想把今夜的佳肴從火堆上搶救下來。只見她将烤鯉魚匆匆拿下,輕輕放在火堆邊的荷葉上,然後自書生的竹箱子中拿出一卷物事來。

霍桐兒好奇得緊,緩緩走近。

少年展開物事,裏面竟是五髒俱全——小勺、筷子、蟹八件、還有兩把別致的小刀。她拿起小刀,将鯉魚糊了的魚皮刮去,然後熟稔地拆解起魚肉來。

喵嗚!

霍桐兒沒想到竹箱子裏竟然還藏了一只黑貍奴,被鯉魚的香味饞得跳了出來,蹲在少年腳邊,一瞬不瞬地盯着魚肉。

“它叫玳瑁。”少年微笑介紹,這是她唯一的家人,“我撿到它的時候,它還只是小奶貓。”笑容裏透着淡淡的驕傲,這貓兒如它的名字一樣,黑得發亮,真如海底玳瑁那般漆黑。除了,那雙碧色的眼睛,在月夜之中亮晶晶的。

“給!”少年把鯉魚的魚骨拆下,連同尾上的大快魚肉抛給了玳瑁,“慢慢吃。”

玳瑁喵了一聲,張口銜住,便溜到了竹箱子後面,美滋滋地吃了起來。

這邊少年分好了魚,放在另一張荷葉上,捧到了霍桐兒面前:“小姐,嘗嘗。”她的笑與月光融在了一起,極是溫柔。

鯉魚透着一股別致的香味,裏面若隐若現地浮着一抹甘甜的氣息。先前霍桐兒還拿不準這是什麽,現下離鯉魚這般近,她已猜出此人烤鯉魚時在魚皮上刷了一層蜂蜜。

少年看她沒有立即接下,又補了一句:“別擔心,裏面的刺都挑出來了。”她一邊說着,一邊又騰出右手,将調制好的蘸料也拿了過來,“蜂蜜只是為了讓魚皮酥脆,為了保證鯉魚的鮮美,我只在魚腹中塞了蔥姜去腥,魚肉還是要蘸這個才好吃。”

霍桐兒本就是開酒樓的,什麽佳肴沒有吃過,可聽她這一說,忽然食指大動。于是她接過了她捧來的荷葉:“多謝公子。”她謝過之後,便拿起一塊魚肉,沾了一些蘸料,喂入口中,頓時只覺滿頰鮮香。

她吃過許多烤魚,可沒吃過如此鮮甜的烤魚。

少年看她眸光大亮,高興地看向她身後的李哥與翠秋:“你們也來嘗嘗吧。”

翠秋看堂小姐吃得如此美味,早就犯了饞蟲,李哥又是個粗人,怎會遮掩他的口欲。既然堂小姐也沒有客氣,他們自然也沒有客氣,便上前分了幾塊魚肉來吃。

“絕了!”

“嘶!公子這手藝了得啊!”

聽得兩人的誇贊,少年更是高興,取了筷子悠閑地吃了起來。

霍桐兒卻悄悄地打量着她,見她唇紅齒白,尤其是頸上的肌膚,滑膩如雪,喉嚨上也沒有男子突顯的喉結,已經有七成篤定此人絕非男子。她不動聲色地靠近少年,輕輕地嗅了嗅,這少年身上還殘有皂角的香味,細看少年的衣袍,雖是舊衣,卻漿洗得極是幹淨,哪怕是在這荒郊野外,也不見沾染半點泥污。

似是覺察了霍桐兒的打量,少年轉眸對上了她的眸子:“小姐?”

“還不知公子姓名。”霍桐兒落落大方地問道。

少年眯眼笑道:“在下花□□花雪月的花,一言九鼎的九。”

霍桐兒莞爾:“我叫霍桐兒,梧桐的桐。”

花九的目光亮晶晶的,笑盈盈地道:“好聽。”她看着她,眼底滿是坦坦蕩蕩的贊許之色。

霍桐兒經營酒樓多年,已經見慣了世上男子的下作目光,今次卻在這姑娘眼底看見了久違的赤誠,不覺對她的好感多了幾分。

“我見公子背着竹箱子,莫不是準備赴京趕考?”霍桐兒問出這話時,便覺說錯了話。秋闱三年一次,去年剛剛結束,今年是不開考的。

花九大笑擺手:“秋闱不好玩,去過一次,也算是領略過了。”說着,她的聲音低下,小聲補充,“麻煩事還不少呢。”

霍桐兒起了好奇心:“哦?”

花九卻不準備說下去:“不說也罷。”

霍桐兒也不便追問下去,于是輕輕笑了笑。

花九接着道:“大燕是個好地方,風光旖旎,美味遍地,我呀,想走遍大燕,也吃遍大燕,然後從越州港口東渡大陵,去那邊瞧瞧。”

霍桐兒顯然對這個答案是震驚的,她從未想過這世上竟有姑娘家有這樣的宏圖大願。此時的火光映照在花九微紅的臉上,她就像是一蔟火焰,在霍桐兒眼前散發着從未見過的光焰,豔麗又璀璨。

“霍小姐呢?”花九看她呆了眼,含笑反問。

霍桐兒被她這一問,怔了怔,半晌才道:“去舞陽城,開店。”

“酒樓還是鋪子?”這次是花九起了好奇。

霍桐兒如實答道:“酒樓。”

