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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出門的時候副鎮長一直咧嘴拍着林因的肩膀，疊聲稱贊他是青年才俊，感謝他為小靈鎮做出的貢獻。林因對面無表情地走出門，對他這番話完全沒有任何反應，他也不覺得尴尬，還熱情地将他們送出了門。

林因回了一趟家收拾東西。張叔說家裏什麽都有，只帶上重要的東西就行，林因沒說話，即便确實沒什麽帶的，也還是回來了一趟。

家裏空空蕩蕩的，朝南的窗戶讓他的房間總是陰冷潮濕，他環顧了一下這個容納了他十五年的家，說不清楚自己現在是一種什麽樣的心情。

或許是憎惡，或許是遺憾。

他撿了一點東西放進包裏，帶上了自己最喜歡的小熊玩偶，然後背上包鎖上了門。

林因跟學校請了假，坐上了車去江城。

車一路向南行駛，張叔一直表現得很溫和，會提醒他還有多遠到地方。但林因總是會想起他微笑着對自己說“不要讓先生和夫人”為難的樣子。這種溫和只是上流人士特有的社交手段。

他應和兩句，趴在窗戶上，望着外面發呆。

直到現在他仍然無法相信自己的命運會在一天之內發生如此大的變化，他忽然變成了一個孤兒，又忽然擁有了新的家人。

說不清這是命運的饋贈還是捉弄。他有意識地控制自己的思維不要去患得患失，但還是忍不住去想，他們究竟是什麽樣子，對自己真的期待嗎？

……

車駛進了一片別墅區。張叔鳴笛一聲，門衛看見車的型號，就主動放行了。

迎面而來的是一抹亮色：白色的雕塑，帶着音樂的噴泉，花壇裏五顏六色的薔薇和桔梗。和小靈鎮路邊肆虐生長的野花不一樣，這些花都錯落有致，樣子柔軟而美麗。

林因微微出神地望着這一切，好像望着世界的另一面——原來他本該在這樣的地方長大。

車在一棟別墅前停下。張叔停好車，下車替林因拉開了車門。

“到家了，小少爺。”

林因“嗯”了一聲，嗓音卻有些不穩。他拎着書包下了車，看向張開的大門，像看着一個福禍未知的巨口。

跟着張叔走進屋內，他看見了坐在餐桌前的明家夫婦：“先生，夫人，小少爺來了。”

電視上才能見到的人陡然出現在了眼前，林因恍惚地看着他們，心裏想：他真的來到明家了。

明家夫婦回過頭，目光落在了林因身上。

明誠松微微一愣，回神後便對身邊的貴婦笑道：“若蘭，這孩子的眼睛跟你一模一樣。”

林因的眼珠黑而亮，眼型像一筆濃墨，流暢而淩厲，總顯得很倔強，眼角的那顆小痣卻給他增添了一份冷清豔麗的味道。

這雙眼睛和杜慶芳沒有絲毫相似之處，卻幾乎和柯若蘭一模一樣。

明誠松的表情有所軟化，對他招了招手：“孩子，過來吧。”

林因腳步遲緩地走到明誠松面前，看着這個面容嚴肅的男人。

他前17年沒過過有爸爸的生活，覺得他爸如果在世也最可能是個皮膚黝黑、性格寡言的瘦小男人。但沒想到命運給了他戲劇性的翻轉，他真正的父親居然是商圈大佬明誠松，而她的母親是國內首屈一指的鋼琴家。

膽怯也好、期待也罷，他以為自己不會有太大的反應的，可是當走到明誠松和柯若蘭的面前時，他卻發現自己的手在抖，抖的包差點都拎不住。

他不知道自己因為什麽緊張。他仍然對他們懷有強烈的距離感，來的路上也一再在心裏降低對他們的期待。但站在這裏，注視着他們和自己血緣關系如此明顯的臉，他的心髒還是忍不住狂跳起來。

“不用緊張，”明誠松拍了拍他的肩膀，聲音非常溫厚：“在爸媽面前，放松就好。”

林因嗓子微微發幹，用力攥住書包帶才稍微止住顫抖。他舔了舔嘴唇，想說的話在喉管被推阻了兩三次，卻還是什麽聲音都沒發出來。

好在沒人催促他說什麽。柯若蘭望着他跟自己極為相似的眉眼，嘴唇顫了顫，有些動容。她将他拉到自己身邊坐下，溫聲說：“餓了吧？快坐吧。”

林因對這裏還沒辦法産生很強的歸屬感，不用這麽快就改稱呼讓他不由自主松了口氣。

他抱着書包地坐了下來，拘謹地繃着肩膀，望着桌子上豐盛的菜。

“小因，”明誠松忽然指了指他懷裏的包，對他說：“你這個包先放在沙發上吧。看着也挺舊了，別在用了，明天給你換個新的包。”

林因一怔，低頭看向懷裏的包。這個包是他剛上高中的時候省吃儉用去打折店裏買的，布料本來就不太好，洗的有些發黃，邊角有些破損。明誠松的聲音很溫和，還毫不吝啬，但那處破口在他的視線裏好像變得異常醒目。他的手指微微蜷縮，臉皮發紅，站起身将包放在了沙發上。

