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31.養崽

養崽

興師問罪的話還未出口,對方已擡起眼簾,不鹹不淡地瞟了他一眼,問的卻是舒梵: “這就是你父親——都察院都事衛敬恒”

簡單一句話卻聽得他心驚肉跳,大腦頓時高速運轉中。

這目空一切的氣度和談吐,必是出身大族的王侯公子無疑。

且他點出自己官職時如此雲淡風輕不以為意,全然沒有将自己放在眼裏,必不是他可以得罪的人。

那一瞬他的腦中也只夠轉過這些,只是覺得這人的聲音極為耳熟,像是在哪兒聽過似的,可一時半會兒又想不起來。

(注:女主爹官職不高,不需要每天去上朝,每次上朝都是站最後面,也不敢擡頭看皇帝所以不認識)

“鄙人确是衛敬恒,不知這位郎君如何稱呼”衛敬恒笑着作了揖,頗為客氣。

別看他面上鎮定,其實心裏頗為忐忑。

這人舉手投足都帶着一種自信潇灑的氣度,是他生平僅見,哪怕是他見過的一些王公大臣之子,也沒有這份氣度。

不知為何,他心裏有種別樣的不安,卻說不清這種不安來源于什麽。

只覺得被他這雙深邃淡漠的眸子一望雙腿發軟,忍不住想要跪下去頂禮膜拜。

舒梵将他這一系列表情收入眼底,真的很想翻一個白眼。

見風使舵慣是衛敬恒習性。

李玄胤根本沒有搭理衛敬恒的問話,而是起身對衛舒梵告辭: “我還有事,回見。”

他這趟過來本就是為了去寧遠侯府上,途徑這兒便順道來看她一下,實在沒有心情和衛敬恒廢話。

衛敬恒見他連招呼都不跟自己打,直接無視自己,都楞了一下,望着他的背影怔愣了會兒才覺得一口郁氣湧上心頭——太目中無人了!

偏偏對方如此傲慢,神情卻平和自然到仿佛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叫他興不起絲毫不忿。

其實從他見到李玄胤直到李玄胤離開,衛敬恒都是處于一個蒙圈的狀态的。

這會兒他才有點回過神來,問衛舒梵: “這是你好友我怎麽不認識他是誰家兒郎倒是儀表堂堂。”

就是沒什麽禮數,他在心裏道。

舒梵直接略過了這個話題,問他: “父親找我有何要事”

說起正事,衛敬恒也不再談及李玄胤,而是在身旁尋了個位置坐下。

“你的親事,你到底是怎麽打算的”他這會兒倒沒有和她吵架的意思,容色平和,頗有些語重心長循循善誘的味道。

可惜面對的是衛舒梵。

舒梵就知道他找自己沒什麽好事: “我說過,我不會嫁給裴鴻軒的。”

衛敬恒點點頭,竟然也沒有惱怒: “那你想嫁給誰總不能不嫁了吧做女人哪有不嫁人的父親其實也是為了你好,再蹉跎下去,你的終身大事恐怕是沒有着落了。”

還以為自己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能讓她動容,誰知她淡淡一笑道: “那就不勞父親操心了。”

氣得衛敬恒差點跳起來,當下也忍不了,冷笑道: “怎麽,裴鴻軒你看不上,難不成你還想嫁入皇家不成人貴自知,梵娘,你是什麽出身你自己清楚嗎真是心比天高,跟你那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娘一個樣兒。”

他冷冷起身,拂袖而去,唯獨留下臉色蒼白的舒梵。

是的,有一點他說的不錯,以她的身份就算入了宮也不過是個品階不高的後妃罷了。

-

“你最近怎麽悶悶不樂的,怎麽,你那個爹又給你氣受了”皇帝這日在寫字時忽而擱了筆,側頭問她,眸光很是溫和。

舒梵微愕,不知道他怎麽看出自己不開心的。

但轉念一想,自己在她面前可不就跟小女孩一樣,再自以為不錯的僞裝都是惘然,他都能一眼看穿。

舒梵心裏五味雜陳,望着他眨了下眼睛,有那麽會兒的放空,竟也不知道要怎麽跟他說。

許是他過于寬厚溫和的沉靜眸光,給予了她某種安撫,她心裏好似被什麽搡一下了,有一些酸酸澀澀的滋味緩緩升起,可過一會兒又倔強地別開頭,硬邦邦地說“沒有”。

“那是朕眼瞎”他笑。

舒梵心驚肉跳,但見他面上仍微微含着笑,又吃不準他的意思。

時間如此流逝,她到底是消受不住他這樣灼灼的盯視,把頭垂下: “他雖是我父親,但也僅僅有生恩罷了,他對我如何,我既不會難受也不會欣喜。”

李玄胤竟有些啞然,她哀莫大于心死的面容映入眼底,竟有股難言的痛楚緩緩淌過他心間。

他不由握住了她的手,手裏的力道一絲一縷收緊,偶爾将她拉到了懷裏。

他低頭望着懷裏人,瑩白小巧的面孔,可憐又可愛,睫毛如羽扇一般輕輕地撲動着,皮膚上透着馨柔美好的氣息。

他似乎能透過那層堅硬的外殼窺探到柔軟易碎的內在。

有那麽一瞬,真想打死衛敬恒。

“舒兒,我們才是一家人。”他低頭吻了吻她的額頭。

懷裏的人似乎輕輕地搖晃了一下,臉貼在他的胸口,沒有再說什麽,手卻緊緊攥着他的衣襟。

他衣襟上有種讓人心神安寧的墨香,如龍卷風般要将她卷入。

她伏在他懷裏漸漸地睡了過去。

翌日醒來時,舒梵發現自己躺在禦床上,身上還蓋着禦用的寝被,登時吓出一身冷汗。

她連忙爬起來,動作不慎牽動了身後的人。

李玄胤笑得很是無奈,眉眼卻很柔和: “你着急忙慌的要去哪兒趕集嗎”

