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19.養崽
養崽
皇帝随手翻了兩下,将書插回書架:“未經許可擅自翻看禦筆,該當何罪?”
與他處了這麽些時日,舒梵大抵也摸清了幾分他的脾性。
若是真要治罪,早叫人拿下,何必再問她?
所以她當時心裏也沒有多慌亂,但還是作出一副惶恐的樣子,連喊了三聲“奴婢有罪”。
皇帝懶得看她這副裝模作樣的樣子,揮揮手:“下去。”
舒梵垂着頭退出了殿內,回頭吩咐了伺候的宮人一些要緊的事宜和皇帝的習慣就回了自己住處。
含光殿地勢較低,位于華林園東側的山坡之下,依山傍水,四周又有葳蕤叢林環繞,風景極是宜人,三層塔樓下便是一處天然溫泉,晨起時煙霧缭繞,恍若置身于蓬萊仙境。
她所居住的側殿較為低矮,出門就是一條潺潺小溪,受到溫泉影響,地面溫度頗高,漿洗衣物很是方便,寒冬臘月也不會凍手,舒梵便命随行的宮人将漿洗衣物的地點改到了就近。
幾個宮女屈膝蹲在岸邊,邊捶打衣物邊說笑,一片其樂融融。
皇帝早上起來,站在高處往下望去便看了這一幕。
“誰讓她們在這下面洗的?吵得朕頭疼。”
劉全忙禀道:“是衛姑娘,宮人都誇陛下仁慈,體恤宮人呢。若是陛下不喜,奴婢這就……”
“罷了,這是小事。”皇帝擺擺手,“傳膳吧。”
“是。”劉全忙吩咐下去。
今日的早膳比較豐富,四碟小菜和一碗清湯面。
皇帝本沒有胃口,舒梵勸道:“這是奴婢親手做的,酸辣可口,陛下嘗嘗。”
俯身奉上一雙筷子。
李玄胤多看了她一眼,接過了筷子。
皇帝不好口腹之欲,平時吃的也不多,尤其是早膳,今天竟破天荒将一碗面默默吃完了。
劉全看着舒梵的目光都有些不一樣了,在她出殿門時喚住她。
舒梵笑道:“劉公公有何見教?”
劉全盯着她看了會兒,看得原本鎮定的舒梵都有些不自在了,可他不開口,她自然不好先開口,便含着胸又伏低了些,以示謙恭。
劉全咳嗽了一聲,揚了揚手裏的拂塵道:“陛下心情不好,做下人的怎能不為他分憂?陛下又沒趕你,你上趕着去哪兒?”
他這提點已經過于直白,舒梵臉頰微微漲紅:“……奴婢還有差事沒辦。”
“什麽差事比伺候皇上更加重要?”
“奴婢明白了。”舒梵只好重新入殿。
李玄胤在看奏疏,見她去而複返訝然道:“怎麽又回來了?”
舒梵就把劉全的話給複述了一遍。
她一字一句四平八穩,說得一字不漏,倒有點像是在上眼藥。
李玄胤卻笑了,往後坐了坐,整個人松泛不少。
繡着龍紋的織帶略晃曳了一下,黃玉和珊瑚珠伶仃作響,很是清越。
殿內安靜,舒梵垂着頭站在臺階下方,只覺得有道熱燙的目光平靜地駐留在她臉上,不動聲色,卻瞧得人頭皮發麻。
每一刻都像是無限放緩,室內沉澱着一種幽暗的香氣,像是丹桂,也像是松木香,讓人頭腦昏沉不知身在何處。
舒梵屏着呼吸,耳中只能聽見窗外細微的鳥鳴,還有皇帝指尖俄而翻動書頁的聲音。
“你很緊張嗎?”皇帝沒什麽預兆地開口。
“沒有。”
“朕怎麽瞧你滿頭細汗。”
“殿內熱,奴婢是熱的。”
皇帝道:“朕怎麽不熱?”
舒梵沒話說了,随口扯道:“陛下心系萬民,自然不會将這種小事放在心上。”
皇帝哼笑一聲,揮揮手讓她出去。
-
到了三月下旬,萬物複蘇,華林園內更是姹紫嫣紅,空氣裏都漂浮着怡人的清香。
為了清明祭祖的事兒,舒梵回了府上一趟,順便打算将母親留下的田産鋪面都租出去,誰知剛到便得知了莊氏将她在城東的産業私占的事。
“半個月前,老夫人身邊的朱媽媽就過來收了田産鋪子,還以衛府的名義租了出去,将得來的租金盡數收歸囊中,一分也沒留給咱們。”阿彌氣呼呼地跟她告狀,“我們又聯系不到姑娘您,且這種小事……”
她聲音越來越小,觸及舒梵凜凜的目光,垂着頭不敢吭聲了。
“你去抄家夥,把莊上能叫上的人都叫上。”舒梵吩咐阿彌,轉身直奔衛府。
莊氏這會兒正和柳姨娘在後院喝茶,乍然見了這一大群人齊齊沖進來,都吓愣住了。
看到衛舒梵,莊氏終于冷靜下來,繼而氣不打一處來:“你這是幹嘛?帶這麽一大幫子人來我院子,打算抄家嗎?”
