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42.現實(19)
現實(19)
管易河一直記得,他第一次見到阮亦溪時的事。
太過耀眼,太過美麗,星月交輝都不及。
聽說她跟自己一樣,也是考進篤行的。
篤行是洪川市最好的高中,分數線很高,并非他自誇,能夠考進篤行的人,沒有不是人中龍鳳的。
就連他這個繼承了母親學霸天賦的,從小就被誇卓爾不群的人,都是費了千辛萬苦,下了不少功夫才考進來的。
所以從一開始,他就在暗中對阮亦溪刮目相看。既像是同類之間的惺惺相惜,又像是對潛在對手的不自覺的欣賞。
後來,聽別人說她家境一般。但在管易河心裏,阮亦溪仍然是不可高攀的仙女。
她永遠笑容明媚,永遠堅強善良。不像他,內裏滿是傷痕和怨恨。
正因如此,他一直都躲着阮亦溪。同學快兩年,他們說過的話都屈指可數。
巧的是,阮亦溪一直也有意無意在躲着他,而最近,他明顯地感覺到,阮亦溪的躲避情緒已經徹底升級到明面上了。
他不懂,自己做錯了什麽
十六七歲的少年,總是過于敏感,處理不好自己的情緒,又照顧不好別人的情緒,太多太多的糾纏與誤會,然後就離對方越來越遠。
或許誰都沒有錯,在他們兩個之間,也許只是對潛在對手的排斥,也許只是對優秀異性的避嫌,也許只是少年人故作不在意的心理作用。
他就這樣一直躲着阮亦溪,直到石一慧生日那天,他看到了阮亦溪的另一面。
說起來,他那天之所以會去醫院,除了确實是出于班長的責任感,或許也因為——他暗暗認為,在石一慧生日這天,阮亦溪也一定會去,他們很可能會在醫院裏相遇——當然,他不可能承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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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他看到阮亦溪暈倒,聽了醫生的診斷後,他才發現,原來阮亦溪也不是高高在上的仙女,原來她也是個和他一樣的,有着痛苦與憂愁的平凡人。
那一刻,他忽然釋懷了什麽。
原來她并不是仙女,她是流落人間的人魚。
他雖然心疼她受苦,卻也隐隐覺得,他心中的阮亦溪變得真實可親了起來。
那時候,他在阮亦溪的病房裏,守着還沒醒來的她,他看着窗外的世界,是他不喜歡的高樓霓虹,但他竟然愛屋及烏地覺得,連這一晚的霓虹都溫暖可愛了起來。
回想起來,那天在市醫院的單人病房裏,只有阮亦溪和他。
她睡得很沉,總是皺着眉頭,可能是因為疼。他想要摸一摸她的臉,但是不敢,後來賊心一起,拿出手機偷偷拍了一張。
按下快門後,他迅速轉過身背對着她,連呼吸都緊張得顫抖心弦,自覺偷拍女孩子這種行為實在是太混蛋了。
後來才看出來,那張照片完全糊掉,只能隐隐看出是阮亦溪的輪廓,管易河既沮喪又舍不得删掉,一直留在手機裏,設置成了加密文件。
當然,在阮亦溪醒來之後,他仍是吐出冰冷的話語,表達了一通少年人對通天燈火的不滿。
阮亦溪不知道的是,在她醒來之前,在管易河沉默地陪着她的那幾個小時裏,他眼睜睜看着外面的天色轉暗,心竟然越來越安靜下來。
那一天,他想了很多很多。
想起了自己十歲生日那年,因為母親沒有買給自己想要的玩具,所以發小脾氣,母親被磨得無可奈何,只好又出門去了玩具店。
母親把他留在家裏,笑着跟他說: “媽媽現在去給你買你喜歡的小汽車,你乖乖等媽媽回來。”
就在那一天,他的媽媽再也沒能回來。
染上了媽媽血跡的小汽車被他精心清洗保管,直至今日都擺在他的書桌上,陳舊又不符合他現在的年齡,顯得有些幼稚。
這麽多年了,自從他母親去世後,他就連生病都不肯來市醫院的。石一慧出事的時候,是他時隔多年第一次再次踏入這裏。
石一慧受傷時,他曾經對阮亦溪說: “不管中間有多少情由,唯一做錯事的,都只有那個心懷惡念的人,除此以外,沒有任何人是有錯的。”
那時他脫口而出的安慰之言,是他這些年來不斷橫亘在心頭的,安慰自己的話。
可是,道理他都想得通,然而……終究是知易行難。
如果不是他非鬧着要小汽車,媽媽也就不會死了。
他真恨不得讓十歲的自己替媽媽去死。
從那以後,他不再過生日,不再吃蛋糕。阮亦溪給石一慧買的十七歲生日蛋糕,是這些年來,管易河第一次吃到生日蛋糕。
這是他心頭最隐秘的傷痛。因為這一點,他許多年來從不踏足醫院。
而那一天,陪阮亦溪在這裏待了幾個小時,他竟然覺得一顆心都安寧平靜了下來。他的執念就像是外面的天光一樣,漸漸消散黯淡,終于無影無蹤。
心中的執念與抗拒漸漸消散,管易河的心在她溫柔而平靜的呼吸聲中漸漸安寧下來。
從此以後,這裏不再是他所抗拒的禁地。
後來,阮亦溪發信息給他,他一時竟不知道該如何做,他在想,要不要跟她好好說一說話,但又怕自己惹她厭煩。