沙發不知道是用什麽材料做的，看上去非常精致，破舊的書包放在上面不倫不類，林因抿了抿唇，将書包放在角落，才返回座位重新坐了下來。

他拿起筷子，才發現桌子上還有第三個人：那是一個清秀的少年，皮膚白皙，穿着舒适的法蘭絨睡衣，一副富養出來的模樣。

柯若蘭拍了拍他，動作顯然更加熟稔：“小知，他就是我們說的哥哥，小因，他是你弟弟珏知，你們打個招呼吧。”

林因一瞬不瞬地望着對面的男生，看見了他臉上和杜慶芳如出一轍的雀斑，臉上的血色褪了下去。

沒見面的時候林因勸自己不要太計較，但真的見到這個人，他才發現自己根本沒辦法做到心無芥蒂。

他總是忍不住去反複地想：原來這就是杜慶芳真正的孩子，奪走他十七年愛和呵護的人。

杜慶芳寧願讓自己變成一個孤兒，也不願意他回去搶走自己真正兒子的生活。而她的兒子偷走了屬于原本他的愛，現在還能不受影響地坐在這裏，變成了自己的兄弟。

林因不知道對着這個人他該露出怎樣的表情，有着怎樣的心情，只是本能地排斥。

餐廳的氛圍猛地尴尬起來，誰都能看的出來林因的臉色非常僵硬。

“小因？”柯若蘭低低的催促他：“打聲招呼吧？”

明誠松和張叔通過話，顯然知道林因在想什麽。他皺了皺眉，又放緩聲音和林因商量道：“你們第一次見面，有些不适應是正常的。不過都是一家人，以後要相處很久的，小因，你是哥哥，也要做個表率吧？”

我是哪門子哥哥？林因看着他們的目光，從剛進屋起就有的不适應忽然到達了頂峰，像瘡斑一樣強烈的讓他難以忍受。

他們知道杜慶芳是怎麽對待他的嗎？知道杜慶芳的兒子坐在這裏對他意味着什麽嗎？

他們看不出他的心情嗎？怎麽好像沒人在乎他的感受？難道他的不甘、他的憤懑就不重要，不值得在意了嗎？

林因帶着微微的敵意看着他們，想要站起來大聲質問，宣洩自己的憤懑，但身體卻像灌了鉛一樣将他生生釘在原地，同時，他感覺血管裏有什麽東西慢慢涼了下來。

明家養了明珏知17年，17年這麽長，血緣和感情早已經泾渭分明了。在張叔對他提出要求時，他就明白了。

而他，就算是明家真正的孩子又怎麽樣呢？血緣真的比感情重要嗎？他現在這樣在他們眼裏只是不懂事罷了。

林因慢慢垂下頭，掩蓋住眸中的情緒，半晌，他對明珏知伸出手，很艱難地從嗓子中擠出聲音:“……你好。”

明珏知也對他露出了一個笑：“歡迎回家。”

兩人短暫地握了一下手就很快松開，但氣氛總算松弛下來，柯若蘭和明誠松都露出了笑容。

“這才對嘛。”明誠松寬慰地說：“都是一家人。”

“多吃一點，你們都是長個子的年紀。”柯若蘭給他夾了一些海鮮和肉，又把蔬菜夾在明珏知碗裏，明珏知不太想吃，她便輕聲嗔怪道：“總是不吃蔬菜，你這樣身體怎麽好的了？”

林因望着自己碗裏的菜，胃裏飽脹的難受。其實他不喜歡吃海鮮，因為聞起來腥，他最想吃的西藍花在桌子的另一側，站起來才能夾得到。

他沒什麽胃口，但還是忍着把碗裏的菜都吃完了。午飯結束後，明珏知去了洗手間，柯若蘭便問起林因在小靈鎮的生活。

林因不太想去回憶以前，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他寧願忘個幹淨，模糊地說:“還行。”

柯若蘭顯然已經看過他的資料，對他的過去多少有些了解。她紅着眼眶，輕輕握住林因的手：“苦了我的孩子，既然你回來了，就不會再過那樣的苦日子了。”

接着，她猶豫了一下，又用一種小心翼翼地、商量的語氣對他說：“我知道你可能對小知有些介意，但這畢竟不是他的錯，他和我們一起生活了這麽久，身子又弱，我們不可能讓他回去，也不希望這件事影響到他的身體。你以前差的我們都會補給你，小因，就把他當成你的弟弟，可以嗎？”

林因木然地盯着牆壁上貼着的花紋，緩慢拉了一下嘴角，心裏感覺好笑，但他一點也笑不出來。

“我說過了，我不會說的。”

柯若蘭拍了拍他的手，幹巴巴地說：“我知道你是一個很好的孩子。”

明誠松連忙轉移話題緩解氣氛，說林因既然回了林家，就改回明姓，明因聽起來也更好聽，林因沒有異議，他對這個姓本來就沒有多餘的感情。

明誠松又說起給他辦轉學的事，說給他轉到江城最好的高中江城一中，和明珏知一起上學。

柯若蘭抹了下眼睛，忙道:“對對對，你們在一起，互相也好有個照應。”