“祖母誤會了,我聽聞有宵小之徒欺上瞞下,借着祖母的名義強占我的鋪子田産,還中飽私囊,意圖敗壞祖母名聲,這才過來禀明真相!”她一揮手,被五花大綁的朱媽媽就被提了上來。
她嘴裏還塞着布條,根本說不出一句話,只焦急地看着莊氏,滿臉驚恐。
莊氏自知理虧,聲音弱了幾分:“你這是幹什麽?朱媽媽不會做這種事情的,這其中必然有誤會,還不快把人給放了。”
“人贓并獲,還有什麽可說的?祖母您看。”舒梵給一旁的歸雁使個眼色。
歸雁拍了拍手,下面人将一個包袱提了上來,直接扔在庭前。
包袱被摔散,裏面嘩啦啦掉出很多銀元寶。
莊氏的眼都直了,這數目,根本和朱媽媽呈報上來的數目不對,不由狠瞪了朱媽媽一眼。
舒梵又一揮手,歸雁就讓人把錢收回去了。
錢還沒到手,只過了個眼熱,莊氏氣得不行,奈何也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
不然這說出去也不好聽。
而且這地契什麽都在衛舒梵手裏,她也只能趁她不在借着衛府的名義撈波租金罷了。
“把朱媽媽放了吧,想必是誤會一場,都是自家人,你這又綁又拿的像什麽樣子?”見朱媽媽不斷給自己使眼色,柳姨娘只好開口。
這事兒她也有參與,朱媽媽也給了她不少。
舒梵倒是笑了:“姨娘,我還沒追究您和朱媽媽勾結串通、欺瞞祖母的事兒呢,您倒是先開口了。”
她彎腰抽出朱媽媽嘴裏的布條,捏住朱媽媽的下巴:“朱媽媽,當着祖母的面兒,你實話實說。若是你不說,這事兒就是你一人所為,我一定告到衙門,不管是以行竊罪論處,還是以奴害主的罪名,可都不輕啊。到時候,你的兒子也會被你連累,別說科舉了,恐怕連第一輪考核都通不過吧?”
朱媽媽抖得跟篩糠似的,一咬牙,指着柳姨娘:“都是她指使我的。還有剩下的三十兩,全在她那兒。”
柳姨娘撲上去就給了她一耳光,院子裏頓時鬼哭狼嚎,亂成一片。
很快,歸雁就帶着人回來了,将搜到的三十兩銀子遞給舒梵。
舒梵掂了掂,覺得沒差,但也沒叫人放開柳姨娘。
“你怎麽可以擅自搜我的房間?”柳姨娘氣得快厥過去。
舒梵懶得跟她廢話:“你欺瞞祖母勾結內賊,這就把你移交給官府。”
柳姨娘這才想起她姨父是京兆尹,頓時膝蓋發軟。
好在這時衛敬恒聽到動靜過來了,甫一進院,柳姨娘就跟看到救命稻草似的撲了上去,抱着衛敬恒的大腿哭得梨花帶雨,說自己都是被朱媽媽蒙蔽,那三十兩也是朱媽媽自己要孝敬她的,她完全不知情,讓主君救她雲雲雲雲。
衛敬恒皺了皺眉,把她扶起,對衛舒梵喝道:“這是在鬧什麽?一個下人犯事還牽連到你庶母身上?還要上衙門?你這是嫌咱們家不夠丢人嗎?”
舒梵心裏更冷,看向他:“那以父親之見,這事該如何處理?”
“既是這賤奴欺上瞞下中飽私囊,找個人牙子把她發賣就是。還上什麽衙門?這事到此為止。”衛敬恒拍了板。
舒梵站在那邊看着他,很久都沒說話。
回到院中,其餘人都散去了,她還站在廊下。
過了會兒,舉目望去,只見暗沉的天幕下懸吊着一輪明月,孤寂凄清,映照着空曠的中庭都凄凄慘慘的。天邊只有薄薄的幾绺雲絲,很快就被夜風吹散了。
風有些冷,她抱了抱肩膀,肩上卻往下沉了一下。
回頭才發現是歸雁替她取來了披風披上,又勸她:“姑娘別往心裏去,家醜不可外揚,主君只是不想丢人罷了。”
“你不用寬慰我,我自小沒有養在他膝下,他自然對我沒有什麽親厚之心。我不求他多關愛我,只希望他公平一點,他卻處處偏袒柳氏母子女三人。”她說來都覺得寒心。
倒也沒有多少感傷,哀莫大于心死。
“我真後悔,當初拜別師父後為什麽來長安?和母親一道回雲州多好。”
回華林園的路上下了雨,舒梵沒有帶傘,下車時還是不可避免被淋濕了。
“姑姑,您這是怎麽了,怎麽淋成這樣?”小宮女連忙替她去打熱水,卻見她神思不屬,說兩句才勉強答一句,便不再打擾她,默默低頭給她擦拭。
“謝謝你,我自己來。”舒梵客氣地拿過帕子,卻像是人偶似的杵着不動,在手心捏了好一會兒才開始擦。
換好衣服出來,她一個人在廊下待了會兒。
月色凄冷,風吹在身上更像刮刀子似的,凍得人忍不住瑟瑟。
可她也不願意回去,憑欄站了許久。
其實小時候衛敬恒也是疼愛過她的,印象裏,他也會抱着她出去玩,替她紮風筝,給她買糖吃。
但那都是很久遠的事情了,遠到記憶已經模糊不清,再看他如今陌生的面孔,有時回憶起來,她甚至會覺得那都是幻覺。
遠處好像有宮人在說笑,歡聲笑語像是萦繞在她耳邊震蕩,可過一會兒,又覺得好像很遠。
一張張綻開的笑臉像皮影戲裏晃動的人面,烏泱泱壓在布面上,被火紅的燭光照得影影綽綽,那樣不真實。
“你一個人站在外面作什麽?賞月嗎?”李玄胤有些好笑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
此處回廊是去含光殿的必經之地,他出現在這裏也不奇怪。
舒梵忙回頭,果見他笑吟吟的,可目光落在她面上的那一刻神色又斂了,聲音微沉,問她這是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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