舒梵臉上火辣辣的,竟想不到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麽。

“你喝了酒。”皇帝給了她臺階。

舒梵眼珠子轉了轉,順勢而下: “陛下恕罪。”

“要真計較,你早被拉出去淩遲不知道幾次了。”他掀了寝被坐起來,高大健壯的身體頓時暴露在她視線中,竟也不避諱,當着她的面兒光着上身彎腰開始穿靴。

他的身材自然是極好,肩寬腰窄,纖長有型,連脊柱往下都是順暢性感的弧線。

她讷了半晌移開目光,過一會兒又不自覺朝那邊望去。

正對一雙噙着笑意的眸子,他對她挑了下眉。

被抓包的舒梵面頰微紅,徒勞找補: “我是看看你需不需要幫忙穿衣裳。”

李玄胤無聲地哂一聲,沒戳穿她。

她這次是真的落荒而逃了,随便尋了理由就撈了自己的衣服往外面趕。邊穿邊想,昨晚到底是誰給她脫的衣服啊越想越不對勁,再不敢亂想了。有點羞惱又有點氣憤,心情複雜。

李玄胤靜看着她小碎步逃離,跟只奔跑的小麋鹿似的,動作很是敏捷。微風揚起裙裾,衣袂翩跹,但更吸引人矚目的還是那一截不堪一握的細腰。

他不覺摩挲了一下指尖,仿佛昨晚掐握着的時候,溫度還殘留着。

以及握着時,她嘴裏不覺洩出的輕微哼唧聲,面若桃粉。

-

李玄胤是十一月底通知她要去靜源寺上香的。

舒梵卻知道此行不止是上香那麽簡單。

那裏住的可是……

舒梵眼皮不自覺跳了跳,又想起那日不慎偷聽到的話。皇帝此番公然要去看望養母貴太妃,恐怕不止是看望那麽簡單,這是公然地打太後的臉。

他和太後的關系日益惡化,似乎都不打算隐藏了。

身後傳來清冷的墨香,一只修長的手随意撩起她頰畔的一绺發絲,纏在指尖微微把玩。

舒梵心頭狂跳,甫一轉身就對上了李玄胤俊朗的面孔。

他已經換了出行的衣衫,就站在她身後望着她,一只手穩穩搭在她肩頭,似是握着,也像是扶着她。

她慌亂地收回目光,垂下頭道: “臣女沒有想什麽,只是在想路上應該準備什麽。”

“都有下面人幫忙準備,你擔心什麽”皇帝淡笑着接過宮女遞來的帕子,随意擦了擦手,又換了一方新擰的遞給她,示意她擦一擦。

這麽多人看着,雖一個個目不斜視沒露出什麽別樣的表情,舒梵臉上還是有些滾燙。

她悶悶地接過來,低聲道: “多謝陛下。”

指尖接觸的時候還是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他的手,是如火般的熱度,她面上更熱,更不敢擡頭了。

總有種這麽多人都知道他倆關系的感覺,雖然理智上告訴自己,不應該亂想,他們不過都是奉旨辦事,不會多想,但心裏就是控制不住覺得尴尬。

她真想扯塊布把自己遮起來。

好在很快就出發了。

禦駕空間極大,明黃色的車廂內懸着精致的流蘇墜子,随馬車輕晃而微微搖曳。

她盯着這一绺流蘇,視線裏好似也在搖晃,一顆心有些不安。

安靜更加加劇了這種不安感。

“不問問朕要帶你去見誰”李玄胤在寂靜中開口。

舒梵不明白他為什麽要問她這個,難道不是去見貴太妃嗎

“陛下自然有陛下的考量,微臣不敢揣測。”

李玄胤笑了,語氣很溫和: “舒兒,你見到他一定會很開心的。”

舒梵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不久後,車便在靜源寺門前停下,主持和一衆方丈親迎。

舒梵随李玄胤一道在主持的指引下穿過重重塔院,拾級而上,步行沿着山路往上,一直抵達一處院門緊閉的灰色院牆前。

門前落了不少枯葉,上方懸挂的朱紅色匾額也掉了漆,但依稀可以辨認出是一個禪院。

還未上前叩門,門已經從裏面打開,一個穿鴉青色菖蒲紋壽字夾袍的婦人站在門口,對他們行了一禮: “陛下,貴太妃已經恭候多時了。”

舒梵沒想到傳聞中曾豔冠後宮的劉貴妃竟住在這麽不起眼的破落禪院中。

李玄胤沒解釋什麽,朝她遞來手。

舒梵遲疑了一下才将小手遞入他寬厚的掌心,被他輕輕握着拉着往裏走。那一刻,竟有些要見長輩的羞怯。

貴太妃劉氏雖然年華已逝,面容端莊而慈祥,手裏轉着一串佛珠,笑起來很給人好感。但是,出乎舒梵意料是的她身邊那個仙風道骨的中年人。

“師父——”舒梵掙脫李玄胤的手撲上去,徑直撲到他懷裏。

費遠笑着拍了拍她的後背: “舒兒,這麽多年過去,你怎麽還是像個小孩子一樣”

