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20.戀愛
戀愛
“擦擦吧。”一只寬大修長的手從一旁伸過來,手裏執一塊帕子。
舒梵有心事,反應也慢半拍,回神去接時他卻驀的往後一撤。
她手撲了個空,遲疑而茫然地望向他。
李玄胤坐在上方就這麽望着她,穿一件玄色交領常服,手裏捏着帕子,表情有些嚴肅。
“到底怎麽了?”他問她。
這種事情實在不足為外人道,何況是這樣丢面的事。
她也不是喜歡跟人訴苦撒嬌的人,舒梵移開目光:“沒什麽。”
月光透過垂着竹簾的紗窗,在金石磚地上打出一道又一道細長的影子。窗外樹影婆娑,風聲混雜着偶爾幾聲蟬鳴,讓人有了輾轉到盛夏的錯覺。
卻不過是溫泉地熱罷了。
都是錯覺。
衛舒梵靜坐在那邊,月色下半明半昧,是那樣清麗絕倫的一張俊俏臉、芙蓉面,只是不笑,眉眼間略帶幾分凄楚,仿佛有訴不盡的愁緒。
李玄胤攏了一盞油燈,親置她身側。
舒梵詫異地回頭看了他一眼。亮橘色的燈火在她面上跳躍,肌膚更加細膩無暇,削肩細腰,曲線曼妙。她的坐姿很是端莊,可僅僅是這低眉一擡眼的容色,已叫人目眩神迷。
他一手搭在案幾上,那一瞬竟不知道要說什麽。
過一會兒失笑道:“從四年前認識你到現在,從來沒見你這麽失魂落魄過。”
她似乎覺得跌了面兒,張口想要反駁,卻見他又是一笑,側過臉來揚眉看着她:“我說的不對?”
他眸光篤定又散漫,雖無咄咄逼人的态勢,可上位決策慣了,無形中還是含着幾分壓迫。
舒梵知道他最會氣人,以前是皇子時脾性就驕矜傲慢得很,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她親眼見證過他人前和二皇子一黨兄友弟恭,後來二皇子過世,他登基後又将從前的盟友屠戮殆盡。
她記得他說過的話:“我從來沒把他們當做朋友。”
說這話時他神情冷漠理所當然,半點兒情緒波動都沒有。
因為從來都是利用,所以也不會有什麽心理負擔。
他這個人權欲熏心利益至上,不敬神明甚至沒有任何敬畏之心,實在讓人親近不起來。
其實一開始她就清楚,他于她而言是莫大的危險和誘惑。
“你看錯了。”她語氣有點硬。
這話出口,自己都驚覺于自己的放肆。
可這晚她真的太累了,忽然就什麽都不想裝,再也不想整天戴着面具謹小慎微地過日子。她很想她阿娘,很想舅舅,很想雲州寬闊的土地……
李玄胤的神色有些微妙,在朦胧的燈影下輾轉,竟有些別樣地暧昧。
從舒梵的角度望去,他端端地坐在那邊,姿态很是随意,白玉似的臉,唇色又是別樣的紅,像搗爛的櫻桃中沁出的果汁。
可卻絲毫不顯女氣,五官輪廓是硬朗分明的,一雙眸子凜冽如刃,越漂亮越鋒利,有種目空一切的霸道。
以前就有人說他們長得像,不是具體到哪一處的五官,而是那種感覺,頗有聯相的意味。
那時她覺得扯淡,只想離他越遠越好,可是命運弄人。
後來他讓人端來了酒,親自給她斟上:“心情不好就喝點兒吧。”
她望着酒杯中盛着的酒液,心裏愁悶無狀。
他看着她,唇邊勻出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緩緩笑道:“怕我灌你啊?”