花九笑道:“那我便在辰州多待幾日,等小姐的酒樓開起來,我去嘗一嘗。”

“一言為定。”霍桐兒今日吃了她的魚,也想給她一份回禮,她本身就是個不拖不欠的性子。

花九點頭:“那是,我可是一言九鼎的九。”

霍桐兒聽到這裏,不禁會心笑了笑。

花九的餘光瞥了一眼霍桐兒尚未吃完的魚,提醒道:“趁熱吃,涼了可就有腥味兒了。”

“嗯。”霍桐兒微笑點頭。

那是霍桐兒與花九的初見,那晚的月光輕柔,整個蘆葦蕩浸潤在月光深處,每每回憶,霍桐兒都覺得那時候的風景美得有幾分不真實。正如花九這個人,美好得讓人打從心底喜歡。只是這份喜歡,尚不是兩情相悅的那種喜歡。

後來,那條鯉魚被分食幹淨,霍桐兒與花九也就此告別。

她記得這個舞陽再聚的約定,再上路時,霍桐兒對舞陽城也多了一絲期待,不似剛來時那樣,只是為了離開那些她早該放下的人與事。

抵達舞陽之後,霍桐兒便開始忙碌開店之事。從官府獲批開店文書等了半月,裝修千日仙酒樓也耗去了一月有餘,到了選定的吉日開業時,已是十月二十八日。

辰州在越州以西,越州鮮少下雪,辰州卻是年年大雪。

是日,天色陰沉,宛若鉛塊。寒風穿堂而過,已然透着刺骨的寒意。千日仙花團錦簇,今日正是開業的第一日。雖說天公不作美,可聽聞這是滄州千日仙的分號,還是有不少食客前來品嘗。

霍桐兒穿着她那身碧色長裙,只在外面罩了一件灰色大氅,趴在二樓的欄杆上,安靜地看着樓中的生意。

生意不算大熱,卻也不算冷清。這樣的開局,比霍桐兒原先想象的好了太多。只要有客來,讓客人吃得高興,便不愁沒有回頭客。所謂“賓至如歸”,還得為客人們多考慮一二。

“翠秋。”

“堂小姐有何吩咐?”

霍桐兒招呼了翠秋過來,指着北邊的窗戶道:“今日天冷,把那邊的簾子放下來,再在大堂多放一盆炭火,讓裏面暖一些。”

“是。”翠秋點頭,便去做霍桐兒吩咐的事。

霍桐兒攏了攏身上的大氅,細掃了一眼堂下的食客,并不見花九的身影。今日天氣不好,想來那姑娘今日是不會來了。她收斂了這份心思,啞然笑笑,便準備折返賬房,核一核這幾日的賬。哪知才走了幾步,便聽見樓外響起了一陣熱烈的炮仗聲。

她記得清楚,這條街今日只有她一家開業,黃歷上也寫明白了,今日不宜嫁娶,明明炮仗已經炸過了,這是誰又在外面胡鬧呢?

不只是她,還有掌櫃的也走出櫃臺,來到門前張望——外間來了一隊舞獅,敲鑼打鼓地好不熱鬧。

霍桐兒看了看掌櫃的:“你請的?”

“東家,不是我。”掌櫃的慌亂擺手,他是知道這位堂小姐的脾氣的,沒有吩咐的事,他哪敢擅作主張?

那舞獅身上垂着好些七彩流蘇,活靈活現地搖頭擺尾,似是故意湊近霍桐兒,踩着鼓點跳至霍桐兒面前,繞着她一陣歡鬧。

霍桐兒覺得有些不自在,她初來舞陽,自是沒有什麽至交的,官府也不可能突然給她找隊舞獅隊來熱鬧一番。

正當她眉心緊蹙時,獅子突然往後退了三步,自口中吐出一幅紅底黑子的對聯來。上聯是“天上珍馐千日仙”,下聯是“人間美味四時春”。霍桐兒眼底浮起一絲驚色來,只因這幅對聯的書道極為灑脫,若非大家,絕對沒有這樣的筆法。

“霍小姐,生意興隆。”

那獅子突然掀開獅頭,底下竟是那晚蘆葦蕩中的俊俏花九。她舞了半晌,此時已是滿額大汗,可笑容依舊是真誠又坦蕩。

霍桐兒沒想到她會來,更沒想到她會以這樣的方式來賀她開業,不禁脫口道:“我原以為,你不會來。”

“那怎麽成呢?先前不是說好的?”花九大笑,将獅子頭抛給了獅尾的少年,便捧着對聯走到霍桐兒面前,低聲道:“賺錢不易,能自己上便自己上了,還請霍小姐莫要見笑。”

霍桐兒哪裏會見笑呢,有朋自遠方來,豈有挑三揀四的道理?當即接過對聯,她往後讓了一步,笑道:“花公子,請。”

花九忍俊不禁,又低聲道:“這花公子聽起來有些不太好聽……”

霍桐兒笑意漸深,花公子聽起來不好聽,總不能喊她花姑娘吧?于是霍桐兒也低聲問道:“那喚公子什麽呢?”

這下倒是花九犯了難,算起來,她與霍桐兒只是萍水相逢,尚未是至交,雖說也算投緣,卻還未到直呼小字的地步。

霍桐兒卻先一步想好了稱謂:“不如喚九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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