“在師父面前,我本來就是小孩子啊。”舒梵沉浸在和師父重逢的喜悅中,一張小嘴叽叽喳喳說個不停,費遠苦笑不到,連連搖頭。

“費先生,士別多年別來無恙。”李玄胤一直等着她說完,可她一副停不下來的樣兒,他只好開口打斷她。

在舒梵驚詫的目光下,費遠拱手和他見禮: “陛下,別來無恙。”

兩人似乎頗為熟識,笑着說了會兒話,竟是平輩論交之感。

舒梵讷讷看着他們二人走遠,杵在中庭理不清思緒。

“有什麽疑問,回頭你問玄胤就是。”貴太妃笑着勸慰道。

舒梵連忙躬身稱謝。

“不必多禮,吃齋念佛的人,哪裏還計較這些虛禮。”

-

快日落前,李玄胤和費遠才回到禪院,也不知道說了什麽,費遠交代了她兩句便離開了。

他這次來長安,似乎主要是為了見李玄胤而不是見她。

舒梵感到失落的同時,也很是不解: “你和我師父認識嗎”

她清澈而純真的杏眼一瞬不瞬望着他,乍一看很可愛,再一看讓人心裏郁結。

李玄胤真說不清自己是生氣多一點,還是別扭更多一點。

可他還是問了一次: “你真的不記得我了衛舒梵。”

舒梵眼睛睜得更大,全然一副無辜無害的樣子。

他臉上轉瞬即逝的無奈,後來才像是認了命: “我們以前見過的。那時候,我被幽禁在掖臺清修,你和費先生路過,為了采藥在那兒住過一段時間。費先生覺得我是好苗子,便教我武功,他也救過我的性命。”

何止如此,那段時間算是他最迷茫最頹廢的時候,費遠悉心開導他,和他講述了很多人生的哲學,而她是他唯一的朋友。

那确實只是很短暫的一段時光,有些事情她都不太記得了。

不過,有些事兒倒是記得很清晰。

她那會兒年少輕狂,特別喜歡捉弄人,見他整天冷冰冰跟個冰雕似的就忍不住想逗逗他,手段還挺龌龊。

有一次她還特地帶了一副竹簡做成的春宮圖,裝在盒子裏送給他,謊稱是書法。

他打開後,臉都黑了。

這些亂七八糟的陳年舊事一股腦兒湧上心間,她臉上麻麻的,有一種難以用言語形容的尴尬和羞恥感。她那會兒,是真的虎啊。

李玄胤本來也有些尴尬,見她面頰漲紅,比他還窘迫的樣子,忽然就釋然了。

“還以為我演技很好呢,原來你早就知道我和漕幫的關系,也知道我和江照的關系,怪不得之前那麽能容忍,害我還擔驚受怕好久。”

他笑了笑,神色毫不動搖: “也不全是如此。你和費先生自然是我的朋友,但漕幫其他人,反對朝廷的人,我一樣要殺。”

舒梵默然,臉上的笑容也有些淡了。

“好了,不說這個了。”他略過了這個破壞氣氛的話題,轉而牽住了她的手, “還沒用晚膳吧這邊的素齋還不錯,我讓人給你準備了。”

說罷便牽着她往禪房走,動作很自然,好像還是在小時候。

舒梵不由回頭看他一眼。

她很難說清兩人之間這種既熟悉又陌生的尴尬感,只能任由他牽着。

微風揚起她頰邊的發絲,拂過柔嫩的臉頰有些發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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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前林中下了一場雨,天空成了半透不透的灰色,遙遠的地方水汽彌漫,仿佛升起了一片巨大的幕布。

禪房前的泥土地被雨澆打得坑坑窪窪的,不少地方都積了腳踝高的水坑。

舒梵站在廊庑下看了會兒,想伸手去接雨,結果手心就被冰冷的雨滴狠狠砸了幾下。

她忙縮回來。

身後傳來李玄胤幸災樂禍的笑聲。

她回頭,他眉眼雖是淡淡的,負手悠然站在那邊,可唇角微揚的弧度分明昭示着是在看她的笑話。

舒梵努了努嘴,心道有什麽好笑的。

“下這麽大的雨,陛下怎麽不進屋”

“你呢,怎麽不進來”

舒梵不是個喜歡悶在屋子裏的人,他這樣說等于沒事找事。

她剛要回嘴,就見他笑了下,從劉全手裏接過一只削好的蘋果遞過來。

舒梵遲疑着接過來,咬了一口,嘎嘣脆。

“好吃嗎”李玄胤淡笑。

舒梵點頭: “甜。”

“我下了毒。”他輕描淡寫地說。

舒梵咬蘋果的動作登時停住,瞪圓了眼睛望着他,腮幫子鼓鼓的,一口蘋果還沒咽下去。

李玄胤從她手裏拿回了缺了一口的蘋果,漾着笑意,咬了口。

舒梵始知他在逗自己: “……很好玩”

她垂下羽睫,瞪了他一眼回了房。

晚膳用的素齋,李玄胤摒退閑雜人等,脫下大氅搭在一旁,問她: “沒胃口”