然而,更讓他苦惱的是,從那以後,阮亦溪就徹底躲着他了。
他真的不懂,他做錯了什麽為什麽那個女孩子看起來越來越讨厭自己。
管易河心情不暢,回到家中時,依舊郁郁寡歡,卻發現父親回來了。
父親平時工作忙,隔三差五就不在洪川市,就算在洪川,也經常是早出晚歸,幾天不回家完全是常事。平日裏,家中除了管易河之外,只有一位照顧他生活的保姆阿姨。
他也早就習慣了。
而今天,父親居然回家了。
管易河覺得異樣,也覺得不适。說真的,他都不記得上一次跟父親一起吃飯是什麽時候了,他都不适應了,而且他也不想跟父親一起吃飯。
不過總歸只能把心思收在肚子裏,他不想跟父親之間起沖突,大不了晚飯的時候快點吃幾口,争取盡早下桌就是了。
然而管易河并沒有做到,因為他父親今天之所以回家,是因為有重要的事要跟兒子商量。
在飯桌上,管易河正大口咽着飯菜,管父不悅地清了清嗓,教訓道: “狼吞虎咽的,像什麽樣子”
“哦。”悶頭吃飯的少年極其敷衍,心想,這個父親除了給我錢和教訓我之外,也沒什麽其他的存在意義了。
管父嘆了口氣,進入正題: “好了,你先別吃了,我跟你商量點事。”
“什麽事”
“我給你安排了一個出國的機會,可以去英國的老牌學校,專業有好幾個,你可以挑,怎麽樣”
管易河沉默了一下,問: “您是指的大學嗎”
“是的。不過,在入學前有一個培訓流程,需要一年的時間,我可以跟篤行申請,将你以交換生的名義指派出去。也就是說,你的高三将在國外的培訓裏度過。”
從前不是沒聽父親說過出國的事,但這樣突然的消息,管易河還是有些接受不了,有些浮躁地問: “也就是說,在您的安排下,我很快就要出國了”
“別說的那麽難聽,你可以拒絕。”
“哦。”管易河沉悶地答應了一聲,然後繼續悶頭吃菜。
這個家很大,也很空。
父子兩人難得的聚首,也不過只有寥寥幾句的話題。
管父愣了一會,筷子象征性地撥着自己碗裏的飯,沒想好跟兒子說什麽,卻見兒子已經清空了飯碗,拎起他放在腳邊的書包,起身就回屋去了。
吃飯要吃光,這還是妻子教給兒子的。
對于妻子和兒子,他不是不愧疚。
在愧疚之餘,他更怕他與兒子永遠都将這樣疏離。
偌大的大宅裏,只剩下頭發花白的中年人孤獨地坐在餐桌前。
管易河愣愣地坐在書桌前,他有些不能接受出國的事實。
他感到本能的排斥,但是又找不到不去的理由。
他需要一個理由,說服自己,回絕父親,可他找不出這個理由。
少年此時充滿了無助,他想找一個信得過的人訴說,可他不知道該找誰。
如果他是個有媽媽的孩子,現在就不會孤獨一人地糾結了。
他能跟誰商量呢
他忽然想到了阮亦溪。
為什麽會想到她呢他們實際上并不熟識啊。但在他心裏,她是很親很親的人。
他拿出手機,像是走失了的孩子,一心只想去找他心裏最親近的那個人,發消息給她—— “有件事想聽聽你的意見。”
少女是爽快的性子,很快就回他—— “什麽事呢”
—— “如果你的父母安排你出國讀書,你會去嗎”
在醫院陪阮亦溪的那天,管易河曾見過阮亦溪的父母一面,那時阮亦溪的父母從外地的會議上急匆匆趕回來,都還穿着價值不菲的筆挺正裝,一眼就看出是個富貴人家。
是如果想要送女兒出國的話,絕對毫不費力的那種富貴人家。
因此,管易河自忖他這樣問,并不會傷到阮亦溪的自尊心。
其次,阮亦溪和他成績相仿,問阮亦溪這種問題,也可以打着做個參考的名義。
很久以後,對面的女孩子雲淡風輕地回複——
“那很好啊。”
他的心很冷,那種感覺,仿佛是被天空中唯一的星星抛棄掉。
他忽然掩面,像是渴水的魚,胸口微微起伏地喘着氣。
就連夜風都帶着孤獨酸澀的味道。
此時此刻,阮亦溪站在自己卧室的落地窗前,感覺心酸胃絞。
她那麽要強,她強忍眼淚,卻像是有什麽梗在胸口裏,咽得她快要喘不上氣。
真的很可笑,兩個人什麽關系都沒有,卻弄得彼此都難受。
阮亦溪坐在書桌前,打開眼前的習題冊,強迫自己做題。
這仿佛是她從小養成的習慣,每當她心情郁悶,受到挫折的時候,她就強迫自己學習,像是憋着一股必須要讓自己變得更好的勁頭。
然而她的眼淚打濕了試題。
真的很心煩。
她心裏又羞又氣,他們之間明明什麽都沒發生,她卻已經有了千萬種情緒,就仿佛已經經歷了一場春花秋紅的浪漫與落寞,而實則都是夢幻泡影的空。
她根本沒有心思解題,腦中一片混亂,像是幾何習題裏複雜的輔助線,她根本想不通。
她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她只覺得生氣,又像是害怕失去什麽重要的東西。
她怕失去什麽呢
她怕失去機會啊。
她拿出手機,一點一點打出幾個字。
然而在發送之前,對面傳來了同樣的文字——
“我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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