柯若蘭想讓他和明珏知一個班，那是江城一中最好的班，但明因知道自己的水平，不想打腫臉充胖子，還是搖頭拒絕了。

“不用了。”明因實話實說：“我成績一般，去了怕跟不上，普通班就好。”

柯若蘭雖然有些失望，但可以理解明因的想法，沒再堅持。

之後他們帶明因去看了他的的房間，柯若蘭打開燈，暖色的燈光灑滿了整個房間，風格非常童趣，她有些期待地看着明因的反應:“房間是我參照小知的風格布置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歡這樣的風格？要是不喜歡還可以換。”

明因其實什麽風格無所謂喜歡不喜歡，這比他以前住的地方要好的太多，不漏風不漏雨的，沒什麽可挑的。

但他有些抗拒打上了“明珏知”标簽的東西，這總會讓他産生偷了什麽東西的錯覺。

但其實是他偷了我的東西，明因很快糾正自己的想法。

柯若蘭還在等他的回應，明因不想再打消她的期待，拉出一個笑來，對她點點頭:“可以。”

夫妻二人給了他時間自己适應，帶他看了房間就離開了。

明因呼了口氣，将自己帶來的東西放好，在房間裏發了會兒呆，沒一會兒，明珏知敲門進來了。

“和我房間布置的一樣呢！”他說，語氣聽不出來是高興還是不高興，然後将手中的盒子遞給林因：“是送給你的禮物。媽媽讓我準備的，說是這樣比較有禮貌。”

明因輕皺了下眉，覺得他的語氣有些怪。但他還是說了聲謝謝，收下了禮物放在桌上。

明珏知送完東西卻沒走，而是趴在桌邊問他：“你從小靈鎮來嗎？小靈鎮是什麽地方？好玩嗎？我還從來沒去過呢。”

明因被一聲聲的問題問的心裏煩躁，他很想說要是你那惡毒的媽沒有把我們倆故意抱錯，現在小靈鎮就是你的家。但他還是壓着心裏的煩躁，盡量客氣地說：“不好玩。”

“這樣啊。”明珏知的眼睛四處看了看，忽然指着桌上的一小袋酸棗糕問他：“這個是小靈鎮的特産嗎？我可以嘗嘗嗎？”

明因看了一眼，是他早上打完工後店長塞給他的，他不想和明珏知多聊，就說：“你想吃就吃吧。”

“謝謝。”明珏知便撕開袋子，咬了一口。

下一秒，袋子從他手中“啪”地一聲掉在了地上。

明因不耐煩地回過頭，卻看見明珏知忽然一把捂住胸口，痛苦地彎下了腰。

“喂？你還好吧？”他始料未及地睜大眼睛，聽見明珏知喉嚨裏發出了難受的咕嚕聲，心裏一慌，連忙上前拍了拍明珏知的背：“你怎麽了？”

柯若蘭不知什麽時候上的樓，看到明珏知這個樣子，臉色瞬間一變。

“不要拍他的背！他會呼吸不過來！”她兩步沖了過來，拍開明因的手，看向他的眼神不自覺帶上了責備，語氣很急：“你給他吃什麽了？小知容易過敏，很多東西都不能吃！”

“酸棗糕。”明因愣在原地，剛才柯若蘭沒有收力，被拍開的手有些火辣辣的疼，他捏了捏僵硬的手指，不知所措地看着他柯若蘭：“可是我不知道……”

“呃……”明珏知的呼吸變得急促，整張臉開始發青，柯若蘭的注意力又被分走，一邊安撫他，一邊焦急地喊人帶明珏知去醫院。

整個別墅一時間兵荒馬亂。

張叔小心地抱着明珏知上了車，柯若蘭也着急地跟了上去。

明因神色惶然地跟着他們下了樓。

他很想說不是他把酸棗糕給明珏知的，是他自己要過去的，明珏知真的不知道自己會對這個東西過敏嗎……但說出來會有人信嗎。

明誠松看他臉色煞白，按住他的肩膀安慰道：“沒事，不怪你。下次不要把外面的東西給小知吃了。若蘭她是關心則亂，不是故意責怪你的。”

明因低着頭，僵着脖子“嗯”了一聲，他望着明珏知蒼白的臉，胳膊上還殘留着剛才柯若蘭拍開他的力道，那種急遽的、尖銳的刺痛感留在他的心髒上，讓他的心沉沉地往下墜。

他想起小時候被誤會偷了家裏的錢，被杜慶芳拿着竹條抽地滿地打滾，他疼得要命，握住竹條大聲哭嚎，想為自己解釋，卻被認為是撒謊成性。

她認定了他偷了錢，認定他品行不端，就不會聽他的話。

明誠松和柯若蘭陪着明珏知一起去了醫院，車很快開走，明因回到自己的房間，将掉落在地上的酸棗糕撿了起來，扔進了垃圾桶。