“還好。”

他親替她舀一碗白粥,擱她手邊。

這粥熬得濃濃的,如羊奶一般,不知用是的什麽米,撲面而來的米香味。

舒梵猶豫着舀起來喝了口,眼睛微亮,又低頭喝了兩三口。

她吃東西時喜歡先淺嘗一口,嘗嘗味道如何,若是喜歡才會笑着繼續吃第二口,第三口。

李玄胤望着她靈巧的模樣,還有唇角上揚時那種淡淡的喜悅,笑意在眼底蔓延。

“喜歡就多吃一點,這個素饅頭也不錯。”

舒梵一口一口吃下去,吃了很多,吃完後下意識揉了揉肚子。

“吃飽了”

“嗯。”她點一下頭,不明白他為什麽問這個。

這不是明擺着的事兒嗎總感覺像是某種确認的儀式。

吃飽了可以宰了

她的眼神頗為警惕起來。

李玄胤讀懂了她的眼神,但笑不語,低頭吃自己碗裏的東西。

見他沒有找自己麻煩,舒梵才松了口氣,同時又有些不解,他不像是這麽無聊的人。

這個答案在半個時辰後就得到了解答。

他這個人耐心好到什麽程度呢問完她之後,自己又慢條斯理吃完後,叫人将東西全都撤走,屋子裏便安靜了下來。

舒梵正站在窗前思考,身後貼上一具熱燙的身軀。

他就這麽,半摟着将她圈在了臂彎裏。

“幹嘛”她幹巴巴地開口。

窗外風雨交加,能見度很低,雲層像霧霭一樣漫漫地壓在連綿起伏的山崗間。

已經入夜,卻絲毫瞧不見月色,空氣裏滿是潮濕陰晦的氣息。

有雨絲往屋內飄,總有飄打在她臉上的。

舒梵覺得冷,打了個哆嗦。

李玄胤單手撥下窗托子,閑閑地一撥,窗便關上了。

他附耳在她耳畔喃喃: “這樣熱了嗎”

舒梵的耳朵不争氣地紅了,總感覺他意有所指。

她瞧不見他的臉,自然也不好意思回頭,這一切她覺得自己好像被施了定身法似的,一切都變得緩慢,連動作都不可控了,空氣裏像是被摻了膠似的。

她咬了下唇,覺得自己有些昏沉。

因為背脊太過繃直,她整個人當時是有些彎腰駝背的,可他掌心游移着往上,在她腰背處輕輕推了一下,她就下意識站直了。

可能是太冷了,她反而從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種逼人的熱意。

窗外雨聲滴答作響,原是房檐瓦片上不堪重負滾落下來的雨珠。

她就這麽僵站着,都不知道站了多久。耳邊聽到悶笑一聲,微微用力就将她掰過來了。

舒梵望着他,眼睫顫了顫,在他虛張雙臂時下意識摟住了他的脖頸,輕易就被他抱上了桌子。舒梵已經不敢看他的表情,木木地坐在那邊,他單手支在桌邊,就這麽望着她。

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到她都忍不住擡頭看了他一眼。

他笑了,冷峻的眼底帶着疏懶的笑意。

以前總覺得他眼神犀利,威嚴又冷漠,這會兒卻覺得,他看人的眼神實在是不清白得很。尤其此刻這副松弛宛然的模樣,矜貴清隽,說不出的游刃有餘和可惡。

她勾得手都有些酸了,抽回來不是,繼續挂着也覺得尴尬,不由覺得這人可惡得很。

“弄不弄”她忍了好久,說出這句話時臉上的紅暈登時漲到耳後根。

“弄什麽”他低笑。

明知故問!

舒梵氣得牙癢癢,他終于不再逗她,低頭就封住了她的嘴巴。

這一切發生地太快,舒梵微微睜大了眼睛,直到唇上輾轉微痛的感覺傳來。

她皺着眉,瞧見他眼底一閃即逝的冷笑才回過神來。

“專心。”他松開她,繼而用更深的力道再次深深地吻住她,舌尖直抵入深處,她窄小的口腔瞬間便被填滿,連呼吸都困難了。

舒梵掙紮着要從他懷裏掙脫,奈何力量懸殊,被按在桌板上狠狠蹂着。

外面雨勢轉大,很快就電閃雷鳴,舒梵總算體會到了什麽叫“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她就像是在案板上翻滾的一條魚,被翻來覆去,一點點剖開,他冷銳的充滿占欲的眼神更叫她戰栗。