擡手就要去勾回來。
她像是被解了穴似的,先他一步奪了過來,一口灌了下去。
三杯酒下肚,臉頰熱熱的,身上也熱乎乎的,感覺很舒服,人仿佛漂在雲端上,仿佛要浮起來了。
她捧着臉搓了搓,掌心感受到一片火辣辣的燙。
原本壓在心裏不肯說的話,忽然好像有一只手在拍她,把她心裏的想法一股腦兒往外勾。
“我父親小時候對我挺好的。”她沒頭沒腦地說。
他倒是并無什麽異色:“他現在對你不好嗎?”
“何止是不好,我有時候甚至覺得他是恨我的。”她捧着臉默了半晌,嘆口氣,有些無奈地笑了笑,“但我也習慣了。”
李玄胤道:“他那麽多兒子女兒,能分給你的屈指可數,不愛也在情理中。”
舒梵怔了一下,她雖然喝了兩杯,但還沒醉呢,不由狐疑地望向他。
說的是他自己嗎?
李玄胤這張臉,五官立體,唇線削薄線條分明,看着就讓人發憷。
他瞧着也不像是會為這種小事落寞的人。
又盯着他看了會兒,确定他臉上并無任何落寞神色,舒梵才道:“并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樣鐵石心腸,什麽都無所謂。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我有時候也會很難過,有時候也恨他怨他,心裏煩得很!”
“那朕把他調去漠北抗擊匈奴,讓你眼不見為淨。可好?”他漾着笑意提議道。
舒梵的酒立刻醒了三分:“不要!”
再怎麽樣衛敬恒也是她父親,而且他要是不幸戰死,衛府其他女眷怎麽辦?
李玄胤忍着笑:“逗你的。”
“捉弄我很好玩?”她甕聲甕氣,有點挫敗地伏在桌上。
似乎是累了,就想要趴會兒。
李玄胤點頭,模樣實誠:“有點。”
舒梵:“……”
有時候她真是恨,明明氣得要死,但還是得忍着,忍不了也得忍着。誰讓他是皇帝呢?
“別瞪了,眼珠子掉下來了。”他淡聲道。
舒梵感慨:“做皇帝真好。”
他輕笑:“怎麽說?”
舒梵:“想欺負人就欺負人。”
別人還只能憋着!
他觑她一眼,眼底的笑意快要忍不住:“欲戴其冠必承其重。小姑娘,皇帝沒那麽好當。”
她不置可否。
看來是真的喝多了,無形無狀——李玄胤心道。
“這世上的很多東西本就是要靠自己去争取的,誰也靠不住,只能靠自己。”他淡聲道,“衛舒梵,其實只要你想,沒有什麽是得不到的。”
舒梵擡眸看他,不是不懂,只是不明白他為什麽在這種時候和她說這樣的話。
他從來不會無的放矢。
四目相對,他久久凝望她的眼神不動如山,深沉幽暗地叫她心驚,似乎蘊含某種直接的暗示。
她眸光閃爍,垂下頭去,消瘦的肩膀似擎在細雨中的白梨花,簌簌輕顫,柔弱無骨。
然而事實上,她哪怕作出害怕謙恭的表情,坐姿端正行禮周到,一切一切四平八穩,讓人挑不出什麽錯漏。
李玄胤漠然起身:“收拾一下,早點休息吧。”
-
李玄胤洗漱完回到殿內時,她已經趴在桌案上睡着了。
眼簾阖着,濃密烏黑的睫毛在白皙的肌膚上留下很淺淡的陰影,睡夢裏也不是很有安全感,雙臂抱緊自己,如蝴蝶撲扇般時而顫動。
他輕柔地将她抱回內殿的塌上,替她掖好被子。
本想離開去外面看折子,忽的聽到她睡夢裏的呓語,含糊喊着“阿娘”,腳步又頓住。
他猶豫了一下,坐下将她抱在懷裏,這一動作,她整個人都縮到了他懷裏,如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浮木,眼角無意識地沁出了一滴淚。