外衫被拽了下來,她伸手去跟他搶,結果連中單也被剝了,她還有些蒙蒙的,臉頰已經被他又撈起來,撚着唇又吻上。

鼻息間都是他身上強烈的氣息,這個濡濕的吻一直持續到很久,她都快失去呼吸了。

視野裏一片昏暗,原來是天暗了。

不知不覺已經到了就寝的時候。

窗外仍下着雨,院子裏的花草零落成泥,泥濘一片。這樣不堪,偏偏花瓣還被人剝開,露珠好似是一霎風雨後飄零的水霧,随着巍巍的顫動頗為可憐地擎在空氣裏。

每一次雷鳴,她的心都跟着狠狠震了震,就纏得更緊些。很快,連雙臂都快失去力道了,無力地垂在桌邊。

她向來是不肯服輸的,這次卻嗚嗚咽咽泣不成聲,除了會喊輕一點就是不要。

“舒兒還會不會說點兒別的”他抽出手将脫力的她抱起來,她抖得更厲害了,白皙的肌膚在昏暗中反而更亮,好似一種反光。

他是笑着的,可那種壓迫感還是絞得她呼吸滞塞,人好似騰飛在雲層間,飄飄然忘乎所以。

她掙紮着要下地,腳尖剛沾地便又被撈住。

她不覺往前傾倒,身子都有些軟了,雙手抓着木沿時纖細的手指不由繃出發白的顏色。像白玉,也像羊脂,惹人摧殘又叫人憐惜不已。

他第一次知道她可以如此柔軟,往前伏倒時背脊與桌板緊密貼合,一張雪白的小臉歪在一邊,汗津津的,眼角還挂着可憐巴巴的淚珠。恁是鐵石心腸的人,恐怕也狠不下心來。

他卻愈發不能轍止,好似被下了蠱。

舒梵骨頭酥酥的,好似有什麽滲入了她的骨髓中,完全不能控制自己。

她此時還在想,這世上怎麽會有這麽要命的事情如此令人着迷又如此叫人羞赧,好似處于冰火兩重天。

“你怎麽可以這樣欺負人!”後來她實在是受不住了,小拳頭小腿齊上陣。

他把她按住,又抱到懷裏哄了會兒,可她還是抽抽噎噎個沒完,面上如桃粉一般嬌豔,眸子如泣如訴,那一副委屈又控訴的表情把他都看怔了。

他閉了閉眼,深吸口氣才穩住: “你別這樣。”

又嘆了口氣, “你這樣,我真的會忍不住獸性大發的。”

他嘴裏這麽說手裏可一點兒沒客氣,一邊按着她一邊單手扣着她的後腦勺,又吻又吮,她的嘴巴都有些腫了。

外面電閃雷鳴,似乎雷公都看不過去。

如此——如此禽獸行徑!

畢竟是陌生的地方,舒梵自問還是有點羞恥心的,明明被他揉得很舒服,還是左躲右閃,磕磕絆絆道: “我們這樣……不好。”

“有什麽不好的”他把她逃開的小臉又掰回來。

一開始她嘤嘤啜泣着不肯吭聲,後來咬着唇小聲說: “把人家的桌子都弄濕了。”

他憋着笑,一本正經地在她耳邊道: “所以一開始我沒有抱你去床上啊。桌子的話,一會兒擦擦便是了。”

舒梵憋了好久,咬着牙道: “你好有先見之明哦……”

呸!

她還要反抗,雖然也知道反抗也沒什麽用,他已經堵住了她的嘴巴。

他摁着她的腰,吻得實在太用力了,她後來只能拼命呼吸,小手緊緊纏着他想要奪回那口氣,臉都憋紅了。

“舒兒,你怎麽這麽可愛”他這次是真的笑場了。

夜半的時候雨已經停了,舒梵翻了個身,仔細聽了會兒,在心底嘆了口氣。

“睡不着”李玄胤拍拍她光裸挺翹的小屁股,抽了抽被她夾在腿間的被子, “你這樣只蓋半邊會着涼的。”

“要你管!”她心裏還有火呢,為他之前的趁人之危。

他也不生氣,壓着胸腔裏沉悶的笑聲,将自己的被子蓋在了她身上。

結果被她一腳踢掉了,她還真一副要發洩跟他作對的樣子。

身後沒有動靜了,安靜到詭異。

舒梵原本還有些得意,漸漸的感覺到危險和不對勁了,尤其是熟悉的氣息從身後貼近,那溫熱的身體貼着她光滑的背脊時。

“睡不着是嗎”他嘆息一般伏在她耳邊, “那做點兒別的。”

她把被子一拉一扯,已經把自己蓋了個嚴嚴實實。

甕聲甕氣的聲音從被子裏沉悶傳來: “我要睡覺啦——”

耳邊沒動靜了。

但其實她真的一點兒睡意都沒有,過一會兒,耳邊都是靜悄悄的,他似乎是睡了。她猶豫一下,悄悄掀開棉被朝外面看了眼。

李玄胤只穿了條褲子,背對着她坐在床邊,手裏慢慢翻轉着一把匕首。

他就這麽大剌剌岔開腿坐着,匕首上的冷光映照在他臉上,分明是肅穆的,又別樣的英俊潇灑,風流不羁。

有那麽一瞬,她好似看到他笑了一下。

很篤定的那種笑容,可惜轉瞬即逝,很快就瞧不見了。

舒梵: “你翻我包袱幹嘛”

他一點兒也沒有被抓包的自覺,轉身把匕首在手裏轉了個漂亮的旋兒: “這本來就是我的東西,我拿出來看看有什麽問題”

“可你當你已經送給我了!”她氣呼呼的。

當然,這麽兇神惡煞更多的還是被踩到了痛腳,赧顏得很。

“貼身帶着我送的東西,當初還說認不出我吹的曲子小丫頭,你是不是故意的”他的臉帶着熱息湊到她面前,眸光裏帶着逼視。

舒梵不去看他,移開眸光: “我不同音律啊……曲子這種東西,我聽來都差不多。”