那麽小小的一團,像某種受傷的小動物,在他懷裏輕若無物,似稍有重力便會揉碎。
那一滴淚,像凝結的冰晶,仿佛一碰即碎。
李玄胤看着看着,徒勞地想要替她逝去,卻像是顧慮到什麽似的又縮住了手。
後來,到底還是收回。
後半夜風雨交加,殿內的巨燭逐漸燃盡,兩個小太監進門剪斷燈芯時瞥到伫立窗前的那道身影,頭也不敢擡,飛快退了出去。
唯有劉全杵在那邊,都這個點兒了,也不知道皇帝打算什麽時候就寝。
可規矩在這兒,他也不能開口催問,不由額冒冷汗。
等了會兒,窗外的雨簾逐漸收停,庭院裏花葉零落成泥,一片狼藉。月光淩淩映照在廊下,朱紅色的廊柱被雨洗禮過,光亮如鏡。
落花、冷月、夜雨……李玄胤擡起頭來,蒼茫的夜空中積蓄着沉甸甸的烏雲。
良久良久,他沒開口。
劉全不免小心窺他神色,李玄胤眼神深邃,平和沉靜,看不出端倪。
就在他有些無措的時候,皇帝開口:“劉全,明日讓禮部楊琛達去傳旨,昭告前朝後宮,衛氏晉女侍中,封清河鄉君。”
劉全還以為自己聽錯了,頭皮麻麻的,忍不住開口:“陛下,衛姑娘之父只是從五品都察院都事,她一無顯赫家世,二于社稷無功,這樣貿然晉封高階內官,恐……”
他後面的話沒有說下去,皇帝一個冰涼的眼神就叫他噤若寒蟬了。
“蠢貨,還用朕教你怎麽傳旨嗎?衛氏德才兼備,勤修內務,輔朕躬親,日親蠶禮上救助太皇太後有功,特此表彰。”
“……是。”劉全無言以對。
衛舒梵有沒有去過親蠶禮他最清楚了,不過是做些準備調度工作。
不過皇帝想要封誰就封誰,理由怎麽寫面子上過得去就行。
夜已深了,一點燭火幽幽搖曳,李玄胤背負着手靜靜站在沙盤前,寒光勝雪的臉上,清冷平靜。
可仔細看又恍若有笑意,躊躇滿志,若有所思。劉全正踯躅着是否退開,就見他随手撿了枚旗幟,穩穩插在了沙盤的正中央。
翌日楊琛達就把事情辦妥了,遞交印绶後劉全才去衛府傳旨。
這會兒衛敬恒已經下朝,正和莊氏、柳姨娘在前廳說笑。
“你什麽東西沒有,要貪她那點兒田産鋪子?不嫌丢人?”衛敬恒掃柳氏一眼,面色不虞,“家和萬事興,這事要是傳揚出去,我這官聲還要不要了?”
柳氏忙賠笑:“我真的不知,都是那刁奴谄媚獻媚,我回頭就和梵娘致歉,順便勸勸她。裴大人有何不好?真不知道她怎麽想的。”
提起裴鴻軒的事,衛敬恒的臉色就不太好。
柳氏見狀心裏暗喜,面上卻嘆了口氣,絹帕假意掩面:“她再這樣任性,過了這村就沒了那店了。”
莊氏還為自己此前丢人和被頂撞的事情暗惱,聞言幫腔道:“真兒說的是,她也太挑了。說句難聽的,她這樣的條件,難道還想嫁給王公大臣不成?那個孽障,也不知道是她和誰……”
話音未落便有下人着急忙慌地奔進來:“宮裏來人了!”
衛敬恒下意識站了起來,在看到來傳旨的竟是宮裏的總管大太監劉全後,冷汗一下子就下來了。
他不過就是個從五品小官,上朝時都是站在最後面的,封賞什麽的就不想了,皇帝的面他都看不到,說句話的機會都沒有,不太可能啊。
可要是降罪,這劉公公的表情倒也不像。
心裏這麽惴惴的,衛敬恒忙拾掇了一下表情,賠着笑上前,眼疾手快地朝劉全手裏塞了一塊碎銀:“劉公公,不知聖上有何旨意降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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