這倒不是假話。

她雖然算不上一竅不通,但對這些古曲,琴曲,确實不太擅長。這種雅樂都是需要從小練習培養的,需要長年累月的浸淫,她兒時便跟着她娘,她師父東奔西走,哪有那個時間

且她也不是很喜歡這些,會跳舞也是因為舞蹈和舞劍相似的緣故。

李玄胤将她重新攬到懷裏,就這麽半圈着她跟她交流一些往事,很多舒梵都不大記得請的事被他一點,又在腦海裏清晰起來。

“……有嗎,我們那時候還一起放過風筝”她是真不記得有這件事了。

“有,你還喜歡自己做,當然,每一次成功過。”

“怎麽在你嘴裏,小時候的我很像話本裏那種好大喜功,人菜瘾大,幹啥啥不成的醜角啊”她不太開心地說。

他笑而不語。

她把被子往頭上一蒙,又說她要睡覺了。

他不緊不慢地将被子從她臉上揭下來,嘴裏說着抱歉,又并不客氣地把她往懷裏撈了撈,大手揉着她的細腰,掌心往下探,摩挲她的腳踝。

她癢得很,可眼皮沉,身上軟軟的沒有一點力氣。

整個人都像蝦子一樣蜷曲起來了。

“舒兒,親親你好不好”他這麽說,并沒有真的和她商量,帶着熱意的唇已經裹住了她的耳垂。

有些濕潤的觸感,有點兒膩人的讨厭,可似乎又并不是那麽讨厭。

她原本昏昏沉沉的,如今一顆心又被強行抛了起來。

想睡又睡不着,想清醒似乎又清醒不了。

這一刻她真是煩死他了。

“李,玄,胤!”她咬着牙,呼哧呼哧喘着氣, “你這個混蛋!”

翌日難得是大晴天,舒梵的心情卻不太美妙。

用早膳時,貴太妃的目光在她和李玄胤之間逡巡,微不可查地斂眸笑了一下,卻是什麽都沒說。

“兒臣打算接母後回宮。母後整日待在這荒山野嶺,實在不像話。”皇帝道。

“這……”貴太妃神色為難, “陛下與太後本就關系不睦,若是再如此,恐嫌隙更甚,陛下三思啊。”

“太後端修自持,自然能理解。”皇帝的語氣理所當然。

室內的氣氛更加凝滞,無人敢吭聲。

這頓飯如芒刺背地吃完,舒梵尋了個由頭就和皇帝走了。

貴太妃一直在門口恭送他們離開,這才斂了笑意,回到室內。

“陛下此舉是什麽意思太後豈能容得下娘娘”慧姑姑摻了貴太妃的手,憂心忡忡道。

貴太妃微笑不語,只摩挲了一下手中镂空雕刻的五蝶捧壽手爐: “皇帝與太後那個老妖婦的關系越來越差了,連面上的關系都不願維持了。”

“話雖如此,太後到底是皇帝的親娘,親生母子哪有隔夜仇這會兒需要打壓太後将娘娘接回去,來日若是他們母子修和,太後豈不是成了裏外不是人了照奴婢來看,還是不要蹚這趟渾水為好。”

“天天在這兒念佛,那老妖婦就會放過我了當年若非将計就計避到這寺中,那老妖婦和端淑貴妃又分身乏術要對付老三和老五,她豈會放過我如今她獨霸後宮再無敵手,若是我再龜縮不出,豈不是更加淪為魚肉,死無葬身之地了慧缇,機會是要去争取的,命運需得掌握在自己手裏。”

慧姑姑不吭聲了。

“既來之則安之。何況皇帝都發話了,哀家豈能抗旨”

慧姑姑嘆了口氣: “太後可不是什麽善茬,娘娘還是要萬事小心。”

貴太妃頭也不擡,只噙了一絲冷淡的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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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敬恒最近諸事不順,為官之事就不必說了,幹的活兒最多卻落不了什麽好,天天不是被這個差遣就是被那個拿捏,偏偏他官職微末,屬于人人都能拿捏的類型。

之前一次和舒梵談判再次談崩,和這個女兒的關系算是撕破了。

想起那個忤逆的女兒他就胸口疼。

好尤其他最近被踢皮球似的塞了一樁頭疼的差事——糾劾渭河治水之事。

這案子本是閑置的,後來皇帝任命姜茂為水利使總領負責此事。

姜茂是誰

安華縣主的父親,太後的小舅子,如今的東閣大學士,還是皇帝面前的紅人。

讓他去糾察他不是上趕着找不痛快嘛。

沒人願意去,這差事踢來踢去又被安到了他頭上,衛敬恒簡直氣到吐血。

說來說去還是那個死丫頭不向着他的緣故,害他至此!

于是他連着修書幾封送去了內宮,一開始只是言辭懇切,希望舒梵能夠施以援手。後來見她理都不理自己,頓時氣上心頭,話裏也沒多客氣了,最後一封信更是直言她“不孝,忤逆”。

舒梵對此早就無動于衷,這日午後,甚至坐在窗邊慢悠悠品讀着,邊嗑瓜子邊翻。

可能真是被她給氣到了,衛敬恒這一封家書洋洋灑灑幾大張,當真是把文筆發揮到了極致。

不愧是做糾察的谏官,這筆下還是有些墨水的。

“在看什麽”李玄胤笑着在她身後落座。

舒梵将手裏的家書疊好,信手遞給她,纖纖玉手,柔軟而舒緩,花瓣一樣朝他張開,端的是賞心悅目。

李玄胤最喜歡她眉宇間那種榮辱不驚的氣度,仔細看,還有那麽點兒焉兒壞。

他随手接過來翻了翻,越看唇角的弧度越是加深。

“他是你親爹”

“陛下何出此言”舒梵嗔怪道。

皇帝揚了揚手裏的家書,調侃道: “‘悖逆不孝,枉顧綱常……’,如此疾言厲色,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做了什麽呢。”

關于她和衛敬恒的龃龉,他雖知之甚少,但幾次沖突都看在眼裏。

在他看來,全是衛敬恒自己的不是。

這天底下倒也真有這種人,錯全不在他自己,全在別人身上,也是稀奇得很。

由于太過奇葩,皇帝和舒梵一樣并不生氣,倒有些像在看猴耍。

“小殿下您不能進去……”宮女的聲音在外面響起,急匆匆奔到廊下,聲音就止住了。

顯然,不敢再往裏了。

只一會兒,團寶就跌跌撞撞地跑到了舒梵和李玄胤面前。

他最近吃了不好,臉蛋紅潤,身上也多長了不少肉。

時近隆冬,他身上換了一件寶藍色紫蒲紋對襟雙色夾襖,整個人看上去非常貴氣。身上還斜背着一個紅色的小布兜,周圍圍了一圈狐皮毛,挂着兩個毛茸茸的小球,随着他奔跑的動作一甩一晃的,別提多可愛了。

“阿耶,阿娘——”他邁着小短腿奔過來。

李玄胤起身将他抱起,見他嘴邊還沾着糖絲,忍不住笑出聲來: “又在哪兒偷吃了”

“沒有偷吃。”團寶奶聲奶氣道, “是阿玉姐姐給的。”

阿玉是帶團寶的宮人之一,日常複雜團寶的膳食起居。

李玄胤笑着朝他小胖手指着的方向望去。

門口的小宮女當即誠惶誠恐地跑進來,在皇帝面前跪下。

“起來吧。”皇帝手臂虛擡,将團寶遞還給她。

小宮女連忙站起來将孩子接了過去,又報了出去。

用過膳後,李玄胤照例要午休,舒梵将床榻仔細鋪過後便退到了一邊。

他脫了外衣扔挂到一側,上了榻。

“微臣出去守着……”

“過來。”他擰了擰眉心,聲音又沉又啞。

日光只能透過竹簾間微小的縫隙照進來,室內昏暗一片,空氣裏好似有暗香浮沉,像是栀子香,也像是馥郁膩人的丹桂味。

他高大挺闊的身形就在那邊,不動如山,卻是無形的壓迫。

舒梵過了會兒才羞紅着臉過去,還未靠近就被他拽到了懷裏。他不由分說就要去解系帶,被她按住,有些着惱道: “你每日來找我,就想着這事兒”

他靜望她一眼,眼神輕蔑: “日思夜想,處處為你考慮,只想着早日立你為後。怎麽就成了色欲熏心了你這話叫人心裏難受啊。”

說着還真挺像那麽回事的,舒梵狐疑看他。

他神色端端的,沒有絲毫不自在,反倒控訴起她來了: “喜歡一個人,自然喜歡和她做喜歡的事,此乃人之本性也。若是不喜歡,朕才沒有那個興趣日日和她待在一起呢。”

她神色松緩,只是片刻愣神的功夫已叫他尋了間隙,修長的指尖精準地挑開外衫和中單,薄薄的紗衣欲挂不挂,半遮半掩着雪膩滑潤的肌膚,叫人心裏的欲念呼之欲出。

他眼底好似蘊着化不開墨的濃稠,浪潮翻滾,看得她臉頰都燒紅了。

“不行。”箭在弦上了她還摟着他脖頸,小聲拒絕。

李玄胤捏一下她的下巴,将她的話吞沒在一個漫長的吮吻中。他唇瓣往下,舌尖勾挑到在冷風裏微微戰栗的凸起,如風中搖曳的花蕊一般惹人憐愛。

舒梵渾身抖若篩糠,雙腿完全虛軟,根本撐不起一點兒力氣,被他提起來又擺好,人還蒙蒙的,回頭去看他。

他高大的身影如一尊石塑,肌肉線條流暢,她驚呼一聲捂住臉。

過一會兒又悄悄半開兩指,從指縫裏偷看。

李玄胤似乎早料到她會如此,根本不躲不閃,撐在一側逼近她。

她忙又轉過了臉,可他不讓她逃開,将她的小臉掰過來,兇狠地吻住她,帶着碾壓的力道。與吻她的力道相比,另一邊卻是舒緩很多,像是入巷般緩緩破開,舒梵根本不敢回頭。

她就像枝頭迎風招展的嫩芽,簌簌顫動,聲音都破碎了。

她像是生了一場大病,身上不住冒着虛汗,酣暢淋漓得每一根毛孔都舒張開了。

李玄胤又将她翻了過來,緩慢地黏着她的唇,她眼睛紅紅的,都快哭出來了,但是倔強地不肯吭聲。

他惡意地捏着她的耳垂,她終于嗚嗚咽咽哭了出來。

也不知道蹉跎了多久,她都覺得快太陽落山了,急匆匆掩好衣衫就從塌上爬起來: “都怪你!”

卻見他笑着端坐在案邊,手裏慢慢摩挲着凹凸的杯紋: “我的不是。”

舒梵都懶得理他了,手忙腳亂地出去推開門。

日光乍然落到面上時,她都皺緊了眉頭,感覺有剎那的刺目。

幾個宮人似乎知道室內發生着什麽,自覺站得很遠。

舒梵面上紅了一紅,輕嗽一聲将一人叫過來,問她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宮人畢恭畢敬地道: “寅時了。”

舒梵在心裏哀呼一聲,對李玄胤更氣,回身喚他: “陛下,寅時了。”

李玄胤這才自若地跨過門口,擡頭望了眼即将西斜的太陽,笑道: “是有些晚了。”

舒梵眼睜睜望着他離開,無語凝噎。

-

衛敬恒怎麽都沒想到,此次下朝後被召到紫宸殿的大臣名單中也有自己。

作為都察院一個近乎編外人員的五品小官,別說是這等榮寵,上朝時他都沒進入過前列。

“衛大人,恭喜啊。”夾道上,幾個身着官服的同僚一改往日眼高于頂的神色,恍若至交好友般紛紛拱手道賀。

衛敬恒在心裏暗啐,面上卻淡淡道: “陛下不過是例行問話。何喜之有啊”

一人忙道: “自古以來,能被陛下召入內殿者,無一不是肱股之臣啊。”

另一人也附和道: “此次被召入內殿的,除了大人也就是中書省和內閣的幾位大學士了。這可是上上榮寵啊,恭喜恭喜——”

衛敬恒被他們誇得都有些飄飄然了,走路仿佛都踩在雲端上。

一路上嘴角的笑意都沒落下過,直到跟着內閣幾個大學士一道進入紫宸殿內殿。

殿內很安靜,其餘人都在下方站着。

衛敬恒垂着頭粗略一掃,在左邊稍遠些的位置站好,一顆心仍有些激蕩。

雖是內殿,卻也不比外朝大殿小,幾根巨大的赭紅色石柱穩穩立在殿中,柱身盤桓着幾條銅色金龍,巨大的龍目從高處俯視下來,好似要飛撲而下,氣勢磅礴。人站在底下,只覺得自己非常渺小。

日光透過米色的紗窗漫漫均勻地鋪灑在金磚地上,殿中阒靜無聲,唯有兩側角落裏的鎏金鼎裏焚着檀香,如霧裏看花,袅袅不散,連帶着人的呼吸都是滞塞的。

衛敬恒不知道別人怎麽樣,他下意識就屏住了呼吸,好像無形中有一只大手捂住了他的口鼻,讓他的呼吸都不那麽順暢。

皇帝還穿着朝服,玄衣纁裳,廣袖垂落,凜然清絕,只是靜靜立在那邊便有帝王之儀。

這還是他第一次這麽近距離地接觸天子,忐忑之中又帶着幾分緊張,垂着頭大氣不敢出。餘光裏去瞥身旁的內閣大學士姜茂,姜茂神色凜凜,頗為恭敬。

衛敬恒撇撇嘴,其實也打心底裏瞧不上這個靠女兒上位的家夥。

這才幾日不見就混上了內閣大學士,靠的能是功績肚子裏根本沒什麽真才實學,完全靠裙帶關系上位的家夥!竟然忝居如此高位!世道不公啊!

“關于渭南治水期間發生動亂之事,諸卿有何見解”正胡思亂想,皇帝的聲音從上方傳來,冷淡威嚴,瞬間讓衛敬恒一個激靈回神了。

不知道為什麽,他覺得皇帝的聲音有些耳熟。

當然,往常他雖沒有近距離恭聽過皇帝說話,不是很确定。不過有時皇帝在朝堂上震怒,聲音也會傳得比較遠些,他也有一些模糊印象。

只是這會兒他心裏有一種微妙的直覺,這個聲音……不像是在朝堂上遠距離聽過的那樣,倒像是……

他覺得自己最近肯定在哪兒聽過這個聲音。

“衛愛卿,你有何高見”冷不防皇帝忽然點到他的名字。

一道道目光齊刷刷落到他身上。

顯然,殿中幾人怎麽都沒想到皇帝會忽然發問,問的還是衛敬恒。

衛敬恒這樣的無名小卒,平日在朝廷上都沒資格跟他們站在一起,這會兒不但進了內殿議事,竟然還被皇帝當衆點問,這實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衆人不免疑窦叢生,帶着探究地望着衛敬恒。

還有人甚至猜測他可能是犯了什麽事,皇帝要拿他當筏子,殺一敬猴,這才讓他進了內殿。

加上皇帝此刻毫無預兆地問起渭南治水的事,就更佐證了這一猜想。

衛敬恒本人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但也有些不祥的預感,後背都滲出了凜凜冷汗。

這會兒已經顧不上什麽平步青雲了,只覺得緊張。

渭南治水的事之前一直都是姜茂負責的,可他升任內閣大學士後交給了旁人。皇帝此舉難道是要問責姜茂可若要問責,何必問他

聯想到他最近被塞的糾察姜茂的差事,衛敬恒覺得自己是不是觸犯到了皇帝的禁忌。

衛敬恒兩股戰戰, “微臣”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

越緊張越要壞事,關鍵他對治水一竅不通,又是第一次這麽直面天顏,磕磕絆絆竟連句場面話都編不出來。

四周萬籁俱寂,都覺得衛敬恒要完蛋了,連衛敬恒自己都這麽認為,額頭密布着一層細汗。

誰知,皇帝竟突兀笑了一聲,爾後平聲道: “衛卿,你且擡起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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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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